不过,大嫂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她没必要反驳。
沈兰宜只淡淡笑了笑,而后反握住陆思慧的手,就着她主动提起的过日子的话题往下说:“嫂嫂的日子我是羡慕的,不过,人各有命,我比不得嫂嫂家私丰厚,日子也只能浑过着罢了。”
她前世只知这位嫂嫂生意铺得广,具体是什么门路却一概不知。
沈兰宜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做生意的能人,有许多事想要请教。
都不是蠢人,陆思慧会心一笑,道:“嫂嫂欠你这么大个人情,若一直贴不上还心里挂记呢,且宽心养着,等你病好了,我再来寻你。”
陆思慧走后,房间骤然空了许多,沈兰宜倒也没时间闲着,一直琢磨着事儿。
前世,裴疏玉此去北境,是顺利收拢了裴氏几乎所有兵权、并成功跃升称朝廷头一号心腹大患的。
但那时的她身在深宅、消息闭塞,只知结果不知曲折,前世种种细节已不可考。
这一世,若非她出言提醒,裴疏玉所选不会是灵韫,若非灵韫急于印证自己,也不会偷跑进山,若非她去山中救人……
后面那句,沈兰宜倒不敢托大来说,她不信裴疏玉此人没有后手。
与其说她沈兰宜改变了谁的命运,倒不如说她已经误打误撞、身在局中。
如今,相同却又不同的的局面,谁敢说十拿十稳?
她不是不担心的。
而离开弭山前的最后一夜,永宁王府的信鸢,落在了她的营帐之中。
裴疏玉交予她一件紧要的事情。
——她会提前返身北境,为故布迷阵,灵韫将会被暂时留在京中。
然而北境一旦战火烧起、局势变动彻底翻脸,灵韫还留在京中,轻则沦为人质、重则没了小命。
裴疏玉要她负责,在时日到来之前,送灵韫离京。
捻着那封信凑到火舌边时,沈兰宜的心其实跳得很快。
裴疏玉不缺能替她筹措这些的手下。
相比托付,沈兰宜知道,这更像是一种考验与试探。
惺惺相惜的共鸣之外,她在看,她到底值不值得成为她麾下的一员。
冒这么大风险,去做永宁王的党羽,值得吗?
沈兰宜同样在问自己。
裴疏玉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这本就是她要走的路。然而她沈兰宜,两世摞起来怕是都没人家这一天来得惊心动魄,晦暗人生中唯一可称跌宕之处,或许就只有那天的熊熊大火。
心里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在昨日的一记耳光过后,成了确凿的、且唯一正确的道路。
她的丈夫以“夫”的权力,随时随地都能压得她动弹不得。和离,真的有她想象中那么轻巧吗?
从来都瞧不上的妻子主动与他提出和离这件事情,于他而言,怕已经是难以接受的奇耻大辱。
安身立命的钱财以外,她需要更多。
况且……
权势总是美妙的。
沈兰宜想,和离之外,她同样可以渴求。
第43章
傍晚时分,沈兰宜隐约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她猜是贺娘子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忽又听见些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发生了争执。
若非“卧病在床”,沈兰宜真的很想去看一看到底什么情况。好在声音刚停,没一会儿,珊瑚就憋着笑进来了。
她放下手上端着的炸糯米果,同探头探脑的沈兰宜道:“夫人,贺娘子她们回来了。”
沈兰宜点点头,问:“院子里还有谁,我怎么听着有口角是非?”
珊瑚脸上的笑快要绷不住了,“咱屋头那郎君也来了,他想进来看夫人你,被贺娘子挡回去了。”
“我还是头一回看贺娘子会甩脸子呢,我天,她话原来可以说那么利索,几句就怼得郎君嘴都张不开。”
珊瑚嘴皮子一翻,描述得绘声绘色:“夫人是没瞧见,他那横眉压都压不住了,可偏偏贺娘子一贯人好,又是医者,他最后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直接走了。”
没看到谭清让这副模样,沈兰宜心里还真有点遗憾,她笑说:“贺娘子日日都还在治他的亲娘,孝道比天都大,他敢说什么不是吗?”
许氏年轻时受过风,喉咙到肺都有毛病,刘太医反反复复看都不见好,如今叫贺娘子治好了三分,正调养着。
当然,若贺娘子是谭家的府医,与他有主从关系,方才就也不会是那般情形了。
然而她不是,她自在天地间无所拘束,也许下午还去外面街上,看了三个少女月事不调、五个妇人头疼脑热,既吃着自己手艺的饭,又是外人,谭清让能说她什么?
珊瑚道:“没想到,贺娘子人还怪好的,虽然看起来冷冰冰。”
沈兰宜正吃着果子,门外,叩门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见是贺娘子带人来了,忙搁下手头的吃食,道:“珊瑚,去给她们开门。”
珊瑚“嗳”了一声,她刚打开门闩,门外,一个热络的身影就已经趁势推门跳了进来。
“沈姐姐,我来了——”
齐知恩跟回自己家似的,一面摘着头上的帏帽,一面大剌剌往里走。
看清是谁之后,沈兰宜微微瞪了瞪眼睛。
齐知恩的个头竟然又窜了一窜,原本与她身量平齐,可眼下这么一看,已经和旁边的贺娘子差不了多少了。
为配合贺娘子的女徒身份,她今日的打扮也不似平时那般江湖气浓重,正正经经地盘了发髻、穿了身褐色的布裙。
沈兰宜忍不住多瞧她两眼:“真真,我方才差点都没认出来是你。”
直到这会儿,珊瑚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啊呀”一声,凑到齐知恩跟前反复打量,“齐姑娘,是你啊!我说贺娘子怎么带了人来。”
沈兰宜朝贺娘子扬起一点笑,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有劳贺娘子。”
角门的婆子受贺娘子诊治,对她感念颇深,她收的学徒出入打杂、买药倒渣,想来也很方便。
她不好时时在外行走,有的事情,只能如此去做了。
贺娘子神色淡然,依旧惜字如金:“不必。”
她的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瞥见沈兰宜床头那牒果子、以及果子底下的若干空盘,表情冷了一点下来。
“少动少食,积食伤身。”
说着,贺娘子毫不客气地把那牒子拿起撤了。
装病闷在屋里,为排遣寂寞,确实没亏着这张嘴。沈兰宜有点不好意思,“明日不会了。”
齐知恩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她才搬了脚凳坐下,开口就问:“如此麻烦,还要叫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见她们就要开始谈事,贺娘子回头,见房门还没关,拉上珊瑚就走,还顺手带好了门。
沈兰宜把她的动作瞧在眼里,心里微微有点想笑。
倒不是笑谁,就是觉得有趣。
其实今生的许多人,前世也都是打过照面的。可那时的她没有脾性,在局促中一点点磨掉了自我,她所见的人,自然也都只是空洞洞的一个个影子。
她前世从来没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有这么多值得琢磨的妙人。
齐知恩不知沈兰宜内心所想,只搬着凳子凑得更近了些,来配合这神秘兮兮的氛围。
这段时日,她虽未和沈兰宜见面,但是信笺往来从未少过。
齐知恩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个转脑子玩心眼的人,除却走镖以外的大事小情,在沈兰宜出资占股之后,都任她来拿主意。
而沈兰宜也只管生意上的事,不插手走镖的具体安排,该如何调度,都还是齐知恩自己做主。
能让该做什么的人做什么,也是一种本事,接触越深,齐知恩也便越信服。所以尽管她今日万事不知,却还是在贺娘子拿着信找到四方镖局时,问都不多问一句,直接就来了。
沈兰宜没急着说事,她沉吟片刻,只问起四方镖局如今的商路情况。
“还是老样子,我们还是接散客的活比较多,”齐知恩如数家珍:“往南的时候多。南人会做生意嘛,我爹在时,就和苏淮那边的几个布商走得很近,长期给他们押运货品。”
“前两个月,兼并的那俩小镖局,他们的单子我们一并接了,多是往姑苏那边。不过他们还欠着票号钱,收息起码一年内是不用想的。”
走镖生意不好做,路上时有吃拿卡要不说,货单若价格高昂,赔在路上了货主可不会自认倒霉。小镖局关张倒闭是常有的事。
沈兰宜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问:“京中平日货物出城,查得严吗?”
齐知恩嘿嘿一笑,道:“要看是哪个门,要看是谁领商队,只要上面没令严查,路引文牒齐全的话,不会被刁难的。”
她压低了声音,又道:“打点到位的话,就是有些不齐也无妨,主要看人。”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道:“若是京兆尹有令严查呢?”
齐知恩两手一摊,道:“那便没的说了。别说有令严查,就是撞上大日子,比如说宫里头人物的寿辰之类的,有时都会干脆不让通关。”
“送的是布匹之类的都还好,要是送瓜果什么的,能在门口堵到发烂。所以我们都想办法避开这种时候。”
说到这儿,齐知恩还想起先前一茬:“有一次,我爹接了个帮人送贵人尸体的活计,说是晦气,奈何银子给得足足的。结果还是碰到城门戒严,啧,最后都臭了,棺椁都封不住味儿,我爹回来吐了三天。”
听罢,沈兰宜心里稍微有些底了。
裴疏玉已经刻意释放了有意郡主为继承人的讯号,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将人这么撂下不管——连自己选定的小继承人都护不住,只会显得做这个决定的人格外窝囊。
灵韫大概会被放出去露露脸,让宫里头因着这个原因,误判裴疏玉的行踪。与此同时,尽管王府内可以管治得水泄不通,不走漏风声,但是王府外,一定会有人盯梢的,永宁王一日不露面,盯梢也会越盯越紧。想把带人出来,只怕也会越来越难。
鸢捎来的信件内容详实,除却这件事本身,沈兰宜如今也被交代了一些王府留下的可用之人。
不过人到底该怎么用,又该在何时想办法偷送走灵韫,才能既不打草惊蛇,又不在封堵之前溜走,都是问题。
沈兰宜叹了口气,好在时候尚早,昨日才从弭山回来,北境事态恶化、真刀真枪也不在这一日两日。
她看了一眼齐知恩,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后,道:“我问了你这么多,你没有疑惑想问我吗?”
齐知恩点头,坦然道:“有疑惑,但不想问。”
她直视着沈兰宜的眼睛,目光通明:“有什么安排,只管说便好,我们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当日是你救了我,若不然,我早被我叔父嫁给老头子了,更没有办法继承我爹的意愿,好好经营镖局。”
沈兰宜觉着这样不好。
此事毕竟颇有些风险,她愿意做是她的事,于齐知恩来说又算什么?
可她又不能把事情原委全数告诉她,最多只能隐晦说明危险甚大,至少叫她知道再选。
只是,沈兰宜还没张口,齐知恩就像是瞧出来她想说什么似的,提前截断了她的话,道:“我们嘛,本就是朝不保夕、拿命换钱的行当,不想考虑太多。有时是为了钱,有时只是为了一个义气。”
沈兰宜不解:“义气?”
齐知恩点头,笑道:“义气无悔。所以不必跟我说那么多了,知道得越多,踟蹰和考虑越多,就越容易后悔,越容易不讲义气。我们这行当,有时一口气上不来,很危险的。”
“姐姐如此郑重其事,我知道,一定很危险。”
沈兰宜还想说什么,往下压的眼神却不经意间瞥见了齐知恩的右手。
手背上有一道新疤,一直蜿蜒入了袖中。是一道很长的刀伤,或许就是某次走镖途中格挡留下的。
然而她看起来却并不在乎。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没再纠结,说起了暂时的安排。还没到动作的时候,但有些人、有些事,要先联络起来。
齐知恩悉数应下,正要起来时,她眼睛一闪,忽而又说起旁的:“沈姐姐,先前你让我找的那个姑娘,我最近……”
闻言,沈兰宜有些急了,“上回与你的信,难道没有收到吗?”
那日听得肃王与谭清让的密谈,沈兰宜揣摩良久,怀疑方雪蚕可能就被他们藏在姑苏。她疑心方家之事牵系甚大,怕齐知恩这边惹火烧身,已在信中与她说明,让她不要再找下去了。
齐知恩狡黠地笑笑:“当然收到了,我又不是傻子。只不过把人撤回来之前,还听到了一些消息。”
沈兰宜抬起头,心下一紧,下意识反问道:“什么消息?”
“有人,也在找她,”齐知恩道:“我循着行迹查下去,只知道那人大概是方太傅从前的门生,大概是姓江。”
第44章
齐知恩走后,沈兰宜独自待在屋里。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有心把思路宣之纸笔理出来,又恐这样会泄密,便直接拿着毛笔饱蘸茶水,在床头矮几上写写画画。
方才齐知恩所言,算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
方老太傅昔年门生弟子众多,虽说趋炎附势是惯有的事,但也总有人是顾念情义的。
沈兰宜心下思忖,等这一次的事端平息,或许可以循着这条线索去找这位姓江的门生,与他互通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