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瓶儿通常在后山的一片草地上放牛,夏季多雨,草地上会形成一个一个的水洼,野草野花得了水的滋养,冒了劲儿长。现在不比夏天,花儿看不见,蝴蝶也没有,只有杂草一茬儿接一茬儿,也还好,不必担心踩进水坑。
她要进林子去挖笋,边月和喻枫就在草地上帮她看着牛,临走时挠了挠水牛的脸,水牛蹭过去,满眼眷恋。
田啊、树啊、山啊、村子啊,都是寻常景色,边月拿着相机拍,拍草上的虫,仰头拍树上的鸟,又拍吃草的牛,远处的山,天边的云。
拍累了坐回喻枫旁边,一张一张看,寻常景色,拍出来就更寻常了。出发前才买的相机,已经失了兴致,扔到喻枫手里。
喻枫也翻看,知道她业余但也没想竟业余成这样,没重点也就算,虚焦的也不少,好笑:“我说,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嘲笑我的审美啊?”
我什么时候嘲笑你审美了?
边月刚想反驳,忽然涌上来一段回忆。
嘲笑审美这事儿要追溯到喻枫上初三那年,喻枫刚成为名牌球鞋的发烧友,限量的不限量的一口气买了十几双。他那时候审美比较跳脱,喜欢颜色和形状怪异的球鞋,越怪越喜欢,还觉得穿出去倍有面子。
他在卧室里拆鞋盒,边月就坐在椅子上看他,喻枫满意极了,每拆一双就要兴致勃勃问边月怎么样。
“丑。”
“很丑。”
“如果上一双还能勉强称之为丑,这一双我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了。”
喜欢的东西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贬低,次数多了喻枫也烦,忍不住问候边月:“你是不是有病?”
“没有啊,我就是惊叹于你的审美,”踢开离得最近鞋盒,继续说,“冒昧的问一下,你以前算过命吗?关于前世今生什么的?”
喻枫不解,又听她面无表情地说:“我觉得你上辈子是只鹦鹉。”
没什么好继续交流的,打开门把她推出去,关上门的前一秒看见她妈打扮的像个调色盘从房间里走出来,半秒后听见边月夸赞的声音:“好看,特别好看。”
“会不会太艳了?”孙念禾担心的问。
“没有,春天就应该这么穿,今天送来的时尚杂志就有一个什么“春日繁花”主题,您比模特搭的还好看。”
……
“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记着,可见你不仅审美差,还小心眼儿。”
喻枫懒得和她一般计较,拿着相机随手一拍,放到边月面前得瑟:“怎么样?”
他许多年没碰过相机,但同样的寻常的景色在他定格的画面里多了一些影影绰绰的情绪,一只站在荒芜草地上的水牛,消瘦的身躯,苍凉、孤寂的背景。
边月移开视线,语气平淡地说:“你学过,肯定是要比我拍的好些。”
在喻枫家度过的第二个夏天,两人趴在窗前写暑假作业,准确点说是边月在写,喻枫在开小差。开学就升初二,边月不是聪明的小孩,大城市的生源是她以前的学校不能比的,想要保持年级第一就只能在休息的时候多下点功夫。
夏天已经接近尾声,窗外的蝉鸣有气无力,连同燥热的空气一起让人提不起劲。喻枫年纪小坐不住,没有发出大的声音,但小动作不断,窸窸窣窣不容忽视。
“我要出去玩。”
边月头也不抬:“等我写完这一页。”
喻枫的父母都不在家,边月她妈要趁着日头足把别墅里的被子搬出去晒,边月的任务是看好孩子。快十二岁的人了,在自家花园里玩大抵是不会出什么差错,但有钱人家的小孩儿多少是要金贵些,边月的母亲交代她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喻枫。
安静了两分钟,“还有几页?”
“快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让我等很久。”喻枫撅着嘴表示不满,“我自己出去玩。”
思路被扰的乱七八糟,索性放下笔,正视他:“你想去玩什么?”
“荡秋千?”
“早上荡过了。”
“我去玩遥控飞机。”
“你先去吃池塘里把它捞起来。”
“那我要去找李知宴。”
“你前天刚和他打过架,而且他出国去了。”
“何川总在家吧?他说他哥送他了一只伯尔尼山,我要去看。”
边月拿起笔干净利索地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狗头,推给喻枫:“喏,看吧。”
喻枫长这么大没被这么敷衍过,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后来想清楚了,是应该生气的,但边月已经低下头开始做题,他错过了最佳发作时机,只能生会儿闷气。
边月又不理他,好像他不存在,他不懂,写作业是有趣的事吗?为什么每次边月和他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业?
他就非常、尤其、特别讨厌写作业。
趴了会儿,又看见边月画的狗头,很挑剔的拿起来 ,“画的真丑。”
边月也不生气,继续做题,“那你画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
安静了好一会儿,边月都快忘记身边还有一个人了,忽然听见一阵撕纸声。喻枫把自己滑过的草稿纸撕下来,见边月看过去,还煞有其是的把撕下来纸揉成团,塞进自己包里:“画的再好看有什么用,反正都不如照片。我以后要去学摄影,肯定比你的好!”
“行,你开心就好。”
她只是敷衍应了一句,小少爷听风就是雨,今天说要学摄影,明天就要当赛车手,后天还说要上月球呢。边月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后来他真吵着让父母买专业相机给他,边月还嘲笑他差生文具多。
但他不仅拥有了一个专门摆放摄影器材的房间,还有了一个专业的摄影老师。
边月微不足道的嘲笑又变成了羡慕。
她以为喻枫是三分钟热度,但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摄影成为喻枫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不喜欢拍人,所以在没有重逢的日子里,边月偶尔想起喻枫,她以为他会如他所说,成为一个风光摄影师。
但喻枫大学毕业之后就直接进入了家族企业。
不是可惜,是沮丧,沮丧的命运,原以为喻枫会如愿以偿,没想到也是如此,如此的令人沮丧。
大堆的白云遮住惨白的阳光,老牛晃晃脑袋,一路丁零当啷,蒲公英长出嫩茎,车前草一簇又一簇。小瓶儿背着箩筐自山林中而来,身上染了林中的湿气,布鞋上沾了泥土,她看见老牛缓慢的去迎她,欢快的奔向老牛,箩筐里的笋掉了一个,又忙回头去捡。
不自觉地按下快门,咔嚓一声,一人一牛,一箩筐冬笋,还有一个寻常地午后。那时泥土里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树上悄悄长出嫩叶在微风的吹拂下颤抖,一颗石子滚入溪流……喻枫怀念的看着手上的相机,有什么东西正在消逝,像被风蚀过的废墟,在时间里化作尘埃。
边月忽然问他后悔吗。
第9章
这几乎又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对过去的选择感到后悔已是必然,因为过去不可改变已成定局,而人永远向往更美好的结局。
喻枫露出尖尖的虎牙,笑了笑:“不后悔。”
边月怔愣片刻,旋即释然,也是,这才是喻枫,即使失败了无数次,他也只会笑着说那我再试试。
下午天上的云散开,午后慵倦的阳光懒懒照射在他们身上,老牛双膝跪地,尾巴轻轻甩动驱散扰人的飞虫,小瓶儿坐在边月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教边月分辨杂草。
“这是艾蒿,你闻闻,有股清香。”“那个不能吃,我们用来喂猪……”
她笑起来仿佛春风吹皱一湖水,浅浅的,眉间仍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愁。边月扔开手里的草,拍了拍手,状似无意道:“后天你也开学了吧?”
“嗯。”
“怎么啦?不想去上学?”
“……”小瓶儿忽然看向她,“不想去,我想跟你去找我二姐。”
边月顺口接道:“可以啊,但是要先让你大姐同意。”
“她才不会同意呢!”小瓶儿的话里有了小小的怨气。
“她二姐在哪里?”喻枫问。
小瓶儿抢答道:“在颐江。”
翻手机的手顿了一下,抬头与边月对视,边月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喻枫边看手机边道:“你哪天开学?明天下午宁城到颐江的飞机还有票。”
哪有这样的人!
不问缘由、不分析利弊直接就快进到订票这一步,让小瓶儿这个当事人都愣在原地。边月使劲推了他一下,“别捣乱! ”
“她想去就让她去,又不是什么大事。”在喻枫看来,就算她今天想要去卢浮宫欣赏蒙娜莉萨也不过就是买张机票的问题。
边月不理他了,低头问小瓶儿为什么想去找她二姐,小瓶儿起先不愿意说,边月又道:“如果什么都不说,我们没有办法帮你哦。”
“就是不想读书了。”
喻枫还想再说什么,边月一个眼神看过去,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小瓶儿手上的草被她蹂躏成几段,边月安静的等着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瓶儿觉得总有人在背后笑她,在对她指指点点。一开始她也安慰自己,是自己太敏感了,根本没有人会关注你。
“……要不你也学学那个谁,把洗衣粉装在塑料瓶里带来。”说完后几人一阵爆笑。
小瓶儿在厕所里听到室友们这么说,脸瞬间爆红,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垂下去,等她们的声音完全消失,小瓶儿才出去。寝室里八个人,刚才进来那四个虽平日里不太熟,但小瓶儿没想到在她们在背后是这样看她的。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觉得节约是一件丢人的事,甚至还为省下买洗衣粉的钱而沾沾自喜。
她很艰难的把这件事说给边月和喻枫听,说出来也觉得自己矫情小题大做,为这么点事就闹脾气,可她就是好难过,无论她如何开解自己,如何告诉自己节约是正确的,室友们的嘲笑永远萦绕在她耳边,甚至由此产生怨恨。
小瓶儿最后红着眼睛道:“可我就是没办法不讨厌让她们啊,连看见她们都觉得恶心。”
“那你想怎么办呢?”边月问她。
小瓶儿的眼框里蓄了满眼的泪,眼睛一眨就滑落一滴,轻轻敲在边月的心脏上,她吸了一口气,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是没办法对家长说出口的,如果是受伤了或是东西被弄坏了,有实质性的伤害还好对家长说,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几句不痛不痒的嘲笑,那些大人只会一笑而过,说现在的小孩就是脆弱,然后夸大其词开始回忆自己小时候的艰苦岁月,最后总结道“你们现在可比我们那时候的条件好多了”,希望以此鼓励孩子坚持下去。
是没有什么用的,因为他们只记得艰苦,忘记了无数个脆弱的夜晚。
“你就应该直接出去!”喻枫比小瓶儿还着急。
小瓶儿被他逗笑,也觉得后悔,自己不应该怕尴尬而躲起来。
回去的路上,小瓶儿擦干眼泪,哼着小曲儿,牵着牛走在前面,喻枫和边月跟在他们身后。草地上说的事情还没有答案,喻枫没经历过这些事,不理解小瓶儿的窘迫,偷偷问边月要不要给她一些钱,被边月鄙视了,他自己也觉得不妥,没还嘴,只小声问边月那应该怎么办。
边月看着一人一牛的背影,说:“不知道。”
这些事情上高中的时候她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依然不知道,与小瓶儿不同的是,她选择了和家长说,也是不想去上学了,换来的不过只是一句“你自己肯定也有问题,不然别人为什么那么对你?”
她当然有问题了,因为同学没写作业让她不要告诉老师,她没有同意;因为她们在聊名牌化妆品,她在写作业;因为她们相约去食堂吃午饭,而她只去超市买了一个干面包;因为她早自习上课前出去背单词,回来时发现有人把早餐泼在了她的书包上,问了一圈没有人理她……
不合群成了她最大的错,父母问她为什么不想去上学,她只是说和同学们合不来。还有其他许多细碎的东西,是说不出口的,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就像小瓶儿只是说因为用塑料瓶装洗衣粉被嘲笑,但边月知道,不止是这些。或许是有人在寝室却没有人愿意给她开门;或许是从家里带了吃食分给室友,有人一听说是她给的就立刻扔进了垃圾筒;或许是被人起了难听的外号……能说出口的不过只是其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有许多难过的事只能压在心里,即使被误会小题大做,也只能憋出一句“你们什么都不懂。”
压倒一个人的,从来不止是说出来那些事。
喻枫郁闷了一路,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才好,快走到客栈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边月是怎么认识客栈老板娘一家的,她们的关系好像不止于住客和老板那么简单,边月告诉他,就只是前几年来旅游的时候认识的。
只不过那时候客栈还没有开起来,小瓶儿的二姐也还没有去颐江。边月刚辞职,没有告诉家里人,也不想回家,便在网上搜了篇小众旅游路线,订了机票,租了辆车顺着攻略开到达瓦村附近。
早些年条件艰苦,成熟的果蔬要翻两座大山,背到县城里去卖,后当地旅游业发展起来,达瓦村多多少少会有些游客路过,大姐春花在县城一家餐馆里上班,二姐桂花就在路边卖点瓜果蔬菜补贴家用。从这条公路走的车不算多,也不止她一个人在卖,一天下来连本带利最多就赚七八十,多数时候连张都开不了。
别人摆摊最多摆到六点就要回去做晚饭,桂花弟弟妹妹都在外面上学,母亲自己也可以热饭吃,她不回去吃,中午出来的时候带一小盒饭,吃完摆到九点多才摸黑回家。
边月的车在半路上抛锚,头一次出来没什么经验,又在山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远远看见桂花摊位上的灯,试探着走过去说明情况,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桂花却直接带她回了家。
后来的事说不上来,桂花需要钱供弟弟妹妹读书,让大姐不要那么累,边月计划开家清吧,三言两语桂花就稀里胡涂的跟着她去了颐江市。
之后再说起来她俩都觉得对方心大,一个敢在荒郊野外跟着陌生人回家,一个也不怕被骗到黑工厂就跟着别人背井离乡。
喻枫的眉头越听越紧:“这么多年你都在颐江?”
“也没有吧,辞职之后才回来的。”
喻枫睨着她:“没有其他事要交代了?”
边月想了一会儿,眼前一亮:“还真有!万一你见到小瓶儿的二姐,可千万别叫她桂花,她会生气的。”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踏出门坎,回头望了一眼,桂花让边月给她起个名字,去了大城市还用这么土的名字会被笑的,边月让她省省吧,大城市的人忙的连自己姓啥都忘了,才不会在意你叫什么名字。桂花不信,偏要一个新名字,边月想了一会儿,笑道:“从这儿到颐江那么远,就叫阿远吧。”
阿远起先不满,觉得这个名字和桂花一样随便,后来真跟着边月到了几千公里外的颐江,越听也就越顺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