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弘厚没见过、也没想过会见到段竹这模样。
“我可不敢当。”
裴弘厚心中酸涩,嘴里不忘阴阳怪气。
与人对峙两秒,脸上露出笑容,嘴角却又是像下的。
裴弘厚抬袖仓促地擦去滚落的泪,正了神色,与段竹讲如今局势。
这一开始,直到打更声响,屋里才停了声。
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太子定了吗?”
段竹眸色深沉,打破这沉默。
“尚未。”
裴弘厚嘴唇开合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不知道段竹从何知道宫中变化,但两人信息一交换,推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可能。
——苍家,竟谋划着让这江山易主!
乔瓦是被吓醒的。
梦里地骂声与耳边怒吼重合,他睁开眼,听见茶杯碎裂地声音。
他还未完全醒过来,已经下意识从偏间往段竹那边走。
——担心老爷行动不便,弄碎茶杯,磕磕碰碰伤了可不好。
进了屋,才发现那位裴大人还未走。
此刻面红耳赤地站在塌前,感觉想冲上去揍段竹一顿。
乔瓦立即上前两步挡在人面前,笑呵呵道。
“大人喝茶。”
他提起茶壶,却尴尬停住——空荡荡的,显然已倒不出一杯完整的茶来。
等乔瓦拿起茶壶出了屋,裴弘厚深呼吸数次,方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最初他生气于段竹一阕不振,将写下的那些抱负全委托于自己。可现在如他所愿,段竹要去争一争,他也生气。
“朗兄,算我求你了成不成。”
“你急什么,还两月余你便解禁,界时——”
界时一切都水到渠成。
当初广瀚海以放弃阁老之路,并辞去右相一职为代价,除了保下段竹一条命,还留了人官碟。
直接复职的可能性不大,但仕途之路并未断了。
但这到底也就看陛下一句话。
如今还在罪中,若真是主动表露出入朝这意向,万一惹祸上身怎么办。
段竹沉默须臾,摇头。
“太久了,仲右。”
“哪里久了?!”
裴弘厚手在衣摆上搓了搓,压着声。
“就算是真的,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陛下少说也能撑个一年半载。”
段竹没说话。
裴弘厚知道这是做了决定,气得嗓子眼疼。
“你这么急,早干嘛去了!说白了,这姓王的本就欠你段家——”
这其中便要牵扯到早几辈的前尘旧事,可以说这泱国,曾经送到了段家手边,只是给了出去。
“仲右。”
段竹微微拧眉,阻了人的话。
裴弘厚是家中幼子,最重感情,哪怕如今已成家,为官几载,依旧被裴大人耳提面命——沉心静气,少意气用事,大逆不道的话少说,少犯事。
裴弘厚被人断了话,心中不忿,歇了两息仍旧难平心绪。
放了狠话。
“总之此事我不答应,你找别人我就揭发你。”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裴弘厚铁了心,他好不容易见着段竹爬上来,又怎能看着人冒险。
“你好生养伤,解禁了我再来看你。”
说着就要走。
“仲右。”
段竹他眼皮半敛,似是叹息。
裴弘厚站住,却不想再回头看人。
“君子为国,我将其奉行一世……此生只是想护住一人罢了。”
裴弘厚猝然回身,段竹正视着人。
“到如今,我才明白你缘何说人能苟且,只是没有想护住之人,想得到之物。”
裴弘厚满腔怒气被凉水兜头浇下,半晌没回过神。
震惊之下,都没顾得上段竹话里一世、此生的意味。
他曾经算是安都顶尖纨绔之流,成日混吃等死也不觉丢脸,没办法,生得好。
后来娶妻,见不得人委屈,奋起直追,也算混了个人样出来。
累的时候,喝醉酒找段竹哭诉。
奈何对方木头一个,硬巴巴地甩下几个字:既是如此,何必勉强。
刺激得裴弘厚跟段重落好生一番交流,后来确定人是真没那根弦。
他娶妻的时候,段竹无心情爱。
后来有了孩子,他依旧无心情爱。
裴弘厚曾经甚至想过,段竹是不是有何隐疾,后来随着时间,也不再操心他这方面。
此时听人说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劈下,脑中乱糟糟地翻腾半晌。
“你说的那人……是——”
裴弘厚脑中浮现起陆兰玥的样子,他那日虽叫了她为嫂子,但也只是在外顾着面子。
这桩亲事里面弯弯绕绕太多,由苍家提出,后几经商议成了型,谁也没当真,想去促成一桩烟缘。
但不管其中各家利益如何,对段竹绝不算一件好事。
哪曾想自己这兄台竟真——
裴弘厚尚未从这刺激里回过神,但心中已然升起了喜意,如果是真的,也是好事——
砰地一声。
裴弘厚忽地掌拍于桌,想起一事来。
“可是人家有心上人啊。”
当初安王这边提亲,本是为陆兰玥去的,后换成了陆锦月,对外也只道是与人情投意合,不在乎嫡次。
但裴弘厚天性爱打听,得知换人是因为这陆家长女早已与别人做了夫妻。
那相好的,就养在云中客呢。
“是个书生。”裴弘厚皱着眉回忆,“藏得可好,副掌柜,开业都没让人露面。”
“我听着,好像叫许明。”
第30章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浅金色的阳光洒在枝繁叶茂的树上,风一吹,斑驳光影轻轻晃动。
绿杏从外进屋里来,手中拿了枝花。
屋中的人儿躺在侧廊下的摇椅上,绿杏望去,见着青丝滑落,以及半截皓腕,好似在读什么东西。
绿杏将花插入小瓶中,听见陆兰玥的笑声,也不由笑起来。
“小姐何事这么开心?”
“我要——暴富了。”
陆兰玥摇了摇椅子,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她手中拿的是云中客来信。
开业至今,已经月余,云中客终于摆脱了入不敷出的情况,有了盈收,照这架势下去……
“嗯?”
陆兰玥看向绿杏放桌上的花,分外眼熟。
“怎么摘啦?”
这是花圃里种的花。
当初是齐叔买回来的,陆兰玥也不认得花种,不想生长周期这么短,从小苗到开花,也就两个多月。
还挺好看。
浅紫色,跟月季很像,但花瓣要大些,一簇一簇的。
“乔叔说再过两天就要谢了,不若摘下来,还能多养些时日。”绿杏说完又悄声笑道:“但我悄悄听见啦,其实是为了讨巧姨欢心。”
陆兰玥也笑。
这几天齐叔巧姨不知因为何事在吵架,问就是没事,也劝不动。
“总共没多少,齐叔有用呢,你怎的拿了?”
陆兰玥昨日还仔细看了。
开得正盛的不过也就五六朵,其余的都还是花骨朵或者小花苞。
娇嫩的花瓣沾着露珠,放在瓷白瓶中,也有不同于院中的姿色。
凑近了能闻见浅淡的花香。
“姑爷差奴婢送来的。”
绿杏想着那场景还想笑。
齐叔请姑爷拿主意,帮忙挑一挑,哪朵花最好看。
段竹看了几秒,探身折了花枝。
齐叔眼前一亮,忙抬手去接,“谢——”
段竹却侧身躲过,冲绿杏招手。
“给夫人。”
绿杏在怔愣中接过花,转身走的时候还听见齐叔在跟段竹小声争论。
她未见过这样的主子和仆,以前在国公府老爷跟夫人也不这般。
绿杏见着小姐轻轻嗅花香的样子,看得有些失神。
本想跟人分享这趣事,一时愣住,只简短地说是姑爷送的便停了。
“嗯?段竹让你送来的啊。”
陆兰玥将花放回桌上。
她本以为是齐叔或者巧姨让绿杏拿来的,不想竟是段竹。
不过也应该是齐叔劝说的。
这老两口近来就跟寻常长辈一样,天天关心他俩的目前状况。
陆兰玥也不反感。
两人知道分寸,不论私下如何着急,面上也不敢催得太过。
但段竹最近却有不同。
他不再终日呆在书房,分出了更多的时间在外,与友人信件来往也密切了些。
“姑爷呢?”
“还在院里呢。”
绿杏说着轻微嘶声。
陆兰玥这才想起来,这该到段竹的‘复健’时间了。
如今段竹的腿伤伤口基本长合结痂,但因着坐在轮椅的时间太久,腿部肌肉萎缩是必然的,不得不一点点锻炼。
偏偏他伤口又是在膝盖,一动便撕裂流血,好不容易结痂,又该下一次运动了。
但这没办法,必经之路,只能靠段竹自己挺过来。
如今还好上了几许。
第一次尝试站起来时,尽管做好准备,骤然撕裂的疼,引来神经的麻痹,在段竹身前的陆兰玥被扑了个满怀。
陆兰玥当时也懵了,没想着躲,张开双臂搂住人,却承不住这力道。
众人连忙伸手扶,却还是没拦住段竹同陆兰玥一起跪在了地上。
两人发丝纠缠,衣衫重叠。
陆兰玥双手环过段竹的背,感受到段竹温热的吐息落在自己颈侧。
蓦然发现人那样瘦,又是那么的高。
这一次尝试不仅以失败告终,反而加剧了段竹的伤势,又养了一周才再做尝试。
从最开始的一分钟慢慢累积,到现在已经能锻炼四十分钟左右。
陆兰玥很少去看。
一是复健总是带着些狼狈,她顾忌段竹情绪。
二来她力气小,作用不如一副拐杖,省得在那碍事。
此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自从那日梦见段竹后,陆兰玥便有意避着段竹些,免得自己真鬼迷心窍。
还好有乔瓦陪着。
不知为何,比起最初,乔瓦如今上心许多,陆兰玥最初还有过一瞬将人换掉的念头,想来可能就是人比较慢热些。
“玉成还没来?”
陆兰玥看了眼天色。
明日姜玉成便要离开安都,约了今晚一起吃饭,算是践行。
这个时辰应该从姜玉凛大哥那边过来了才对。
绿杏一拍脑袋。
差点给忘了。
“说熊掌柜那边相邀,晚些时候再来呢。”
陆兰玥闻言有些意外——她的身份如今在那边已没瞒住,倒是没人离开,但熊掌柜好似有些心事,向陆兰玥告了假。
陆兰玥一头雾水,也不好追问,由着人去。
直到从许明方才的来信中,陆兰玥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熊磊与苏飞昂之间,关于云中客,还有那样一段往事。
而自己与苏家,明面上亦算得关系匪浅,熊磊心中有疙瘩也能理解。
所以陆兰玥才会意外,熊磊竟还记得给姜玉成送行。
但也算好事一桩,私心中,陆兰玥是希望人能留在云中客的。
“取些纸墨来吧。”
陆兰玥收回思绪,她要回个信。
有几天没去云中客了,内容写得便多了些,段竹进来时,她正将信纸装进信封,在落名。
段竹目光随意掠过,却被拽住,原先要说的话也忘了。
他顿了会。
“云中客近日事情这样多么?”
陆兰玥微怔,反应过来。
——自己写了两封回信,看着是有些厚重。
“不是,这封是给许明的。”
陆兰玥说着也写完最后一字,她放下笔,拿起轻轻扇了扇,防止墨迹晕染。
片刻后,她将两封信收在一处,正想喊人送,却发现段竹没说话。
陆兰玥侧身看过去,瞳孔稍稍放大。
段竹已经换过衣衫,头发一改往日束成了高马尾,许是刚额间出了汗,带了冰蓝色抹额。
有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以及少年意气。
陆兰玥这时才恍然想起,段竹不过才二十一而已。
“以前怎么没——”
陆兰玥比划了一下人的头发。
她发现段竹挺适合亮色系的,虽然他穿什么都很好看,但是颜色越亮越显得人容貌格外优越。
“今日有些热。”
立夏刚过,但天已经快速热起来。
“噢噢。”
陆兰玥点头,到嘴边的好看被自己吞回去,一时静默下来。
段竹目光笼着人。
看见陆兰玥葱白指尖有些不自在似的捏着信封。
天光很亮,映出人皮肤白皙,纤长如扇的睫毛,挺翘的鼻,红润的唇瓣微微抿着,侧脸姣好。
——她近来好像总是不看自己。
他又看向那信封上显眼的名字。
陆兰玥字是他教的。
在最初,甚至是握着人的手,叫人更贴切清楚地去感受那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