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是该离宫了。
否则下一次,他中的药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他曾放心不下妹妹。
可观察了一阵,发现母后根本不舍得向她下手。她疼女儿还来不及,哪里又会害她?
他离宫时,正值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
辞别双亲,他最后看了一眼巍峨挺立的皇都,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在山脚的一处小亭子里,赵德正满脸不舍地望着他。他也知道,赵德是听了母后的吩咐,鬼迷心窍下,才做出了蠢事。
陆霁深知他的无奈,可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喉间的一抹叹息。
一别数月。
再度归来时,见到的却是母后自缢的尸身。
一切都变了。
第38章
母后去世后,妹妹陆伶的身体愈发孱弱,开始长时间在道观居住。赵德便跟在她身边,静心照顾她。
几年相处下来,两人日渐亲密,虽为主仆,实同亲人。
陆霁久久地看着这个和他们兄妹关系极密切的人,心头复杂难言。
赵德等了半晌,也不见男人唤他,正忐忑不安间,下一刻便被他的话惊得愣在当场。
“我母后遗书现在何处?”
陆霁语气冰冷,神情肃然。
赵德面皮抽了一下。
他先是下意识地瞧了一下四周,见窗棂紧闭,书房内唯有他和殿下两人,放下心来。
“殿下,您知道了?”
出乎陆霁预料的是,赵德竟痛快承认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白胖的面皮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身上揣着秘密,赵德心头总是沉甸甸的,有时夜里也不能安眠。
陛下既已得知了“遗书”一事,他便觉得,自己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理由。
在陆霁的视线中,赵德将右手伸入怀中,掏出张纸来。
许是时常翻看的缘故,纸的边角微翘,颜色亦泛着焦黄。
陆霁展开细看。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浑身的气息越来越冰冷。待看到最后一句时,他双眸中已是一片寒意。
气质冷沉似铁。
—
雪晴宫。
明黄帷幔低垂,熏笼里瑞兽吐香,袅袅烟雾悠悠升起,氤氲出一片朦胧的暖意。
床榻上,虞姮长睫微动,慢慢醒转过来。
视线往下,男人的大手正箍着她的细腰,让人难以动弹。
她努力挣了一下,腰上的力道却越收越紧。
“姮儿醒了?怎么不多睡会?”男人带有几分餍足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
一晌欢愉,陆玄璟神清气爽,犹如一只吃饱的大猫。
他狭长的眸紧盯着面前女子红润的唇,偏头吻了上去。
虞姮很乖巧地受了,柔弱地似根藤蔓。她莹润的手臂自然地攀放在男人的脖颈间,星眸微眯。
“今儿怎么这般乖巧,倒不像是你了。”陆玄璟低头看她,心情很好。
虞姮微微一笑,并不回他,轻推了他胸腹一把,穿鞋下榻。
鎏金铜镜中映照出一张美人脸来。
岁月似对她格外优容,虽已年近三十,但虞姮看上去仍如二八少女。
美人鬓发如云,姣颜似画。
她拿起把牛骨梳,轻柔地梳着,双目盯着镜中之人,提醒身后的男人,“陛下可还记得,今儿是葳萝姐姐的忌日。”
宋皇后,名唤葳萝。
话刚出口,殿里的气氛便陡然冷了下来。
陆玄璟看她一眼,“你倒是记得清楚。"
虞姮嘴角的笑淡了下来。
怎么会忘了呢,她可是自己的密友,两人一度情同姐妹,这般的情分,要想忘记,着实难了。
即使宫内诸人都逐渐淡忘了这位皇后,她也会将她印在心底,日夜感怀。
说到底,她能进宫为妃,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虞姮美眸泛起几丝冰冷。
陆玄璟见她面上又带上了锋芒,心头一痛,挽住她的臂膀:“别多想。事情都过去了。”
虞姮“嗯”了声,将头枕在男人肩上,背对着他,面无表情。
陆玄璟一下一下轻抚她背,听她说道:“再过一月便是曦儿的忌辰了。臣妾想去看看他。”
陆玄璟动作一顿。
见她双眸中微有泪意,轻叹道:“我和你一起去。”
羲儿是他和虞姮早夭的幼子。
虞姮怀胎十月,临产时,却下红不止。腹中男胎刚一出来,便没了气息。即使如此,陆玄璟仍给他取了名,名唤陆曦,寓意金乌出升、光芒万丈。
他曾无比企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料孩子命数不长,徒留双亲无限感伤。
纵使刚强勇悍,可思及早殁的幼子,陆玄璟的情绪亦低沉了下去。
接连提及两个已亡之人,雪晴宫里的气氛凝滞许多,男人想要继续温存的心思倏然消逝。宽慰了她一番后,陆玄璟穿上冕服,出了房门。
虞姮倚在桌边,见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心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旁的忍冬瞧见了,微叹口气,道:“娘娘何必说那样的话,平白伤了和陛下的情分。”
她觉着,陛下待娘娘的情,不似作伪。
自娘娘进宫后,陛下就没在别的宫里宿过了。每日下朝,便第一时间赶往雪晴宫。为此,她们还特意支了张宽广的书案,方便陛下处理政事。
她有时抬头去瞥,会发现男人的视线时不时会落在娘娘身上。
眼神透着些温柔。
能独得陛下全心全意的爱,是天下多少女子羡慕的好事,何至于弃若敝履,把他往外推?
虽在贵妃身边伺候了十余年,忍冬却觉得自己始终没有看懂她。
她望着如玉观音般皎洁清丽的女子,兀自叹了声。
现在娘娘还容色尚存,可再过几年,容貌衰颓了,难保陛下不会变心。
当初陛下为了娘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多少也有几分年轻时的莽撞因素在。臣子上谏违逆了他的心意,陛下一时头脑昏热,便做出了种种令人瞠目之事。
如今陛下已近不惑,性子比十年前沉稳许多。再让他和年轻时那样,毫无底线地维护娘娘,怕是难了。
想到这儿,忍冬的视线在虞姮的腹部上一点而过。
宫里诞下子嗣的妃嫔并不算多,丽妃和德妃生的庆王和端王虽无嗣位可能,却也能保全他们母妃的体面。
昨晚李氏说的话虽不中听,但话中的道理确实没错的。指望男人的宠爱过一生,不如盼望着自己的子女能成器。
在她看来,血肉亲情远比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可靠得多。可惜的是,娘娘当年生产时,坏了身子,再难有孕了。
既无子嗣固位,娘娘便该使劲浑身解数,把陛下圈拢在自己身边,万不敢做出副清高之态,仿佛不屑帝王宠爱似的。
不过,这须注意个度,不能真的把身心投了进去。
宋皇后在潜邸时,和陛下也曾相敬如宾过。那样理智,清醒的一个人,还是没能挣脱情的束缚,对陛下生了情意,由爱生忧,由爱生怖,最终落了个自尽的下场。
忍冬一方面觉得娘娘的理智是好事,以免自己受伤;另一方面,也觉得她过于冰冷了些,好似块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的冰玉,让靠近她的人都被冻伤。
莫说是娘娘,便是自己面对眼前的情况,也是矛盾的很。
“忍冬,你跟我几年了?”
虞姮视线在她肩头掠过,仿佛窥见了她心头所想。
“十年了,娘娘。”
自娘娘进宫之日便跟着了。
她在心底暗自补充。
“既然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便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紫藤的教训,你莫不是忘了?”
虞姮虽笑着,可细看,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忍冬的身子抖了下。
紫藤……她怎么会忘记呢。
当初她和自己一同被分来了雪晴宫,两人结为了手帕之交。
昏暗的下人房里,两人曾双手交握,发誓要好好伺候娘娘,给自己挣个体面出来。
可是后来紫藤的心便歪了。
她见娘娘对陛下态度冷淡,便时常出言规劝,有一次竟假传娘娘的话,说娘娘思念陛下,将陛下诓骗到了雪晴宫。
事发后,紫藤便消失了。
忍冬自这之后,便长了记性,不再多言。孰料,今日,她竟犯了蠢,做起了主子的主来。
“奴婢知错了,求娘娘责罚!”
忍冬忙跪地求饶,两手毫不留情地往自己嘴巴上扇去。
“行了,长个记性便好。我又不是什么恶人,哪至让于你这么害怕。”
虞姮将她的手拉住,宽宥了她。
“春桃呢?怎么一大早便不见她了?”
虞姮环视内室一圈,发现伺候自己的大宫女不见了身影。
“春桃姐姐半刻前出去了。奴婢瞧她手里拿着个小香炉,应是倒香灰去了。”
虞姮点点头,不再言语。
回了内室,从床底的暗格中掏出了针线,绣起了衣。
再过十日便是羲儿的祭辰了,她得多给他赶些衣服出来。
下头冷,可不能让他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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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雪晴宫的院子,便是一片广袤的桃林。
暮春时分,粉桃争艳,片片花瓣经风一吹,落了一阵花雨,嫣然缤纷,煞是好看。
原先这儿种的也不全是桃树,间杂植着些樱桃果树。但贵妃喜桃,他们便把其他果株都铲除了,只余桃花一枝独秀。
时值仲夏,花褪残红,枝头不复先前葳蕤,显出几分落寞来。
春桃一手分开花枝,一手持着小香炉,向桃园中的一棵大树走去。
至近前,她将地上湿软的泥土分开,将香炉里的灰埋了进去。
陈年积灰层层叠叠地盖着,泥土也带上了灰白色。
“春桃姑姑,又来倒香灰啊?”
丽妃宫中的红袖见了,笑盈盈地迎上来。
后位空悬,贵妃居后宫主位,按惯例,各宫的低位妃嫔都需每日向她请安。
但虞姮性格喜静,不愿她人叨扰,便省去了请安步骤,只让她们每月初一点个卯就好。
今日本不是点卯的日子,可丽妃新做了几样糕点,自觉味道甚好,便让身边的心腹提着食盒,来雪晴宫一趟。
多少是个孝敬。
红袖刚走进园中,便瞧见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春桃正在园中埋着香灰,心头一凛。
这香,她是知道点底细的。
当年贵妃难产后,伤了身子。陛下为她延请天下名医,帮她调离身体。
药膳,药浴,熏香,都是于身体有利之物。
她知道,雪晴宫里焚的香,都是珍贵药材磨成粉后制成的,长期吸入,可使人气血充足,身体康健。
丽妃曾对此很是嫉妒,舍了面皮向陛下索香,不料却遭了一顿呵斥,很是恼恨了一阵。
所以,一见到香灰,她便反应了过来。
春桃晤了声,瞥见她手上提着的食盒,抬眼问她,“这是你家主子给贵妃送的?”
红袖笑着点头,将手中食盒递给她,“春桃姐姐,劳烦您给贵妃娘娘送进去。我这边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她朝雪晴宫的方向努努嘴。
她话说得无礼,但春桃并不生气。
娘娘不喜外人进她的宫殿,其他宫送来的东西,往往也是经她们的手,才能呈于贵妃面前。红袖的话,其实是托词。
春桃拍拍手上的土,又从上衫中掏出块帕子来,将手细细地擦了。
待手上恢复了洁净,她才微笑着接过红袖手中的食盒,整整衣襟,转身离开。
红袖见她的身影远了,方变了脸色,狠啐一口:“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奴才,竟在我面前耍起威风了。你家主子再得皇帝宠爱,也没生个一男半女,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
恶狠狠地自语了一阵,红袖抚抚鬓发,袅袅婷婷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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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交谈时间不长,但彼此的神态表情,却叫不远处隐在一棵树后的的虞行烟看得清楚。
从母亲那儿听得姑姑的旧事后,虞行烟心上的疑惑不仅没有消下去,反而越渐浓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有必要来雪晴宫探上一探,却不料一眼瞥见姑姑宫中的春桃正在倒灰。
还没等她现身,青石径上便出现了个宫女的身影。
虞行烟下意识地将自己藏了起来。
她侧耳听着两人的话,心里有了计较。
等两人都离开了桃园,她冷着脸从树后现身,蹲下,身子,把泥土扒开,捻起撮香灰闻了一下。
初闻香甜,至后来,又泛起丝苦味。
虞行烟的眉头渐渐蹙起。。
虽不知这香灰为何物,但出于谨慎,她还是用帕子包了些,打算出宫后找人瞧上一瞧。
第39章
白莲清露入喉香甜,一小蛊下腹,虞姮便觉肺部舒畅不少。
虞行烟见她眉目舒展,心头跟着松快下来。
徐涧说的事,对她冲击不小。母亲崔氏提及小姑昔日的英姿,亦令她颇感意外。她很难将母亲口中那个行走天涯,恣意人生的侠女与眼前沉静端庄,温和内敛的人联系起来。
人的性情竟会发生这般大的变化吗?
虞行烟颇为疑惑。
还有那香……
她虽不知这香有什么效用,但她有种直觉,这香定不简单。
虞姮见侄女自进门后便眉头紧锁,偶尔还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瞧着自己,不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