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想明白再伸出头去,只剩绿裙女子站在原地。
岑寂的灯光下,几只飞虫围着路灯狂欢,女子的肩膀微微颤动,好一会儿,她擦干眼泪,从包里掏出化妆镜补妆,像什么都没发生,昂首挺胸走进夜色中。
被拒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五分钟就足够擦干眼泪重整旗鼓,但绝计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必说不够专情,不够真心。
深情也不必广为告知,真如林山雪所说,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最后收获一句人生浅薄的评价。
人生如此,说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像个天枰,巴巴保持中间状态过活,幸苦一生,也不过平庸而而。
搞极端像养了只刺猬,扎别人扎自己,平庸在这种境地下成为了大多数人追求的褒义词。
林山雪自己就是只刺猬,她宁愿身上的刺倒长把自己扎得血肉模糊,也不愿意妥协。好在她离群索居,交际对象有限,没有扎到多少人,因此没人来拔她的刺。
她看不清江绥是极端还是平庸,好像是极端,好像是平庸,好像兼而有之,又好像都没有。矛盾,是林山雪给第二次见面的江绥的评价。
他对世俗有足够的妥协,能按照世俗给予的道德标准行事,又足够冷漠,嘲讽人、拒绝人不留情面。
但依然虚伪,林山雪不愿收回第一次见面对他的评价。
门被敲响,林山雪回神,江绥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瓷白的小碗。
林山雪面前的桌子是玻璃的,碗放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黑色的袖口露出冷白的手腕,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她看见了碗中的东西。
一碗鸡汤泡饭,大半是汤,饭只薄薄的浮着一层。奶白色的鸡汤鲜香扑鼻,白嫩的鸡肉特意去了鸡皮,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多少吃点。”
说完后也不走,在林山雪对面坐下。修长的腿交迭在一起,玉雕般手放在膝盖上,江绥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海,心不在焉。
林山雪晃动瓷勺,一下一下搅着汤水,偶尔碰到碗壁,不是很想吃。想自寻死路的人大抵是没心情吃晚饭的,林山雪没有寻死,但她也确实没有吃晚饭,不止是晚饭,这一天什么都没吃。
林山雪很少吃饭,工作日还能想起来去食堂对付一顿,要是放假,就在床上躺上一整天。饥饿感一开始很强烈,能感觉到胃壁摩擦,疼痛从胃里蔓延,延伸到心脏,有一种烧心痛感,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再然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疼痛、饥饿、外界的一切。整个人懒懒的,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力气。
等到第二天,实在饿得头晕眼花,林山雪就给自己泡碗面,后来连泡面也觉得麻烦,索性囤了几箱饼干,无甚滋味,仅能饱腹。
吃饭和活着对于她是一样的,可有可无。活着固然可以,不过是睁眼闭眼,对前一天、过去二十多年的机械重复,死了当然更好,长眠不起杜绝所有麻烦。
她不会特意追求活着或者死去,一切随心、散漫。
瓷勺再一次擦碰碗壁,江绥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盯着林山雪搅动汤匙的手,沉默一阵,然后说:“再不吃就凉了。”
放下汤匙,指尖触碰到碗壁,温度正好,手好像就黏在碗上,舍不得移开。很多年没有人催过她吃饭了。
十四五岁把自己关在房间,滂沱的大雨敲得雨棚劈里啪啦响,妈妈在厨房声嘶力竭的叫吃饭了。林山雪带着耳机,声音开到最大,源源不断朝耳廓倾倒嘶吼出来的反抗与乱七八糟的自由。怪异、嘈杂、烦躁、闷热,像要把所有不满所有情绪都从音乐中倾泻出来。林山雪跟着节奏晃动身子,青春期自以为是的忧郁在身体里四分五裂。
然后门被愤怒撞开,一把扯下头上的耳机,妈妈还拿着锅铲,怒目切齿地大吼:“你聋了?叫你吃饭呢!去拿碗筷!”
那时与父母的矛盾在于,他们总是要在不适宜的时间叫你去干别的事,非去不可,不去就一声接一声的叫,叫得心烦、叫得躁动。
林山雪快气死了,又不敢撒气。吃饭什么时间都可以吃,晚吃甚至不吃一顿又不会死,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叫出去,说不通,只能对着空气挥拳。
现如今再回顾,只剩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唏嘘。一句话被用得多了,再说出来未免烂俗矫情,可如果用得不多,林山雪也记不住它,况且,她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诗词来形容她的感受,只能沿用。但情绪本来就是矫情的,写诗的人矫情,用诗的人矫情,回忆最矫情。
于是把手从碗壁上移开,直视江绥,“你不关心我吃不吃饭,却要守在这儿看我吃,你也不关心我是死是活,却一定要带我回来,为什么?”
她的目光直白而□□,看得江绥头疼,伸手去包里摸烟,他不常抽,买一盒能装十天半个月,摸了空才想起上次买的烟傍晚葬身于大海,也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我不关心你吃不吃饭饭,为什么还要守着你?我不关心你的死活,为什么要救你?”江绥曲着手指,不间断地敲击膝盖,把问题抛回去。
林山雪弯了弯嘴角,看着他不说话,守着她吃饭、救她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并不一定就是他提出来的那两种可能。
江绥蹙起眉头,眼神无奈看向窗外,“就当作是一次陌生人的善意不好吗?”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眼底漫起一股隐秘的兴奋,林山雪说:“你要是换一个理由我也懒得追究,可我就是讨厌有人用善良当幌子来掩盖真实想法。”
江绥挑眉,指间的频率慢下来,似在考虑,“真要刨根问底?”
林山雪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凌晨十二点。
海鸟绕着闪烁地灯塔飞个不停,沙哑的叫声此起彼伏。林山雪趿着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怀里抱着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耳朵里回荡着江绥关门前最后一句话。
“睡衣送你了。”
第4章
第 4 章
从来都是自己把别人气得气血翻涌,无话可说,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林山雪不知道用什么反应面对。果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在信息茧中太久,忘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她就住在蓝港,离这儿不远,半山腰上,下午没带手机出来,黑灯瞎火走回去,明天十有八九上社会新闻。上社会新闻倒也没什么,就是不体面,死后还被陌生人评头论足。林山雪生前不是个体面人,死后想稍微体面一点。
在焚尸炉里烧个面目全非,人生所有经历化成一把灰和几个烧不烂的硬骨头,再一股脑全倒入大海,或是成为养料,或是被鱼虾吞食,或是就飘在海面上,追着落日往天涯海角去,真他妈至死也浪漫。
这就又想远了,她遗嘱都没立,别人都不知道她想海葬,就算立了遗嘱,能帮她撒骨灰的人也还没找到,再往近处说,她连焚尸炉都没进……好在这事儿也不着急,能往后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怎么让江绥把门打开,好让她回去把那碗凉得彻底的鸡汤泡饭吃完。
刚才人递到她面前她不吃,现在被赶出来又想着,林山雪也觉得自己贱,但是没办法,所谓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过印证一句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可见百年来人类的困惑遗憾都是一样的,没有多大进步。但若让30分钟后林山雪穿越回30分钟前告诉过去的自己,你要珍惜这碗鸡汤啊,以后喝不到了,30分钟前的林山雪只会大骂30分钟后的林山雪傻逼。
拍了拍门,试瞧这门结不结实,能不能一脚踹开。又想如果自己一直敲门或是往玻璃窗上扔石头,江绥会不会开门放她进去。
应该是不会的,看江绥刚才赶她出来那强硬,估计会报警送林山雪去局子里呆一晚,如此一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的路也被堵死了。
二楼客房的窗户没关,要是她有力气,院子中又恰好有棵歪脖子树,她就刚好可以爬上去,但可惜的是,力气和树她都没有。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林山雪再一次对这句至理名言有了深刻的认识。只好再回沙滩上躺一夜,如果江绥不带她回来,她大概也会在沙滩上躺很久很久,运气好被第二天的朝露冷醒,运气不好被路人叫起来,现在再回去就是让一切回到原点。
可惜现在没有日落,只能与大海无边无际的忧郁相伴。
在犹豫,在踌躇,身后的门忽然打开,江绥裹着暖黄的灯光站在门内,神色冷淡,头发丝却染上灯的暖,金灿灿的一层,退开半步,“进?”
赶她出来前,江绥说想法并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林山雪说她不需要不纯粹的善意,瞎恶心人。江绥让她回去是担心她,还是害怕她出事带来不好的影响,这样的想法刚冒头就对上江绥看不出情绪的眼,硬生生压下去。
闪身跨进门内,进入安全区,笑眯眯地问:“有没有兴趣在院子里种棵歪脖子树?”
江绥自然不会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盯着她脚上的鞋,没温情两分钟就开始嫌弃她的鞋脏了,虽然她的鞋确实脏,但林山雪换鞋的时候仍有些愤愤不平。
鞋跟着她进过海,放在不合脚的拖鞋内是解脱,海边风大,比别处冷些,脚趾发红,不自觉往拖在地上的裤腿里缩。
“饭在餐桌上。”
“可我想去客厅里吃。”话没过脑,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像在撒娇,可他们不过第二次见面,连熟络都算不上,而林山雪早在父母过世后就丧失了撒娇的权力。
江绥没让,林山雪还在心惊自己的反常,没和他争,拖着步子去了餐厅,背影看着可怜,像父母不给买玩具的小孩儿。江绥不由想起堂姐家的小外甥,七八岁的年纪狗都嫌,吃饭吃药都得求着他,要先讲好条件,吃一碗饭看一集海绵宝宝,打完针要给他买钢铁侠,每天都按时刷牙所以可以吃糖。上次见面因为忘记给他买约定好的冰淇淋,小朋友一天没理他,晚上又抱着枕头敲他的门,说要和他一起睡……
小孩做这些事无伤大雅,还显得可爱,放在林山雪身上……思绪转了又转,江绥没察觉他眸子里仍噙着笑,没散去。
不抱希望去摸碗,温的,比刚才还烫,温度从指间传来,似乎连脚底也不冷了。刚才想着吃两口意思意思,现在觉得两口不够,能吃上五口。
江绥再过来,汤几乎喝完,饭吃了一半,鸡肉一点没动。
林山雪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眼睛是浅灰色的,像蒙了一层细纱,使人看不真切,眼皮懒懒的耷着,只有遇到感兴趣的事时,空洞的眼睛才会放出一丝并不明显的光亮。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丝绸般的长发散在腰间,清清冷冷,独具少年感。
而少年感其中一个关窍在于,足够的瘦。
江绥把装着感冒冲剂的杯子放下,看见她仿佛一捏就能捏碎的手腕,皱眉道:“再吃。”
林山雪依言又扒了几口饭。
江绥清冽地声音再次传来,“继续。”
“……”
最后一小碗饭几乎被她全部吃完,只剩下几块鸡肉,可怜兮兮的被咬了一小口就再也没动过。
放下碗时还偷偷去看江绥的眼色,见江绥没有制止,才放下心,否则再让她吃下去,她保不准会把刚才吃的都吐出来。
江绥把感冒冲剂推给她,林山雪扬起眉毛,心想这人未免也太得寸进尺了,她已经妥协把不想吃的饭吃完了,还要强迫她喝药,她绝不会妥协第二次!
“把碗和杯子洗了,晚安。”转身之前,江绥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块巧克力放在桌子上,给谁的不言而喻。
决不妥协的话犹在嘴边,被四四方方的巧克力堵回去,包装上是外文,林山雪看不太懂,拿着巧克力翻来覆去,看不出来江绥是会随身带糖的人。
“什么嘛?哄小孩子吗?”小声吐槽,颇为嫌弃地把巧克力扔出去,眼睛忍不住往那边瞟,跟谁较劲儿似的,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收回视线。
看看杯子,看看水槽,又瞟了一眼巧克力,算了,跟甜甜的糖有什么好过不去的?
仰头把药喝了,可算有理由去吃糖了。迫不及待地拿回来,剥糖纸的时候格外小心,怕撕烂,可撕烂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也知道,就是不想撕烂。
把糖纸碾平,巧克力放在口中,咬断,再吮吸。飞扬的眉毛顿时紧皱,五官拧在一块儿。
“妈的,比药还苦!”
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全忘了个干净,窗外黑压压的一片,大海被暴雨侵袭,狂风卷着巨浪,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一切。江绥拿起手机,凌晨五点,睡梦中收到条台风预警的短信,检查了一遍微信,没有医院相关,闭上眼睛想睡个回笼觉,意识随着窗外的暴雨越来越清晰,只好起床。
从卧室内出来,客房的门关着,料想林山雪还没有起床,她眼下有一圈明显的青黑,看着就不像会早起的人。先去厨房给自己煮杯咖啡,途径餐厅看见餐桌上还放着一碗一杯,干净,却没放在橱柜里,像在示威,但又不彻底。
于是了然,漆黑的眼中有了笑意,是昨晚故意逗人的代价。也不是成心的,短期内没有见小外甥的计划,身上只有工作间隙充饥用的黑巧。把杯子和碗放回原处,想到林山雪昨晚有气没地方撒,还要把餐具洗了,又笑了,不是成心的也成了成心的。
端着咖啡去客厅,电视机亮着惨白光,照着沙发上虚虚的人影。放的是一部烂俗的青春片,评分不过3分,集恋爱、吵架、堕胎、撕逼、出轨、分手于一体,上映的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观众大呼我们的青春不是这样的,江绥没看过,但也听说过这部片子的大名。
沙发上的人注意力也不在电视上,看着窗外的暴雨、狂风、海浪发呆。
林山雪衣衫单薄,双腿抱在胸前,头发零乱,缩在沙发上的一个角落。听见江绥的脚步声,转头过来看他,那一眼,破碎、阴暗、幽深、无可救赎。
比昨晚还憔悴,仿佛回到他把她救上岸的那一刻。
江绥这才想起来,这个人是他救回来的,因为被抛弃刚寻过死。怎么就忘了呢?是昨晚质问他时表情太灵动,是与他置气时太活泼,是他不关心林山雪为什么寻死。
“睡不着?”江绥低声问。
林山雪恹恹收回视线,没看窗外,看向电视。电影正放到男女主第一个狗血误会,一句话能解释明白的事,硬是演了三分之一的时长,仅听男女主在雨中对峙时的争吵、哭泣,江绥就不由皱起眉头。
有些烂片,听男女主念台词都是折磨。
“怎么挑这部?”
沉默,长久的沉默,正当江绥想把空间留给她,端着咖啡上楼时,他听见林山雪风马牛不相及地回答。
“评分里有三个五星。”
再烂的片子都不乏有人给满分,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怎么了?”
“我想看看我会不会是第四个。”
第5章
第 5 章
心跳的声音好大,呼吸声也烦人,肠胃在蠕动,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后来下了大雨,有雷声,有闪电,大海咆哮,树被得吹骤响,好像在哀嚎。林山雪能感觉到身体很疲惫,眼睛布满红血丝,酸疼,眼球要炸了一般,但思绪却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肯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