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行烟毕竟有前世的记忆,对宫廷内妃子们的阴损招数多少有些了解。小姑圣眷正浓,落在其他嫔妃眼里,许会招了她们的嫉恨。她担心香里可能掺了什么东西。
今早见虞姮时,她细心地观察了一下小姑的脸色,见她只是有些许咳嗽,心放下来一半。但以防万一,还是打算出宫找人瞧瞧。
辨香的人选,毫无疑问,只可能是沈黛。
沈黛当初被她救下时,曾和她说过自己出逃的经过:她嗅觉比常人发达许多,尤其是对气味格外敏感。因着这个天赋,她制香、制露都比其他姑娘出众不少。
闲暇时,她时常摆弄着香花香草,调一些新鲜的燃香出来。看管她的嬷嬷们瞧见了,只以为是她的一二癖好,并未放在心上。
尝试十数次后,沈黛终于摸索出了一点门道。
她将山茄子、生草乌、香白芷,天南星研磨、炮制,配伍成形,制成了能将人迷晕的熏香,燃在了香炉里。自己则提前服下苦连,又以发热为由,事先戴上了白巾,蒙混了过去。
至厅内众人皆已晕倒之际,她疾行至院内载种的芭蕉树处,从顶冠上拿到了事前藏好的包袱,成功出逃。
其中的艰辛,沈黛虽未详细讲述,但虞行烟听后,颇感不易。
单是选料,就耗费了无数心血,更不消说当日行动时可能会遭至的种种意外。若燃香时间过短,或有几人对香味抵抗时间长,她的计划便会暴露。一旦事发,沈黛便将失去最后机会,甚至极有可能立即被人发卖了去。
若非技艺超群,沈黛出逃不会这么顺利。
所以,见到香灰后,虞行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
沈黛神情微敛,等虞行烟将话说完,她起身去了厨房,拿了个瓷碗和一柄汤勺过来。
在虞行烟的视线里,她提起桌上的一壶热水,注入瓷碗底部。又撒入一些香灰,用汤勺细细地搅拌着。
一会功夫,香灰便彻底融入水中。
虞行烟凝神细看,见杯子里慢慢浮起几层淡绿色的泡沫,神色一肃。
沈黛与她对视一眼,问她:“可有觉得气味有什么问题?”
虞行烟轻嗅着,慢慢察觉到这味似是和之前有了不同。
带了些腥臊的气味,和先前的自然清香泾渭分明。
“这是!?\"
虞行烟又惊又疑,抬眼看她,见沈黛面上也是浓浓的困惑。
她摇摇头,“我也分辨不出香料的品种,只觉得这味道有点像西南地区的某些植物。当地人生活习俗和咱们迥异,用的香也不太相同。”沈黛顿声,又从柜中拿出个小香炉来,说道:“这是我先前搜集到的的一种香,你闻闻,是不是和它有些相似?”
她指指正浮着绿沫的瓷碗。
虞行烟仔细辨别了番,果然发现这两种香有相通之处。
味道都辛辣,腥臊。
区别只在于味道的浓重。
沈黛盯着小香炉里的白灰,长睫微动:“这香是我机缘巧合之下购来的。研究许久,并未发现它有什么特殊的效用。翻遍古籍,也未找到关于它的一二记录。不曾想今日竟在你这儿,找到了一二线索。”
迎着虞行烟的视线,她低声道:“你有向贵妃问过这香的来历么?”
虞行烟点头。
午时的家宴上,她故作不经意地向小姑提了这个问题。
贵妃只说是内侍省分来的香,她用后觉得味道甚好,便一直用了。
当时席上,除了她们,还有皇帝在场。
虞行烟仔细瞧他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并未出言反驳,便知小姑说的应是实话。
晌午时分,虞行烟拿了令牌,翻看了内侍省的用香明细,发现上面关于它的记载竟一片空白。
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香的来历是有点古怪,虞行烟暗忖道。
雪晴宫燃此香已有一年有余,贵妃和皇帝同闻此香,身体并未出现不适,所以这一点小瑕疵便被众人忽略了去。
虞行烟素来谨慎,遇事常思虑缜密,并未放过这点困惑,所以冒雨前来寻她。
“难道竟无人知道此香的用途?”见沈黛也茫然不知,虞行烟的心沉了下去。
她抱着希冀而来,不料在沈黛这儿碰了一鼻子灰。
沈黛见她流露出失望之色,也跟着沉默下来。
两人半晌无话。
沈黛往窗外瞧去,眼神穿过重重的雨雾,望向远方。
她细细思索着,忽然间福如心至,抚掌惊喜道:“我想起了。有一人必定知道这香的奥妙!”
—
从沈黛家离开,虞行烟便和绿翘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绿翘见自家姑娘眼眸微亮,跟着高兴起来。
方才两人在室内密谈,她并未进去,只在邻屋等候。
待二人结束对话,她过来寻姑娘,发现她表情轻松了些,便以为事情顺利解决,心头大石落下。
马车疾驶,她朝窗外看去,余光轻扫,竟在一处屋檐下发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姑娘,那个是不是太子殿下?”
虞行烟本在愣神间,闻言,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果见到陆霁和韩光正在檐下躲雨。
原负手而立的男子似觉察到有人在看他,极快地抬起头来,刚好与虞行烟对上了眼。
隔着重重雨雾,两人遥遥对望,凝视无言。
望着那人微湿的鬓发,虞行烟不知怎地,心头一动。
第44章 燃香(二)
“停车!”
缰绳一拉,马车很快停在了二人面前。
韩光抬眼去瞧,见到车帘处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一时喜出望外。
“虞姑娘!你怎么来这了?”
他欣喜问道。
虞行烟颔首微笑,“处理了些急事。”她的眼神落在二人身上,似在疑惑:你们怎么也来了此处?
陆霁读懂了她的眼神,并未回答,只垂眸看她一眼:“雨下得大,你快些回宫吧。”
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檐下空间狭小,虞行烟进来后,更显逼仄。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自身前传来,无孔不入地挤占着陆霁的鼻腔,让他浑身僵直。
他暗自屏息,不再看她。
虞行烟微扬脖颈,打量着他。
在车上她看得粗略,待离得近了,她才注意到面前男子的半个身子都被雨淋湿了。水迹一团团地在他衣上晕开,流下蜿蜒的水痕。
陆霁向来在她心中是个性情内敛又极为强大的男子,可此刻,落在她眼里的他,竟多了几分罕见的脆弱和孤寂。
虞行烟一时竟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的视线自他微湿的鬓发,滚动着水珠的长睫上一寸寸往下,落在了他苍白的唇上。
她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柔声道:“这雨还要下几个时辰,殿下和我一同回吧。车厢宽敞,四个人也是能容得下的。”
陆霁拒绝的话正要吐出,身侧的韩光偏在此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陆霁神色一滞。
见几人目光都朝自己而来,韩光面上带了些歉意:“没控制——”余下的“住”字尚未出口,便淹没在一连串的喷嚏中。
“韩侍卫这是冷着了。快些上车去吧。”绿翘立在车旁,关心道。
她记挂着韩光之前对她的照顾,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不免有些心疼。
这天变得极快,谁知道他们淋了多久的雨了?
陆霁的目光落在韩光身上,思虑片刻,应了虞行烟的话。
—
来的时候是两人,返程时,车厢内已坐了四人。
因陆霁、韩光淋了雨,虞行烟便将车帘放下,又递给二人两件厚衣。
“虞姑娘的东西比之前齐全了不少。”
韩光缓过神来,见她变戏法似的从车顶部拿出各种小物件,有些吃惊。
虞行烟展颜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愿再穿着湿衣入睡了。”
上次在洞穴内避难,几人身上带的东西极少。除打火石,水囊和一些干硬的点心外,再无他物。
他们虽然点了火,又支起架子去烤,可山洞里头潮气重,外衣贴在肉上,仍是不舒服。
有了这样一回教训,虞行烟之后出行,想得便细致多了。不仅备了取暖的衣物,还留下了十数种常见草药,饱腹感极强的肉干以及几十样耐储存的各样小点心。
考虑到饮水不便,虞行烟特意准备了几包能净化水质的草木灰。
主打的就是个有备无患。
眼下,这些东西都被她收在了上头的隔板和座位下头的柜中。
陆霁的视线在她脸上掠过,见到她有些小得意的表情时,眸中也显出笑来。
提及半月前的惊险经历,韩光和绿翘皆感慨颇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当初的种种艰辛,讲得眉飞色舞。
明明过去没多久,可说起几人之前逃难的旧事,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谈笑声中,回宫的路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行驶到了宫门口。
几人刚下车,脸上尚带着笑意时,几个太监忽然自前方而来,见到他们后,先是面色一喜,而后迅速变了神色,急声道:“两位主子,出事了!”
—
雪晴宫内,跪了一地的人。
伺候的宫女、太监皆把身子弯成虾状,不敢抬头。
重重帷幕掩映的锦榻上,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眼睛紧闭,双手置于腹上。
若不是她喉中偶尔会逸出几声呼痛的闷哼,外人只以为她定是做了什么香甜的美梦。
无人敢说话,殿内是一片令人心惊的死寂。
忍冬忍着惧意,不知是第几次回道:“陛下,娘娘午睡后便是这样了。奴婢也不知道她为何迟迟不醒。”
见男人的靴子微动,她怕得声音都哆嗦起来,“娘娘先前还是正常的。晌午的家宴后,她说自己有些乏了,奴婢便伺候她安寝。奴婢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听见她唤我们几个,便近前去看。结果便发现贵妃她陷入了昏迷。”
说到这儿,她已带上了些哭腔。
明明之前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成了这样?
忍冬的眼睛慢慢模糊起来。
陆玄璟面容已透出股铁青色,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转头问殿里最后头跪着的几个太医:“你们可有瞧出什么眉目?”
几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面上的惶惶。
“陛下,臣,臣诊不出来。”
为首的太医令深深顿首,挫败回道。
自一刻钟前接到贵妃娘娘无故昏迷的消息后,他们便惧怕起来。
陛下爱重贵妃尤甚,平日里哪怕贵妃有个头疼脑热,陛下便心情郁郁。这回贵妃昏迷,自是震怒非常。
来的路上,几人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待入殿亲自诊断后,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脉象。似有还无,有时会猛跳数下,有时竟渺若一线,像是生机断绝般。
能进太医院的,都是当世有名的杏林高手,可面对如此怪疾,皆束手无策。
陆玄璟恍若未闻,指腹轻触榻上女子的乌发,轻声道:“姮儿!快醒来!莫要捉弄朕了!朕经不起你这般的玩笑。”
“快醒!”
虞姮双眸微阖,似是不曾听到他的话。除了时不时呼几声痛后,没有任何反应。
陆玄璟注视着她的面容,神色逐渐悲凉。
“你是不是怨朕,所以才不肯醒来?”他的声音轻若呢喃。他俯在女子耳边,惨然一笑:“当年你恨我逼迫于你,宁愿绝食也不愿入宫。如今竟又使出这样的招数,应是生了朕的气吧。”
“姮儿,便是朕有天大的错处,你也不能这样!朕这么多年对你的好,你感受不到么?为何对我这般残忍!”
他狠砸了一下床头,眼睛变得猩红起来。
无数前尘往事,浮上心头。
当年花朝节花朝节惊鸿一瞥,他对她一见倾心。
花车上的美人似月神下凡,又似花神现世,回眸一笑间,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此后他脑海中便有了一道倩影。
知悉她的身份后,陆玄璟一度很是惊喜:她竟是虞伯延的妹妹。
虞伯延为人耿介,是他最为信赖的臣子,心上人是他至亲,他更觉缘分奥妙。
试探询问后,一向待自己极为恭敬的虞伯延竟冷脸拒绝了他的旨意,道:妹妹顽劣,性情粗陋,只愿做乡间的闲云野鹤,不愿入宫为妃!
陆玄璟当时便面色不虞。
在前朝,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人人赞他为尧舜现世。
在后宫,无数新粉佳丽终日讨好于他,盼望承接帝王雨露。
唯有这小女子,还有他的家人,竟拒绝了这莫大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