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向来执行能力超强,强到在工作上他爸经常斥责他莽撞的程度,但在喻枫的字典里没有拖延两个字,所有纠结的深思熟虑与容后再议在他看来都是白白的浪费时间,既已决定目标,那就心无旁骛地去做,错失机会和面对失败在他心里一样糟糕。
他就这样踏上返程列车,一刻也没有迟疑。
第5章
在落日的余晖里喻枫回到了县城。他走出车站,穿过揽客的司机,买水果的小贩挑起沉甸甸的扁担往家里走,转角处是一家面馆,人不多,老板和老板娘坐在厨房内的吃饭,喻枫走到早上下车的地方,停着一张银色的面包车,司机把脚搭在中控台上,闭着眼睛睡觉,对面是另一条街巷,有许多卖吃食的小店。
喻枫先去附近的银行取了点现金。他想寻找一家修手机的店铺,走了三条街才看到一家门头上挂着中国移动标志的店铺,已经早早关门了。去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老板边抽烟边用计算机斗地主,付钱的时候问他知不知道哪里还有手机店。
老板不耐烦地接过他手里的现金,在抽屉里翻了许久才找到零钱,计算机里又一声“快点儿吧,我等得花都谢了”,老板急匆匆的出了一张牌,叼着烟道:“充话费?在我这儿也能冲。”
“不是,我手机坏了。”
语气又变得不耐:“没了,就前面那家,怕是早就关门了。”
原本是打算先联系上他爸,问问边月的联系方式顺便说明现在的情况,倒是想向老板借电话,但老板很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喻枫走出了小卖部。
天黑得早,县城也不比城市,一般到了晚饭时间街上就看不见什么人了,喻枫再次走回了与边月分开的地方。面包车已经开走,载客的私家车也走了大半,留下的司机吃过快餐聚在一起聊天,见喻枫走过去,某一个想过来问他走不走,被身边的人拉住说了几句,站回去继续聊天,不再管喻枫。
路灯下,喻枫在想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计划受到阻碍难以推进的时候很容易想到放弃,因为人趋利避害的本性总是倾向于选择更简单的方案。
县城里主要干道才设有路灯,对面那条白天热闹的街巷几乎全黑,仅靠着几家还没打烊店铺照明。路口是一家卖小吃的摊子,用木材搭了个框架,除了门面其他地方皆用防水布遮挡,夫妻俩坐在在灶台后的小板凳上看手机,一个小女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是周末,喻枫早上看见还没有他腰线高的小女孩在帮忙收碗擦桌子,多看了几眼,不小心与小女孩的视线对上。
喻枫穿过马路走到摊子前,盯着菜单看了一阵,点了菜单上最贵的牛肉肉丝炒饭。没着急找位子坐下,他朝着已经行动起来的夫妻问早上是否有看见过他,两人脸上毫不意外出现茫然的表情。
只是突发奇想地一问,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摊子里有五张桌子,一对小情侣坐在最靠里面地位置,然后是三个男人在喝酒聊天,喻枫特意离他们远了一点,坐在小女孩左边。
“我见到了。”在写作业地女孩儿忽然小声对他道。
“嗯?”
女孩儿略显羞涩地说:“我早上看见你从大姐姐的车上下来了,”怕他不信,又急匆匆地补充道,“那个大姐姐来我们家买过好几次炸豆腐,她今天还来吃了碗面条呢。”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喻枫连饥饿都忘了,忙问:“那你知道她后来去哪了吗?”
“嗯嗯,”女孩点点头,“她吃完面就去前面的跃升招待所了!”
“再然后……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女孩的母亲恰在这时端着炒饭走过来,路过小女孩时拍了她一下,“好好写作业,”对喻枫笑道,“咸菜在那边,要的话自己夹。”
“谢谢。”
女孩又抬起头偷偷看了他一眼,喻枫对她笑了笑,女孩脸颊一红,飞快地低下头去,不再看这边。
炒饭地香味让喻枫五脏六腑都在叫嚣,为了方便清洗盘子上套了一个白色塑料袋,搭着一个铁勺,喻枫能看见勺子上清晰的水渍。
肚子的声势顿时弱下去,可如果一点也不动站起来就走,未免也太过失礼,更何况一桌之隔的女孩虽然看似在认真写作业,但注意力一直在他这边。他尝试舀起一勺放进口中,眉头紧皱,角落那桌情侣点的也是炒饭,很是享受,男孩儿吃完一盘意犹未尽,伸头往菜单上看,似乎还想再点些什么。
喻枫怀疑他们吃的不是一锅出来的炒饭,油腻,最要命的是那浓重的锅灰味,连各种各样的调料都压不住,让人怀疑老板摆摊以来是不是没洗过锅。一口也咽不下去,抽了一张卫生纸就要吐,瞥见女孩期待的目光,顿了一下,将卫生室捏成团,屏息咽了下去。
饿是真的饿,难吃也是真的难吃,但喻枫还是接二连三的往嘴里送炒饭,满满一碗炒饭被他一扫而空,噎的不行,还好刚才买了一瓶水,顺了半天顺下去,但唇齿间残留的味道仍较喻枫反胃。
起身时小女孩雀跃地对他说再见,无奈笑了笑,看着油亮油亮的塑料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依言来到那家名叫跃升的招待所,招牌破旧,玻璃门内的灯光泛红,很暗,看上去有些诡异,喻枫推门进去,迎面而来一股发霉的味道,夹杂着香烟的气息,很闷。
“住宿?”前台小姐站起来,看清喻枫长相的时候愣了一下。
喻枫对招待所的印象并不好,这个词天生就带着简陋、陈旧、不干净等负面的意思,但喻枫别无选择,他把钱和身份证一并递过去。
连带房卡一起递回来,喻枫抓住机会问:“早上有一位叫边月的客人入住吗?穿着牛仔衣,短发,长的很漂亮。”
看她的表情分明是回忆起来了,片刻后为难道:“帅哥,老板不让我们透露客人的信息。”
喻枫还没接话,她又探出脑袋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喻枫点点头,解释说他早上与边月走散了。
“啊呀,那完啦,”前台小姐忍不住叫出来,“她就开了个钟点房,没多久就……”前台小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懊恼地拍了自己的嘴一下,她就是太容易被长得好看的人迷惑。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前台小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招待所的条件与他日常住的酒店天差地别,在这样一个小镇上能有一两家能住宿的招待所已是万幸,但喻枫在穿越长廊的时候仍感到不自在,复杂的气味、破烂的地砖、闪烁的灯光,好似下一秒就要从暗处窜出一只老鼠。
房间里没有空调,夜间温度低,但喻枫不愿意把窗户关起来,他总觉得房间里也有一股怪味儿。床铺看着是整洁干净的,喻枫掀起被子想要坐下,无端在雪白的床单上看见一个破洞,全掀起来,果如他所料在床单中间看见淡淡的血迹。
烦躁地把被子往床上一扔。
早上从光怪陆离的梦里醒来,喻枫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原以为是睡不着的,床单不干净,被子上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总觉得还滑腻腻的,喻枫没脱衣服直接躺在了床上,打开电视随便放了一个频道,半夜迷迷糊糊睡去,醒来的时候电视还开着,保健产品又臭又长的广告不知道播了多久。
揉了揉酸痛的肩颈,喻枫承认这次确实是他太冲动了。行李箱还摊在星级酒店的套间,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明知道边月不会停在原地,还是头一热就买票回来。且不说人生地不熟,吃住他都不习惯,更重要的是边月与他已经九年没有联系过了,九年的变化有多大?以这两天的观察来看,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但他就这样没有任何准备、计划的买票回来了。
卫生间的花洒滴了一夜,转身都困难的地方,喻枫走进去,水不可避免地滴在他身上,他飞快用凉水洗了个脸,抬头事看见挂钩上的毛巾顺手就拿起来,还没碰到脸就已嫌弃扔开,再洗了一遍手。
他打定主意绝不住第二晚,在前台小姐挽留的视线中退了房。
再去了一次修手机的店铺,在紧闭的大门口站了会儿,太阳越升越高,门始终不开。向旁边卖早餐的小吃店打听,那店铺的老板是个单身汉,每天十点开门,开到晚上十二点才关门,这两天不知怎么了,关门关的越来越早,今天更是连门都不来开了。
连大年初一都在营业的店,偏就让他遇着了不开门的时候,也真是赶巧了。喻枫想再等等看,顺势在店里坐下,胃里不大舒服,有了昨晚的经历,也不太想吃其他东西,谨慎的要了一杯豆浆和两个馒头。
早餐时间已经过去,吃午饭又太早,店里没什么人,五张桌子空了四张,喻枫抿了一口豆浆,忽然走进来一个拖着行李箱,提着大包小包东西男生,皮肤黝黑,看年纪十六七岁上下。还没放下行李就冲老板要了一碗面,扫视四周一圈,坐在喻枫对面。
“诶,我认得你!”男生很兴奋,“昨天你从边月姐车上下来的!你没走呀?”
第6章
火塘里的火烧的越来越旺盛,房间里暖烘烘的。
达瓦村里只有一家客栈,无甚讲究,门前立个牌子歪歪扭扭写下可住宿三个字,路过的人将信将疑,试探着踏过乌黑发亮的门框,踩在嘎吱作响的木地板上,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松叶的香气。
左边有一个小小的吧台,琐碎的杂物下摊开一本泛黄的登记册,笔记断断续续,勉强能看出个大概,背后放着一个置物架,黄黄绿绿的小品牌饮料瓶上积了不少灰,再往旁边走,有一扇小门,通往后院。
房间右侧垫高了二三十厘米,放着几个图案花哨的坐垫,倘若客栈房间不够,这里也能睡下十几二十个人。矮榻前面有一个火塘,原是家里人自己煮饭的地方,后来改了客栈,小年轻们喜欢围着火塘谈话唱歌。
晚上十一点多,客栈老板娘早早歇下,躁动不安的住客们还围着这一圈火光舍不得散。
听说客栈里有三位住客是搞音乐的,还有一个乐队,便围着那团火等他们唱。
微弱的白炽灯下,灰烬轻轻落在半新不旧的琴盒上,名叫菲兹的银发女孩拉开琴盒,从过隔层里掏出一本散架的书,不慎掉出一页被火燎了大半,菲兹捡起来看了一眼,随手扔进火堆里,火顿时旺了几分将纸张燃尽。
视线从围坐在火塘前的所有人脸上滑过,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乐队的名字叫经典开篇法。”
烧断的树枝咔擦咔擦响,蜂窝煤炉上的茶壶正冒泡。名字取得无厘头,提的也太突然,众人没有做出菲兹期待的反应。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愤愤不平地翻开破烂的书,指着正文第一行:“我们乐队的名字是有来头的!喏,取自这本书的第一句话——”
“他乡遇故人,是小说的经典开篇法。”
话音刚落,门忽然被推开,刺耳的响声,风霜涌进来。靠在墙角的边月吸了一口冷气,疑心有雪花飘到了她脸上,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听见菲兹的话,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顺口问道:“遇见……遇见之后呢?要做什么?”
最近几天天气不好,住客也不着急赶路,她来的晚就只能暂时睡在矮榻上。整好赶上几个小孩熟悉起来,要围着火塘聚一聚,一声一声姐姐叫得可甜,边月拉不下脸说不许,只好笑着说你们玩吧,别管我。
又邀她一起坐过去,边月刚把自己捂热,懒得动弹,便说自己在这儿也能和他们聊天,那几个小孩儿也就不再勉强。
没有人听见边月的话,围着火塘的那几个小孩儿都齐刷刷朝门口看去。
“老板在吗?”声音冷冷清清,似有霜雪覆盖在嗓音里,约莫一米九,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背着双肩包,带着卫衣外套上的帽子,眼睛隐藏在细碎的发丝下,在帽檐的阴影下窥见高挺的鼻梁与优美流畅的下颌线。
空气安静了几秒,坐在菲兹身边的男孩儿小乔跌跌撞撞站起来,“你先坐下烤烤火,我帮你去叫……”
“谢谢。”往室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用外套遮住半张脸的边月身上,顿了顿,若无其事的移开,边月不知道什么心情,暗自松了口气,却见那人跃过火塘,直接坐在了矮榻上,距离边月不到一米。
菲兹咽了口唾沫,颤动的琴弦带出来几个生涩的音符,声音不大自然:“之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反正就只是遇见,又不代表什么。”
再一次波动琴弦,几秒钟后,流畅的音乐托着沙哑的女声缓缓而起,因为新人到来而凝固的气氛逐渐舒缓,众人跟着音乐晃动,影子倒影在摇曳的火光中,在一壶煮沸的茶水里,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
菲兹大抵是还没记住歌词,后半部分是低哑的吟唱,偶尔才蹦出三两个清晰的词汇,但她唱的自在,听歌的人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边月兀自发怔愣,想不懂已经上了火车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门的帘子被掀开。
达瓦村里十个女孩有八个名字与花有关,光边月见过的就有五六个。刚从后院进来的春花眼睛黝黑发亮,脸颊两侧红彤彤的,健壮的身体里好像燃着一团火,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嗖的一下就化成小小水珠,摇摇欲坠。
标间五十五,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二十五可以在矮榻上过一夜,提供枕头和毯子。远在几十公里外上学的一个妹妹和弟弟,家里一个孱弱的母亲,都眼巴巴的指望着这几十块钱过日子。
喻枫利索的交钱,春花又从小门出去给他抱来毯子和枕头,临走时问边月要不要和她一起睡。
边月浑身一激灵,昨天就叫过她一次,她懒得折腾没去,现下想去了,又担心一起身就被喻枫认出来,把毯子再拉上去一点,摇头。
春花打着哈欠回去了。
除了边月,房子里还有乐队三人组,一对大学生情侣,一个独自旅行的男生。突然间多了一个人,几个小孩儿难免不自在,刚才叽叽喳喳,从初中和某人起冲突打了一架,到前几天误食鱼腥草,吐了一下午……现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看着火光面面相觑。
其实没大他们几岁,但边月工作之后喜欢把这些二十多岁的小年轻称作小孩儿。在这种语境下就算是无心的,也多半带了年长者自持经验多,嘲弄年轻人涉世未深、单纯可爱的心思,不算什么好称呼。
但边月绝无此意,她只是偶尔看着他们会感到羡慕。
只是一点羡慕。
“帅哥,你来旅游吗?”菲兹率先打破沉默。
边月动了动身子,想听的更清楚些。按理说这里不是什么热门旅游景点,去其他地方也有更方便的路,边月若不是要来客栈一趟,也绝不会选择这条费时费力的路线,喻枫会来这儿,属实匪夷所思。
一片安静中,喻枫的视线似乎往她这边偏了一下,边月屏息凝神。她暂时没想到自己要躲避喻枫的理由,但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躲,也就一躲到底。
“来找人。”
“你在村里还有认识的人啊?”菲兹惊道。
喻枫勾唇笑了一下,“算是吧,你们呢?都来这儿干嘛?”
说起这个菲兹就来气,“要不是周然导航出错,我们早就在市区了!”说罢白了坐在她右手边的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