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嗤笑他们不识抬举,虽气愤,却不曾失了理智,暗道:天下美人多的是。他哪会在一个人身上失了心神!
之后他便装作无事发生,每日上朝,批奏折,和众臣议事。
只是不知怎地,见到那些向他献媚的美人后,他竟失了兴致,觉得她们不知何时竟变得令他厌烦起来。
那日,他例行去皇后宫中,听她说起母后的生辰,心思一动。
他想让所有满足条件的女子进宫觐见。
迎着皇后探究的视线,他头一次感到心虚。
他待皇后虽无多少情分,可她毕竟跟自己多年,又诞下一双儿女,到底和旁人不一样。皇后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认真操办起贺辰来。
他记得那是个晴天。
繁星犹在闪烁时,他便醒了。
躺在明黄的帐中,他只觉浑身鼓胀,四肢都有了麻意。三十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他勉强稳住心神,按下心头激动,和往常一样处理政事。
外人只觉他勤勉,唯有伺候他的太监知道他那天心神不定地看了无数次天色。
终于,宴席开了。
他瞧见了自己想念了很久的人儿。
她穿了件不起眼的衣服,显然不愿招眼。可她不知道,即使她脂粉未施,衣裳素净,落在她眼里,也如明珠生晕,皓质无双。
他怕对方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不敢直直望她,只偶尔往她的方向投去一瞥。
女宴过了半个时辰,身边的太监回禀道:番邦的使臣来了,正在前殿候着,希望能见他一面。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去了前头。
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使臣时,他脑海中记得的只有她凝眉,微笑,持筷品食的种种情态,脸上也不自觉带上笑来。
使臣只以为自己所言让这位大魏皇帝极为开怀,激动不已,在他耳边说了无数的吉祥话。
宴席正酣时,身边一个小太监近得身前,悄声道:他看见虞家三姑娘和四王前后离开了。
小太监以为两人有奸情,怕闹出丑闻,故急忙向他禀告。
他心下焦急,撇下一众宾客,由小太监领着,一路沿他们的路线疾奔。
他从未跑得那般快过。
到一处宫门前,他听见里面传来争执时,心头猛跳,直接一脚踹开房门。
见到里面的一幕,他目眦欲裂:男人正撕扯着虞姮的衣服,欲行不轨之事!
他一脚将他踢晕,奔至她面前,扶起她的身子。
虞姮见他来了,心头一松,颤着声音道:她中了药,请将她置于冷水中浸泡便好。
他本欲吩咐太监依此行事,可见到面前女子默默含情的眼,竟鬼神神差地改了主意。
一夜鸳梦。
醒来后,他心旷神怡,只觉此生都未如此舒畅过。一抬头却瞥见她满眼冰冷的望着自己,说出的话比冬日的冰还要伤人。
她希望他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陆玄璟气笑了。
他乃大魏天子,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
他当时应下,背地里却让礼部备下了封妃的旨意,只等十天后打她个措手不及。
令他意外的是,虞姮比她想得还要烈性!她宁愿绝食而死,也不愿入宫。
消息传来,他在勤政殿里坐了一天,朝外头放出假消息:他不会强迫她。背地里却暗自搜寻着虞氏众人的一些事迹。
她大哥虞伯延清廉无垢,二哥虞仲洵却不是个完人。在冀州为官时,他错判了两桩案子,让苦主家财尽失。
这事可大可小,如何评判,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以此事威胁,又将她从前结交的好友身份一一抖落出来,果然见她变了脸色。
她之前行走江湖,结识了不少绿林之人,身上或多或小地有些问题。他若有心探寻,他们免不了进牢狱受苦。
话密传至虞姮耳边,她果然放弃挣扎,乖巧地进了宫。
他以为来日方长,总能暖了她的心。却不料先是羲儿出生后夭折,后是她因生产亏了身子,再难有孕。
那时心痛,前言万语难以描述其一。
他并非有多么喜欢孩子,只是他固执地觉得:有了孩子,虞姮便能待自己好些。哪怕是一点点,就足够了。
孰料有些人竟容不下她,指责她是妖妃,用极恶毒的语言诅咒她。
陆玄璟只觉五脏六腑皆是汹涌的杀意。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种种酷刑之下,再无人提出异议。
此后,他便和她这么过着。有时虞姮会和他撒娇卖乖,哄他开心;有时她冷面以对,不说一言;有时她会柔声唤自己三郎,似是有情。
陆玄璟不想知道她待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不重要,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便足够了。巍峨深宫,有她陪伴,他也不觉得有多么无趣了。
只是,他没想到,不过是一个下午未见,她竟躺在床上,人事未知,任凭自己如何唤她,也不曾睁开双眼。
他心如死灰。
—
虞行烟进来的时候,刚好听见男人几欲嗜血的声音:“来人!把他们拉下去!即刻处死!”
她和陆霁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眸中的震惊。
第45章 燃香(三)
十数个侍卫从殿外进来,将抖若筛糠的宫女,太监们挨个拖走。
“冤枉啊,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求陛下开恩啊!”
……
于众人的哭嚎声中,虞行烟和陆霁疾奔至殿中男子身侧,待看到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后,两人心里都有了计较。
虞行烟忙上前拦住侍卫,向陆玄璟求情,“姑姑她一向内心纯善,待下人极好。等她醒来,知道陛下您因她的缘迁怒众人,恐会伤心许久。臣女斗胆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
蛇打七寸,一提起虞姮,陆玄璟的理智便恢复了些。
是的,姮儿她是个最纯善不过的人儿,若她知道自己处死了她身边的亲信,肯定会和自己置气。
只是到底余怒未消,命令侍卫们将伺候的下人各打了二十大板。
见众人已无性命之虞,虞行烟微松口气。
她本想近前看看姑姑的状况,可陆玄璟站在榻前,她只好打消了念头,开始在殿里仔细观察起来。
陆霁瞥了一眼已状若癫狂的男子,神情变得冷冽,走到最后头跪着的几个太医身边,问他们:“贵妃如何了?”
为首的太医令长叹口气,道:“殿下,老臣也不知啊。”他和余下几人交换了下视线:“事发后,我们将整个雪晴宫都检查了个遍,小到入口的茶点吃食,大到贵妃娘娘常用的物件,她的随身衣物,我们都一一排查了,可愣是一点问题也没发现。"
“贵妃像是突然便患了此疾,我们尝试了十数种办法,企图将她唤醒,可都不起作用。”
虞行烟听着,黛眉微蹙。
一个年级约三十许的年轻太医也搭腔道:“方才那些奴婢说,贵妃娘娘吃用的东西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甚至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你们瞧瞧这个。”虞行烟将怀中的纸包打开,放在几人鼻下。
太医们嗅闻一番,摇头道“这香炉里的灰我们已检查过了,并无什么特殊。”
陆霁眼眸一闪,见虞行烟拿了个碗来,心头一动,注视着她手上动作。
虞行烟依照沈黛下午时的步骤,将水灌入茶碗,搅拌均匀。待绿沫飘起,一股腥臊的味道传来时,几人脸色微变。
他们检查时,优先排查的便是今日的吃食。这香是贵妃娘娘用惯了的,他们嗅闻后觉得没有异常,便没对它多加关注。
且他们心底还有一个未宣之于口的念头:陛下与贵妃同宿多年,若燃香有问题,陛下理应会出现相同症状。
所以便下意识地忽略了它。
等虞行烟将香灰兑成水,见到水变了颜色,气味也发生变化后,他们方如梦初醒。
“我下午时找一高人看了此香,她说这香乃西南地区所产。但香的种类,她并不能辨别。”
虞行烟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各位俱是当世名医,眼界不比寻常,行烟希望您们能仔细回忆一番,若能找到一二线索,那么贵妃或许便有救了。”
她双目滢滢,神情真挚,说话时毫无盛气凌人之态,让众人慢慢放松了神经。
自贵妃身体有恙后,他们俱提心吊胆,又见陛下震怒,一种伺候的奴才都挨了板子,更是心上惶惶。
此刻,面前女子先是找到了关键线索,又语气温柔,让处于惧怕中的众人逐渐稳定了心神,开始仔细回想起来。
陆霁垂眸瞧她:原来她出宫是为了这事。
方才出声的年轻太医凝神细思,半晌后,他眸光一闪,惊喜道:“我偶然在一古书上见过相关记载。这香由畸零花制成,融于水后颜色转绿,气味也会由清香变为腥臊。但此花在当地早已灭绝,怎会出现在贵妃宫中?”
他眉头蹙起,陷入疑惑中。
畸零花?
虞行烟下意识地去瞧陆霁,见他也是满脸迷茫,显然从未听过此物。
陆玄璟从虞姮榻边离开,几步走到那太医身边,沉声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年轻太医浑身一抖,稳住心神回道:“畸零花乃西南部分毒虫最喜之物,它们痴迷于畸零花腥臊的气味,一闻到其香,便会振奋鼓动,活跃起来。当地一些苗女,常在养蛊虫的房间内放置此花,为的便是蛊虫能尽快长大。”
蛊虫,畸零花,味道……
陆玄璟眉头一皱,一个猜测迅速浮上心头。
“姮儿中蛊了!”
“姑姑她被人下了蛊!”
“贵妃她中蛊了!”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虞行烟、陆霁、陆玄璟都反应了过来。
哪是突遭恶疾,分明是有人害她。
“先前伺候的下人呢,快把他们叫进来!”陆玄璟压抑着火气吩咐宫人。
殿内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没过一会,虞姮身边的忍冬和几个太监便匆匆赶了过来。
几人比较幸运,还没挨上板子,就被人又喊了回去,面上流露出几分庆幸。
二十板子虽不致死,可人挨了,至少也需要卧榻两个月静养,既能免得一次皮肉之苦,他们心头微松,便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陛下,奴婢记得,贵妃娘娘第一次用此香,是去年的冬至时节。”忍冬深深垂首,沉声回忆起来。
她记得那天刚好下了雪,重角飞檐处俱是一片银装素裹。
午时,内侍省又送来了一批新鲜的物件,让贵妃挑选。
虞姮抬起眼看了几下,并不对这些珍奇感兴趣,让下人把它们都拿下去。
忍冬依言而行,刚走到门口时,忽听见主子唤她:“忍冬,你手中的托盘里是什么?怎么闻起来这么香?”
她低头一看,见红布下是几炷香,据实回了。
她记得主子听后便笑了,道:“我还从未闻过这么香的味儿呢。把它留下吧。”
忍冬当时便有些疑惑,她凑近细闻了下,觉得味道虽然清香,但也不至于像是主子说的那般夸张,心里嘀咕了会儿,以为是主子对气味敏感的缘故,并没有怀疑。
陆玄璟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初闻此香时,曾问过虞姮,她只说是内侍省送来的,觉得味道不错,所以便留下了。
陆玄璟唔了声,便将此事丢开了去,并没有过多探究。内侍省送来的东西,先前已经过数次检查,又有记录在册,哪会出问题。
“陛下,我下午时曾看过内侍省的登记册子,上面并没有关于此香的记载。”
虞行烟轻声回道,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
可以肯定的是,背后之人身份定不简单。不仅能绕过重重检查,又能将记录轻易抹除,至少是宫中经营多年的老人。
陆玄璟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事实上,自虞姮当年难产后,雪晴宫的守卫比之前更为严密。为防止有人再害她,陆玄璟每日与她同食同宿,他哪会料到,这香竟是招致虞姮患病的罪魁祸首。
他沉眸听着,忽然想到一事。既然背后之人能密谋害她,那姮儿十年前难产之事或许也有此人的参与!
当年他将整个后宫都查了个天,愣是没找到一点线索,被迫接受了那是个意外。却不料,那竟是有人设计害她的缘故。
思及这儿,陆玄璟忽然打了个冷颤。
能在他的手底下,两次设下毒计害她,又能全身而退,不叫他捉住一点痕迹。此人行事之缜密,身份之高,令他心惊。
他环视四周众人,只觉这深宫似是一张深渊巨口,要将他吞没了去。
想到暗处的毒蛇,正嘶嘶地吐着蛇信,满意看着虞姮今日的痛苦,他的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以为他是天下之主,他以为他富有四海,可他没想到,他竟如一蠢夫小儿,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将内侍省众人全部关入大理寺,严刑拷打,待事情水落石出,朕要将那作恶之人碎尸万段!”
他嗓音冰寒,一字一句地将字吐出,面容因愤怒而显出几分狰狞来。
陆霁未发一言,他静静听着众人的话,若有所思。他眼角余光往榻上之人扫去,却见她脸色慢慢黑紫起来,脖子上也鼓起了一条条青筋,神情极为痛苦。
他顾不得许多,几步奔至她榻前,见她病症陡然加重,有了不好的预感,厉声喊道:“太医,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