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次日落——郁桑【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11 23:06:01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对老张结婚后的情况心知肚明,但只有林山雪说了实话。
  放在平常,林山雪肯定是要幸灾乐祸刺老张几句,这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刻,但今天她实在没有心情。
  六七岁的时候,一种可以和小朋友对话的仿真娃娃横空出世,一打开电视就能看见铺天盖地的gg。林山雪一天看十几次gg,心动不已,求着她妈给她买。
  从一开始的哭闹到后来的不吃不喝,最后说要离家出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妈实在拗不过,给她买了,也就新鲜了三天,三天后连娃娃头在哪都找不到了。
  以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件证明,林山雪喜新厌旧的脾性由来已久,更重要的是从小时候开始,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不择手段弄到手。
  江绥如今在她心中所处的地位,就和仿真娃娃一样。也许到手后两三天就厌了,但她一定要弄到手。
  老张抽完最后一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苦大仇深地问身边的人:“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林山雪按着锁屏键,手机屏幕一会儿熄,一会儿亮,闻言懒懒抬起眼皮:“这么想找骂?”
  老张摇摇头。
  “是不是觉得我说话虽然难听,但却格外有道理?”
  老张神情认真地看着林山雪:“你骂我,我就把所有错怪在你头上,等下班我才能高高兴兴的去接我老婆。”
  “……”
  合着我还成你们家改善家庭关系的工具了是吧?
  “我说,大家都知道结婚痛苦,为什么还上赶着结婚?”老张在殡仪馆工作的年头比林山雪还久,林山雪知道的东西,他不可能不知道。
  老张低头看了看手机壳上妻女的照片,病床上的女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倦容难掩眉眼温柔。粗粝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梭,温柔得能滴水的眼神放在胡子拉碴的糙汉脸上,林山雪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半响,老张收回恶心的眼神,瞪了林山雪一眼,粗声道:“谁痛苦了?老子就喜欢加班的时候听我老婆在电话里骂我,管得着吗你!”
  啐了一口,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的走了。
  “……”
  这操蛋的世道,你不骂人就只能等着被别人骂。
  呵。
  林山雪恨恨收回视线,有人打电话了不起吗?她……她翘班的时候也有老多电话打给她了。
  打开手机,烦躁地左右滑动屏幕,无意间点到了语音助手,机械的女声亲切询问,林山雪不由想到那个身首异处的仿真娃娃。
  gg夸大其词,所谓“可以对话”,是只能问提前设定好的问题,否则根本得不到响应。从满心欢喜的收到礼物,到弃如敝履,深究根本,不过还是实物与gg不符,期待感没有被满足,被喜新厌旧并不无辜。
  江绥不一样,林山雪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徒有其表的烂人(别误会,并不针对他,林山雪觉得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是烂人),但事实证明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烂。年轻的时候总在纠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近来发现所有人都活在虚假的真实中。老张活在家庭的梦幻泡影中,人们活在他们喜欢的真相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被人相信的就是真实。
  又想起第一次被赶出来那晚江绥说的话,想法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林山雪依然想反驳,却不免心虚,她贪恋江绥并不纯粹的照顾,她想要更多,想更进一步。无关情爱,就是想要拥有,疯狂的想要。
  可白白在人家里住了两晚,居然手机号都没搞到,可谓是一败涂地。
  “我就知道你又在这儿偷懒!”
  林山雪回头,周晓岚气喘吁吁的朝她跑来。虽然人手不足的时候他们什么工作都做,但表面上周晓岚和她一样,都是遗体美容师。她今年二十来岁,圆圆的脸上有两团喜庆的高原红,见家属的时候少不得用粉或口罩遮住,私下里大家都喜欢和她在一块儿,讨个吉利。
  “还坐着?莉姐找你呢!”眼睛圆鼓鼓的瞪着,配上一张婴儿肥的脸毫无说服力。
  林山雪收起手机,起身对着大海伸了个懒腰,黏黏糊糊的海风吹散她眼中的郁气,再看向周晓岚时又是懒洋洋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急什么?人都死了,着急有什么用?”
  快到燥热的夏季,早有夏蝉按捺不住提前叫响,殡仪馆的旺季也随之来临。
  刚送来的是位独居老人,下楼买菜把头摔出一个大窟窿,身上多处骨折,当场死亡。与林山雪一同处理尸体的还有一个新来的实习工,叫段意,刚满20岁,还没毕业。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鲜血淋淋、脑浆四溅的尸体,冲击力非凡,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吓得冷汗直冒,不敢靠近。
  林山雪一脚踢在段意的小腿上,让他别挡路,段意顿时一蹦八尺高,捂住嘴才没叫出来。她不喜欢带新人,又菜又麻烦,忙帮不上还添乱,但看菜鸡被吓得鸡飞狗跳总是令她感到开心。
  “你去把他身上的血迹擦干净。”
  “我?”段意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子。
  林山雪又踢了他一脚,“不是你还是我啊?快点。”
  段意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心里有些委屈。
  李主任第一次带他去见林山雪,林山雪低着头,段意看不清她的脸,直至李主任叫她了一声,她才施舍般的抬头看了段意一眼,然后又垂下去。
  只那一眼,段意浑身战栗,如遭雷击,她就像迷雾中走出来的少女漫冷美人,淡漠、疏离、高傲,但又在众人没有察觉的地方留有不为人知的温柔。
  这几乎就是段意最喜欢的动漫女主形象。
  相处了几天后,段意觉得他是疯了才会觉得林山雪是冷中带柔的女主。
  她完全就是一个不在乎别人感受、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不尊重他人生命、不敬畏死亡的反派!
  就像刚才,林山雪看见他害怕竟然在尸体面前笑出来,别人实习都有温柔细心的前辈指导,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困难模式?
  段意心中愤慨万分,冒着今晚做噩梦的风险,强忍着不适清洗消毒,一结束就抛下工具跳出十米远。
  还没顺畅的喘口气,就听林山雪在身后不屑的啧了一声,事关男人的尊严,段意当场炸毛,却见林山雪毫不避讳俯身贴近尸体,一时如鲠在喉。
  老人的头上摔出一个窟窿,需要用特殊的材料一点一点填补,再贴上假发,才能恢复如初。
  找不到插话的机会,段意扶墙挪到角落,背部有了支撑点,虚软的小腿恢复了知觉。没有带手机进来,空下来就无事可做。
  林山雪正拿着镊子把伤口里的碎骨挑出来,不可避免地翻到血肉。段意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红彤彤的一片。
  “呕。”
  他急忙捂住嘴,靠着墙蹲下,目光涣散,仿佛林山雪搅弄的是他的大脑。
  这怎么能忍住不想吐的?段意难以置信地往林山雪脸上看,企图找到一点动容。
  她对段意的反应毫无知觉,神情非喜非悲,眼神沉静而专注,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就像一幅画,段意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片刻后又觉得对尸体不敬,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他的胡思乱想干扰不了林山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段意的视线在林山雪身上停留的越来越久,不安的心脏随着尸体一点点被修复,缓慢而坦然的平静下去。
  生还是死在这一刻变得没有意义,残破的身体在林山雪手下重新焕发生机,像是睡着了,只要轻轻唤一句,老人就能睁开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
  段意怔了一怔,觉得眼睛酸涩的厉害。
  等处理好一切,老人的女儿才匆匆赶到。
  她在外地上班,因为出差得以回家看看母亲。出差前一天女儿打了电话告诉母亲这个消息,结果老人不知是太兴奋了还是怎么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给女儿打了很多个电话,问她明天几点到?要吃什么菜?要不要他去车站接她?又让她注意安全。
  女儿本来就被这些接二连三的电话搞得心烦意乱,再加上因工作失误被上司说了一句,烦上加烦。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女儿忍无可忍,对着听筒吼了一句:“妈,你能不能别烦我?”
  没想到成了她们母女之间最后一句对话。
  女儿踏入殡仪馆,先感谢了工作人员,又冷静地和工作人员讨论了丧葬用品与事宜。先来的亲友们看见她,悄悄擦干眼泪,不敢在她面前哭,女儿假装没看见,笑着与他们拥抱交谈。
  一切处理完毕后,女儿才提出要见母亲。
  老人安详的躺在棺椁里,女儿仿佛怕吵醒母亲,用很轻的声音说:“妈,我回来了。”
  段意站在旁边,鼻子一酸。
  “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真的回来了。”她把声音放大了一点,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妈……”她再也说不下去,攀附着棺椁跪下,泣不成声,“妈,对不起,对不起……”
  林山雪只听了两句就退了出去,趴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迎面吹来咸湿的晚风,周晓岚也刚结束工作出来,看见她一个人在这儿就问:“段意呢?”
  林山雪嫌弃的往后瞟了一眼,“在里面哭成猪头。”
  “……”周晓岚推她,“能不能对新人友好一点,谁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
  林山雪不以为然:“我就不是。”
  “你是一般人吗?”周晓岚白了她一眼,“亲爹亲妈死在面前,你估计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风吹落一片云,荒凉的暮色填满空荡的走廊,林山雪逆着光,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她轻轻一哂,看着渐渐沉没的太阳。
  “那你还真是了解我。”
第8章
  第 8 章
  时常在网上看见太宰治写在《斜阳》里的一段话,林山雪很困惑。
  小众爱好变成大众爱好就失去了原有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富有哲理的话广为流传,似乎其中的内涵也因此流失。林山雪困惑的不是话本身,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各种各样的人。
  广为流传的前提是触动了心灵,是激发了某种能引起人们共情的情感。
  林山雪困惑的点在于,既然从一部六万字的小说中扣出一百个字,在网络上流传到以至看见都想吐的烂俗程度,为什么不管是在在线还是线下,她从来没见过有人依照那句话的内涵去理解或是解释他人呢?
  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空间,即使大多数人都坐在窗边聊天,林山雪一人占据大半空间,她任然感到窒息。昨晚刚爆出来最近热播剧集女主演方之语的黑料,今天众人聊天的内容全都围绕那位女星。
  比起每年评选的感动人物,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女星更容易引发众人的激情讨论。人与人之间天然抱有恶意,接受诋毁一个人的消息比接受赞美一个人的消息容易的多。
  林山雪趴在桌上,衣服上的帽子遮住她整个脑袋,没有作用,心灵上得到一点安慰。
  踩着高跟鞋的急切脚步声,所有嘈杂戛然而止。林山雪没清净两分钟,就听赶来的李雅莉道:“小周,你跟老张去一趟上清大学附属医院。”
  周晓岚刚想答应,就见大清早就趴在桌上装死的林山雪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
  椅子发出刺啦一声,所有人都被她的架势震惊到,不可置信的眼神游离在她身上,周晓岚顿了顿,“你刚才……是在骂人?”
  字正腔圆的两个字,甚至还因为过于激动而破音,被她这么一说纯纯成了没有意义的感叹词。无怪她会作此联想,林山雪主动要求工作比六月飞雪还罕见,起码六月飞雪在折子戏里出现,而林山雪主动工作从未记载。
  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的其他人听了周晓岚的解释,恍然大悟,深觉感叹词才合理,就算天塌下来林山雪也不可能主动要求工作。
  “我在你们心里就是子这样的人?”
  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点头称是。
  “偏见!全是偏见!”林山雪道,“莉姐你也看见了,这个附属医院我非去不可!”
  李雅莉一听见她说话就头疼,“别废话,要去赶紧去,别让老张等。”
  想做和要做之间隔着一条堪比东非大裂谷的鸿沟,需要一个契机搭建桥梁。林山雪决心不把江绥搞到手不罢休,但这事儿和她想海葬一样,不着急,尚且可以往后放放,上清市永远是上清市,附属医院永远是附属医院,江绥又跑不掉。
  老张看见今天的搭档是林山雪就知道,又是一个人包揽全部工作的一天。一回生二回熟,林山雪下车就往住院部跑,老张叹了口气,没有多余的想法。
  轻而易举就在宣传栏上找到江绥的照片,在一溜四五十岁往上的男女专家中格外出众,像误入歧途的男明星。
  赶上科室每周一次大查房,不必费心劳力的去找江绥所在。走出电梯前室,浩浩荡荡的白大褂迎面而来,江绥走在秃顶老头身后,林山雪一眼望到他,没做好心里准备,往门后一躲,深吸两口气,队伍转入病房,她看见个尾巴。
  过道拥挤,每隔几米就放一张可移动病床,家属坐在床尾放的椅子上,疲倦,沉默,强打精神。没有人在意林山雪,她趴在病房门框上,探出个头去,清一色的白大褂围着一张病床,视线穿过层层后脑勺围堵,在夹缝中找到一点江绥的侧脸。
  下颌线清晰,嘴唇薄而淡,鼻子精致高挺……在往上就只能看见个发顶,连阳光也偏爱他,发丝金灿灿的,好似在发光。
  与病人寒暄,询问情况,对着后面其他医生说些专业术语,秃顶老头含笑看着他,眼里尽是慈爱,偶尔补充两句……除了老套的开场,林山雪半句听不懂,但不妨碍她看得入迷。总说颜值能当饭吃,果真如此,那世界就太简单了,大家都攒钱整容,其他一概别放在眼里。
  可惜,颜值只能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还不够格。
  薄唇一张一合,声音清冽,另有一种使人信服的分量,或赞赏、或钦佩、或感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林山雪觉得这一刻的江绥真他妈性感到爆炸。
  按住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的心脏,林山雪用视线勾勒出江绥的侧脸,心里、脑里、血液里疯狂叫嚣,想要想要想要想要。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躁动戛然而止。
  “你在干嘛呀?”声音清脆稚嫩。
  林山雪舍不得回头,胡言乱语:“在找我失散多年的爸爸。”
  带着绒线帽的小脑袋奋力从下方伸出去,“谁啊?”
  “就他们围着那个。”
  沉默一阵,一副难以接受的语气:“可……可是那床住的不是一个年轻的大姐姐吗?”
  林山雪哽了一下,扭头看是谁这么较真儿。先看见那顶红色的绒线帽,绣着朵小黄花,女孩坐在轮椅上,样貌眼熟,赫然就是第一见面被她吓哭的小姑娘。
  林山雪挑眉:“怎么你那么闲呢?一天天到处乱逛。”
  自打住院以来,医院里的哥哥姐姐对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一年见不到几次的父母都能每晚看见,还没有人对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时间掉转不过来,愣了一下,笑道:“因为我生病了不用上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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