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韫不是在胡闹混耍要出去玩儿,从在围场上拦住她起、到拉着她问看不懂的舆图走势,目的就很很明确,就是要背上她的小弓,去到裴疏玉去的山里找她。
从东南入鹿山,林浅草深,再越清溪……
然而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解释了,况且,王府现在无人,就是有人,沈兰宜也不放心将这些话再说给谁听。
裴疏玉在筹划什么,沈兰宜一概不知,但就是对她有一种近乎于痴迷的崇拜和执着,然不知为何,在灵韫消失了之后,这股信任和崇拜,陡然间变成了一种让人发凉的感触,直攀上她的脊背。
灵韫去哪里了?她既是去寻裴疏玉,为何这么久两人都迟迟未归?
沈兰宜很少升起这样笃定的直觉,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管了,转身就走。
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只是若靠双脚丈量,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尽管她从来没有骑过马,此时却还是一路狂奔到了马厩。
听方才匆匆而过的都尉有言,似乎还有零星几个刺客潜入刺杀,现在整个围场都乱成了一锅粥,没人会注意到形色匆忙的一个妇人。
她急促地喘息着,用目光审视着马厩里的情形——高大的骏马还剩几匹,剩下的都叫人骑走了。
出事了,人、马都被调集,并不奇怪。可是低矮的棚边,那群矮马的槽里,却也很明显少了一匹。
这个时候,不会有哪位小贵人还来骑马游乐的。
心里的答案得到印证,沈兰宜不再犹豫,她推开马厩的门,咬咬牙,从剩下的大马里挑了个马背不高、看起来最温驯的。
她拉住缰绳,几乎是颤颤巍巍的、学着见过的其他人骑马的样子,艰难翻上马背。
好在这些都是供给贵人们骑的马,一个个都乖觉极了,没有尥蹶子的打算。
沈兰宜夹着马腹,总算是驱动了它。
呼啸的风声自她耳边刮过,却还是盖不过身后越发响亮的嘈杂声,如果她仔细分辨,甚至能分辨出不合时宜的刀剑嘲哳、山兽咆哮。
可沈兰宜听不清楚。
她的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用力,震到胸腔都在痛,震到指尖都在发麻。
她循着方才随意指点过的舆图的方向,驾着马越奔越快。
旷野低垂,天边已经渐有星子,她只要抬一抬头、伸一伸手,似乎就可以将这整片天空收入袖中。
沈兰宜怔了一瞬。
她说不清楚,这是否就是她想要追寻的自由。
或许死在今夜,将一切定格在这马背上,也是她喜欢的归宿。
不对、不对!
只自由这一刻,可不该满足!
沈兰宜猛得摇了摇头,将庞杂的念头统统甩到脑后,她提上一口气,把紧手中缰绳,毫不犹豫地从东南角闯入鹿山。
夜间的山林显得格外幽深,密实的树影足以隐没所有的声息与光亮,远处的灯火渐渐起不了效用。
沈兰宜袖中有一只火折子,然而她不敢擦亮它。在山中,她没有武器,只有一匹被人挑剩下的马、一把齐知恩所赠的短刀,无论是遇到人,还是遇到野兽,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循着山溪的方向,在树下,沈兰宜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兔子。
灰褐色的皮毛上染了血,背后被箭镞插过,留着个血窟窿。
分明也不是野物,只是被放出来供人猎杀取乐的圈养家兔,意志却如此顽强,受了伤还拼命往外逃。
沈兰宜不谙医理,但她能看出来,兔子身上的箭伤,明显就比正经弓箭能造成的伤口要浅一圈。
难道说……是灵韫射中的它?只是人小力气薄,还是叫兔子跑了?
沈兰宜眉心微动,她松了缰绳,将马牢牢拴在树上,环顾一圈努力记下大概是拴在了哪里,而后顺着这兔子来时的踪迹,不断摸寻往上。
越往上,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血腥气越发浓了,浓到她的呼吸都开始黏滞。幽暗的深林中,她不敢低头久久凝视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就怕风摇叶动、光影变幻,突然发觉刚刚越过的石头,其实是人倒下的尸体。
沈兰宜数着自己的心跳,仔细记着来时的方向,生怕走迷了路。
软缎的鞋不适合走山路,她忍着脚底传来的隐痛,正要继续往前,忽然踩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
一支短箭。
和她下晌所见、灵韫背上箭袋里的箭羽,别无二致。
是好事,说明她没有猜错,说明灵韫确实到过这里。
沈兰宜提起十二万分的谨慎与小心,不再往前,而是以发现短箭的所在,开始一圈一圈地向外找。
往外不到四十步,血腥味渐浓,林间的风吹过鼻尖,似乎还夹杂着之前在灵韫身上闻见过的、类似草药的香气。
这两股气味实在太过迥异,再钝的鼻子也能闻出来不对劲。沈兰宜脑子里的那根弦骤然绷紧,生怕顺着这个方向,下一步就看见什么骇人的场景。
可等她一路摸索至山溪附近,血腥气却忽然淡了许多,淡到甚至能闻出溪水清澈的味道。
沈兰宜脚步一顿。
不能这么找。
这座山上不知有多少金吾卫和各家侍卫在找,凭什么她漫无目的的找,就能被她找到?
她要想一想……为什么气味消散了。
沈兰宜的心沉下来,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粼粼的水光上。
似乎,过于潋滟了。
……像是血的颜色。
她闭了闭眼,指尖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把先前被缰绳磨破了皮肉攥得更疼。
耳畔只余溪流潺潺,山势陡峭,沈兰宜顺着水波的方向,一点一点往上爬。
她的动作并不轻盈,一路或许无人发现,但枝头鸟雀却惊走不少。
可眼下……
沈兰宜抬了抬头。
跟随溪流拐过这道弯之后,怎么鸟儿都没声了。
是此地就无有鸟雀,还是说……已经被人惊飞了?
她停下脚步,悄悄蹲下,正打算抽出绑腿上的短刀,背后忽而有人扑了上来。
沈兰宜的心都要扑出嗓子眼了,她反手抽刀,还未被扑倒,忽觉背上一轻——
她只愣了一瞬,既而小声惊道:“灵韫!灵韫!”
灵韫手上拿着一把很长的剑,一看就不是她的。她原本似乎想将这把剑扎进闯入者的后心,只是力气小了,又见沈兰宜身形熟悉,一骨碌收势滚了下来。
看清沈兰宜的面孔之后,灵韫眼神中的凶光瞬间收敛,眼眶一红,“姐姐,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
沈兰宜捏着袖子擦她脸上的灰,却没功夫安慰,只追问道:“只你一人吗?你怎么走到这里的?你……永宁王殿下呢?”
她收了袖子,一低头,却发现袖上染的不是灰、而是血渍。
灵韫没回答,只拼命拉拽着沈兰宜的袖子,往山涧走去。
这里稍微开阔一些,两畔树丛稀少,月光隐约可以漏洒些下来。
看清了溪中的情形后,沈兰宜差点没晕过去。
她怕血,而眼前所见,几乎是一个血泊。
血泊中的人十分安静,裴疏玉闭着眼,月光撒在她苍白的脸上,肩膀往下全浸在溪水中。
像被血封住的琥珀。
沈兰宜瞬间明白了——她受了伤,为避搜查,借由流水带走血腥气。
可是、可是……
她伤得好重,流了好多血。
沈兰宜手都在打颤,她急急奔到溪边,还未开口,听到动静的裴疏玉耳尖微动,骤然睁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疏玉居然还有力气扯了扯冷僵了的嘴角,“怎么……是你?”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一点调笑的意味了。
她是真的,在意外。
虽是夏夜,可是山溪清冷,在其中浸了这么久,裸露在外的皮肤简直连人的温度都没有了。沈兰宜只觉裴疏玉开口说话时,拂到她面上的气息都是冰透的。
她扭头,不回答,只同灵韫道:“和我一起,先搀殿下起来。”
灵韫丢下那把不知是谁的剑,有点趔趄地跑过来,沈兰宜这才发觉,这小郡主大概也有点伤到了腿脚。
沈兰宜咬了咬牙,顾不得什么大防,直接伸手托到裴疏玉的手肘之下,用全身的力气顶在肩膀上,将她连托带顶地拽出了溪水中。
比她预想中要轻一些,沈兰宜正这么想着,一低头,看见裴疏玉的另一只手正撑在她的剑上,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
沈兰宜轻声道:“你没有伤到一动不能动,方才是示敌以弱。若是歹人靠近,你会出剑。”
裴疏玉似乎又笑了笑。
她大半边身子湿淋淋地倚在沈兰宜身上,就这么反问她:“都这样了,还需要‘示’吗?”
“我不是神仙,一两个还可以应付,多了……”
灵韫跟在沈兰宜身边,她头也不敢抬,像怕撞到裴疏玉的眼神一般。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循溪而下,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沈兰宜为了让人安心,轻声道了一句:“这是条小路,我来时没见有人从这儿来。”
她全神贯注地回想来时的记忆,生怕走岔了路,一来遇到人危险未知,二来迷路了也耽误时间,而裴疏玉的状况显然已经耽误不起了。
快至山脚时,看到那匹马依旧好好的被拴在树上的时候,沈兰宜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她的话音蓦然坚定许多,“殿下,我扛你上去。”
裴疏玉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失血让她的眼前一片黯淡,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被这个稍显瘦削的娘子架上了马背。
风声呼啸响起,沈兰宜拉着缰绳,双臂间环着个小的、背后倚着个大的,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血都被没来由的意气烧得滚沸,一会儿又觉得,被身后人的体温冰得齿冷。
裴疏玉冷冰冰的指尖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很轻。
“不能走围场,从后山绕……绕回营帐。有小径。”
说完,手松了,原本就搁在她肩上的脑袋却忽然重了起来。
沈兰宜害怕得要死,怕裴疏玉睡过去了再也不醒,她抖着声音开口,也不管在快马上会吃进去多少风,“醒醒,殿下,醒一醒——”
“我们说说话好不好?我其实、其实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殿下,你那姓凌的手下为什么不在,他去哪里了?”
“殿下,你们方才遇到什么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前面的问题,沈兰宜是真的想问,可是到后来,她没了话说,开始胡乱地乱问一气,什么今天猎了几只獾,几只花的几只黑的,几只腿长几只腿短……
裴疏玉像是清楚她的用意,不管多愚蠢的问题,都慢吞吞地回答了她。
只是声音很轻,仿若游丝一线。
“北境异动,本王……只信凌源,让他领兵回去了。”
“皇帝预备杀了我,扶他的傀儡上位。”
“獾子……一只、两只……”
听她真的在数打了几只獾子,沈兰宜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她吸吸鼻子,道:“他怎么敢!叫你死在这里,他就这么自信能掌控剩下的局面吗?你手下不会没有亲信。”
身后人的笑意几乎要熨到她颈上,沈兰宜下意识绷直了背,而后便听裴疏玉继续道:
“小地方的亲王,又没继位几年,就是手底下有些人……被资历深厚的族老策反,也不奇怪。”
沈兰宜脑内灵光一闪,听明白了她的计划。
安排亲信佯装倒台,再借口侍疾太后入京暂离,再到今日……给所有蠢蠢欲动的人,一个行动的机会。
仅仅只是顺着这个思路想来,沈兰宜的手心就已经全是汗了。
若是佯装背叛变成了真背叛,或者在京中又遇到什么撕破脸的变故……
不对,现在可不就是横生了变故!
“殿下不怕么?这不是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沈兰宜颤声道。
“怕什么?”裴疏玉的声音漫不经心,只不过她现在气息微弱,漫不经心听起来更像在逞强:“我确实是在赌。”
赌一个把北境权柄尽数收拢掌心的机会。
她补充道:“死了再说。”
死了还如何再说?沈兰宜哭笑不得,却还是强笑着宽慰自己:“殿下不会有事的,等回到营帐,治了伤,会好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沈兰宜自己心里都没底。
恍然间,她已明白谭清让与肃王密信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备好”的弓马,大概不是为裴疏玉预备,而是留给康麓公主的。
若杀得了裴疏玉,就把康麓公主也“留”在山里。
皇帝搭进去一个亲女,解决一个心腹大患,连骂名都不必担,毕竟围猎本就有风险,再老道的猎手也不敢夸口次次都安然而归。
最后史书工笔也不过当作一桩好笑的逸闻,某某亲王与某某公主斗气,双双殒命弭山。
若是裴疏玉没死……
沈兰宜垂了垂眼,轻声问裴疏玉:“你虽重伤,但还是要趁此机会,在这几日就赶回北境,重掌大局,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