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心静气,安然端坐,但赵渝则是放不下心来,她焦急地走来走去,手上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担心大哥,也担心二哥,还担心三哥。
东林书院是京城最好的学府,达官显贵的公子们皆在那里读书,那么书院自然要照顾一下,只是再怎么照顾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砸了招牌,况且京城又不止这一个书院,自然也不止这些高门贵府参加,寒门小学自不可小觑。
五十名,不是一个简单的数。
赵在泽神色平静,他打开考题,略加思索,而后提笔逐字逐句写下,字迹苍劲,端正清楚,并无墨点沾染。
他心中自有成算,下笔毫不停歇,旁征博引,旁人尚在思索,而他已答完一题,挥毫而就,一气呵成。
这些圣人言,于他而言,最是深刻不过。
他翻阅无数书册,寻找圣人君子的答案,从那些文章中窥见圣人过往,领悟其言行,方知母亲深意。
如今这是他的答卷,也是他的谢罪。
向他那数十载浑噩的过去,向他过去的轻浮自大,向他那日不孝不义之举,更是向母亲做出的迟来的反省。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这一个个字,是他背上的荆条。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停下笔。
旁人见他如此神速,不由地紧张惊慌,这些他并不理会,也不受影响,他最后将这答卷过目一遍,在心中做出诀别。
往日种种,于今日一并烟消云散。
那日母亲弯下的腰,将由他一点点扶起。
“铛——”
撞钟声响起,馆试结束。
赵在泽面色沉静,只收拾好用具,大步走了出去,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了,旁人皆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赵兄!见你这般,想必是大有把握。”
有昔日同窗瞧见了他,便凑上来搭话,他也不过是想借此从赵在泽身上得到一二点慰藉,赵在泽心里清楚,他神色不改:“我才疏学浅,不及王兄博览五车。”
“哪里哪里。”
“大哥!”
突闻一人高声喊道,赵在泽抬头看去,赵在洹正蛮横地拨开人群,向他这边走来,赵在凌默默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来到赵在泽身旁。
赵在泽皱眉:“不可无礼。”
他这般举动,已经令不少学子怒目而视了,但是看两个弟弟这般靠近他,他心里也不是不感到些许暖意的,只是仍然板着脸。
赵在凌无奈:“我哪拉得动他。”
赵在洹一手拿过他手上拎着的东西,笑道:“辛苦一天了,母亲和妹妹想必还在等我们,我们快快回家。”
王博文不禁笑道:“原来二位公子也来了,想来是要一门三进士了,这可了不得。”
话一出口,便有不少人看来,赵在泽愈发不悦,这般手段实在低劣,想要引起旁人不满情绪,欲行捧杀之事,只是还不待他开口,便听赵在洹说:“我学问太差,倒是尚有几分蛮力,不知你可愿同我一较高下?”
赵在凌:“我不过萤火之光,哪能同这位兄台想比?听闻兄台学富五车,又是夫子门下得意门生,如今更有一二闲趣,反观我等籍籍无名,此刻忧心尚来不及,实在自愧弗如,依我看,这案首非兄台莫属。”
这话一说,王博文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若说他不过是稍稍点火,吹吹风,但他们几个兄弟,一个扬言要动武,一个更是直接把他架在火上烤,书院案首,这话也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
他强颜欢笑,告了声罪后便掩面而走,再待下去,他怕彻底失了人缘,赵家兄弟本就是公子,纵然是纨绔,却也不比他这般小门小户,他又何必自讨没趣,凭白惹了一身腥,一时他懊悔不跌。
见他这般,不少打着同样心思的人纷纷偃旗息鼓,按下那点小心思,赵在泽再如何草包,此刻也是凑不得了。
赵在凌不屑一笑:“趋炎附势,心术不正,这般沉不下心,成日想着拉人下泥沼,哪里有心思放在学问上。”
赵在泽摇头:“人心难改。”
这京中又有多少人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公子们回来了!”
赵渝眼睛一亮,提起裙角匆匆跑至府门口相迎,看着赵在泽、赵在凌、赵在洹并肩而来,她露出笑容:“大哥,二哥,三哥!”
“妹妹!”
几人一同回了府门,常青安已然备好晚膳糕点,她温和一笑:“快用膳罢。”
她并没有追问成绩如何,更不会因此责怪他们,在他看来,如今这几个孩子都极好,虽然还有些少年人的意气,但这并不是坏事。
她不问,但自有人内心惴惴不安。
赵在凌和赵在洹已经暗暗瞥了她好几眼,见她柔和神色,心里愈加忐忑,唯独他二人并未挑灯夜读,誓要博取功名,未落下的刀,更叫人不安。
赵渝也是频频看向他们,一会看看几个哥哥,一会看看常青安,她咬着筷子,想问又不敢问,更不知该不该问。
若是母亲大发雷霆,她又要如何安慰哥哥们还不会伤了母亲的心呢?
一时间她思绪颇多,可谓面面俱到。
眼见他们几个都神思不属,常青安失笑,孩子们太乖也是一种苦恼,她心下一叹,正要开口,却看赵在泽放下筷子。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一时间赵在凌、赵在凌、赵渝都纷纷坐好,皆是满脸肃然,好似这不是晚膳,而是问罪刑堂。
于是常青安也放下筷子配合他们,她板起脸,率先发言:“说吧。”
赵在泽先郑重行礼,并未急着起身,反而说道:“在泽长于母亲身畔十余年,然未尽孝道,今如梦初醒,必担人子之责,长兄之任,不负母亲所望,扬我赵家门楣。”
他好似并未说本次馆试结果,但却句句发自肺腑,便是这次不成,下次也定然要做到,他希望常青安信任他,重新期待他。
他也是有些忧心,结果未出,不可妄语,他怕常青安对他失望。
常青安听出了他言下之意,她伸手扶起他,看着这个最为稳重的孩子,语调轻缓:“在泽,其实你从来都没有让母亲失望过。”
她又一一看过赵在凌、赵在洹、赵渝,声音坚定:“我永远也不会对你们失望,你们都是最好的孩子。”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母亲。”
纵然是赵在泽,此刻也不禁眼眶微红,这般如山信重,如水慈爱,实在叫他无以为报,赵在凌和赵在洹也为之动容,赵渝更是已经偷偷拿着帕子在擦眼泪了。
“我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哭的。”
而后她话音一转:“实在不必如此担心,况且我对你们都有信心。”
三日后,书院放榜。
案首赫然是赵在泽,是为廪生。
而赵在凌则堪堪挤了进去,赵在洹则是不出意料地落榜了。
一时间众人哗然,质疑不止。
“赵在泽?!怎么可能是赵在泽!”
“我不服!”
“舞弊!赵家竟行贿赂之事,考官徇私枉法,还望圣上彻查!”
“……”
消息一出,林子成当场摔了杯盏,他愣愣地问道:“当真是赵在泽?”
下人不敢抬头看他,只小心翼翼地答话:“当真。”
“不可能!”
不止他一人如此,不论富家子弟或是寒门子弟,皆对这次馆试抱有怀疑态度,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闹到了金銮殿上。
不得已之下,东林书院公开了赵在泽的答卷,将其张贴于榜上,供学子们观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2]
“德所何为?自在行迹。”
“……”
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论据清晰,引申观点,赞扬圣贤之道也不忘表达敬仰崇尚之情,同时还高明地写出了如今大卫之景,含蓄地拍了一记马屁。
看完后,满场静默。
此卷一出,学子们输的心服口服,再也无人质疑赵在泽舞弊。
他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自己。
正是青云乘风起。
作者有话说:
1.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出自《论语》
2.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出自《大学》感谢在2022-12-09 15:43:58~2022-12-10 21:0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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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琴声铮鸣◎
近日来,赵府拜帖无数,皆是对赵在泽感到好奇,缘何短短数月,便有如此惊人的变化,与此同时,一些拜帖也送到了常青安手里,邀她赴宴。
夫人们对她也是好奇的,想知道她究竟使了些什么手段,也有想讨教的一层意思在,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昔日她登门谢罪,字字玑珠,舍去颜面,而今真可谓一朝翻身,实在令人惊叹。
林家夫人看着踱步的林子成,心下摇头。
“我不如也。”
无论是气魄还是儿子,她都输了。
常青安把拜帖给赵在泽一一过目:“若是想去也不必拘着,透透气也是极好。”
赵在泽将拜帖堆起,眼神平静。
“我无心于此。”
世态炎凉便是如此,昔日他纨绔草包之时,又有何人向他递上拜帖?
如今他不过刚刚起步,此时更应当沉下心来,不过案首,尚不值得沾沾自喜,殊不知这天下学子千万,在京城外,还有更多的对手。
若是现在便引以为傲,日后只会摔得更惨。
不日便是乡试,年关后便是春闱,他得更努力才是。
常青安见他不急不躁,有些欣慰,但又难免担忧他憋闷太过,反倒过犹不及,这次她抽出三份烫金拜帖。
乃王侍郎的夫人所下,此前她同这位夫人并无交情,但是今日这拜帖情真意切,首先恭喜了赵在泽考上秀才,又邀她明日赏梅,帖中谈及她尚邀请了其他各位夫人。
许是见她兴致缺缺,便连下三封。
听闻王家家风严正,且王侍郎尚有一女,如今正待字闺中,这不得不让她多想。
常青安看着赵在泽,他已年过十八,岁及弱冠,在这里,已经算大龄未婚男子了,如今他初露锋芒,便被人瞧上眼了。
她正色道:“在泽,你可有心仪之人?”
赵在泽初时微怔,倒是没想到母亲会提起此事。
“并无。”
他迟疑片刻,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定夺即可。”
这也确实是现状,但是常青安也不急着让他成婚,且这等大事,她无意插手,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姻缘。
常青安:“姻缘一事,须得你真心喜爱,如此方可相守一生,母亲希望你有一日,亲自告诉我,你心仪哪位姑娘,届时,我自当替你上门提亲。”
赵在泽一时静默,谁人不是盲婚哑嫁,能得这样善解人意的母亲,实在出人意料,状元年年有,知心人却难得。
若得遇此人,实乃他必生之幸。
“在泽谢过母亲。”
常青安含笑:“不急,姻缘可不是催出来的。”
只是王侍郎夫人如此这般,倒是让她不好再推辞,若再拒绝,只怕要结下怨来,说赵府如今眼高于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常青安思量再三,决定带上赵渝一起去。
赵渝也不小了,她的掌上明珠,当熠熠生辉。
缘法自在,但逢良人。
但若是如赵州这般人物,却是不必出嫁,她便将赵渝留在身边一辈子。
“四小姐,这是金玉楼送来的新头面。”
小蓁端着若干首饰而来,长静则是抱着一堆衣裳,多为桃红鹅黄等亮色,更衬赵渝的少女明媚。
“母亲要带我赴宴?”
赵渝有些忐忑,她几乎不出门,更遑论常青安带她去见京中夫人们。她一件件看去,时不时问小蓁和长静。
“这件怎么样?”
“会不会太张扬?”
“夫人们端庄重规矩,若是我失了礼数可就不好了。”
小蓁不由地笑道:“四小姐这般花容月貌,任谁见了都心生喜爱,怕不是过了明日,来提亲的人怕是要把府中门槛都踏破。”
“净胡说。”
赵渝面颊绯红,嗔怪道。
“依奴婢看,不若着那套浅青色袄裙,明快而不显妖媚,稳重而不失礼数。”
长静又补充道:“夫人也更喜青色。”
赵渝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小蓁又取出翡翠小荷头面:“便以此相配。”
“可。”
定下主意后,赵渝早早便歇下了,她要以最好的精神面貌随母亲赴宴。
次日,赵在泽于门口相送:“稍晚些我再去接母亲和妹妹归家。”
常青安颔首,携赵渝一同登上马车。
赵渝梳着垂桂髻,点缀上青绿发簪,面敷薄粉,越发显得娇美明丽,合身的袄裙显现出她窈窕的身姿,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如花中神女,令人眼前一亮,倍感清新。
常青安扶了扶她的发簪:“莫要忧心。”
赵渝揣着小巧的金丝暖炉,抿唇:“是,母亲。”
赵在凌自从馆试后就一心扑在铺子上,早上请安后便匆匆离开,赵在洹更是撒了欢般跟着刘照统领,没了学堂约束,若不是顾念着常青安,他怕是回都不愿意回,只恨不得直接住下。
只是因着今日宴会之故,赵在凌难得多留了片刻,亲自为常青安驾车,美名其曰护送母亲和妹妹。
但他究竟是在看路还是在看马,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只管送,却是不管接的,只因他每到深夜方才归家。
“母亲,妹妹,我们到了。”
赵在洹跃下马车,扶着她们下车,王夫人瞧他一眼,上前相迎,笑道:“原是赵三公子。”
“夫人好。”
他握着马鞭,恭敬行礼。
王夫人打趣道:“三公子孝顺,这短短路程也护卫常夫人身旁,真是叫人生羡。”
“再没有比护送家人更为重要之事了。”
“是极是极。”
王夫人又看向常青安:“久闻夫人芳名,如今一见,方知传言不可尽信,以我看来,夫人身姿当更甚传闻。”
常青安摇头笑道:“王夫人实在过奖,微薄之名,算不得什么,倒是夫人贤惠持家,素来叫人钦佩。”
“这位便是四小姐吧,当真仙姿玉骨,夫人这几个孩子,是一个比一个了得。”
赵渝行礼,神色腼腆:“见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