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那中年妇人见她一眼,径直扯过她的胳膊,卷袖查看。
白净如玉的臂膀上,通透无瑕,一点痣、斑都无。
那妇人很失望,喃喃道:“你不是我女儿。我女儿手腕处有块指甲盖大的红斑。”
沈黛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原先的忐忑,暗藏的期待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直至今日。
沈黛素来心性坚强,遇到苦楚,从不向人诉说。
唯今夜见万家灯火俱明,街上游人,家人伴侣皆身在畔,不由感怀己身,只觉身似浮萍柳絮,一个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急忙去擦,晶莹的泪珠却连绵不断,顺着香腮滚下,沾湿了锦帕。
堪堪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这一幕,正好落在了街头一年轻男子的眼中。
—
“三叔,怎么不走了啊?”虞临霜拽了拽虞思谦的袖子,催他往前。
吴氏原本和她们一起,方才路过戏楼时,她见优伶在台上表演新戏,嗓音缠绵柔漫,戏词又颇是优美,戏痴的一颗心活了。
将女儿托付给了小叔子,她领着两个健妇上二楼听曲去了。
于是,虞临霜便跟着三叔走马观花,四处闲逛
见他停下,小姑娘不开心了,用小手挠他手心,提醒他赶紧走。
男子却恍然不闻,只是抬头向高处望去,目露怔然。
临霜无奈,顺着他视线瞧去,只看见一处空旷的高台上,羊角灯随风摇晃。
没有一个人影。
她眯眼细看,这灯也没什么稀奇的嘛,怎么三叔看了那么久。
思考半天,得出一个结论:三叔是复明不久,见啥都好奇。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和她一块玩的本地姑娘知道她出生于帝京后,各个都羡慕她。
一时间,她看虞思谦的眼神中都带了些同情,并打定主意:要多带三叔出来逛街,让他多多增长世面。
虞思谦哪知在自己侄女心里,自己竟沦为了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人”。此刻的他,只是徒然地望着那座高台,心潮起伏。
几息之后,见那处依然空空,他方回过神来,紧拉着侄女的手,默然向前。
至一处糕点铺子时,原先去买糖葫芦的书微终于追上了他们。
虞临霜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语气甜甜地向他道谢。
粉扑扑的脸上,眼睛亮晶晶的。
书微傻笑一声,回到主子身边,却发现原先兴致很浓的主子竟沉默了。
他不解,伏下、身子,没出声,单用手势比划:主子怎么了?
虞临霜呵呵一笑,连比划带说:他看上花灯了。没钱买。
声音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听见。
一时,周围人纷纷侧目。
这其实只是她的猜测。
虞临霜不过七岁,正处于好动的年纪。
灯市上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琳琅满目,她拿起这个,揣上那个,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摸,什么都想买。
吴氏起初还依她,结果见她越发不成样儿,便不给她买了。
只推说自己带的钱不够。
她信了。
为表示自己的大度,她忍痛放弃了许多想买的东西,只让书微帮自己买三串糖葫芦。
正好三叔一串,她一串,给娘留一串。
书微问她缘由,她便下意识以为三叔也是没带钱,买不到喜欢的东西,才失望不语。
书微面色一滞,并不信她,只想着回府后再问问主子。
他瞥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暗忖道:虽不知主子
因何心绪不佳,但沈姑娘既然来了,主子必定会开怀的。
……
更漏相催,夜色全然深了。
见临霜困得直打呵欠,下人们也目露疲态,虞府的几位主子没了继续游逛的心思,打道回府。
离长街越远,灯火越暗,喧闹声也如隔了一层,模模糊糊。
穿街过巷,半个时辰后,视野中便出现了两只纱灯,形似玉兔捣药。
正是虞府在门前挂着的那两盏。
他们拾阶而上,正欲进院,拐弯处走来几人。
为首的恰好是虞行烟。
“你脸怎么这么红?”吴氏狐疑地盯着女儿面上的红晕。
“方才吃了些酒,许是酒气熏的吧。”
她毫不客气地将锅甩在了酒上。
“你们也不劝着她些。”吴氏眼风扫过几个奴婢。
“娘,没事的。我这不回来了嘛。”虞行烟撒娇道。好说歹说,把吴氏哄得眉开眼笑。
虞思谦静静看了大侄女一眼,没拆穿她的话。
只有衣服上有点稀薄的酒气,哪像是饮酒的样子。
想来是去见心上人了。
他不是老古板,也没告密的打算,摇摇头,抬脚跨过门槛。
然后,他听见身后传来大侄女惊喜的声音。
“沈黛,你怎么来了!”
他下意识回头,目光一凝。
昏暗的光下,一紫衣姑娘立在阶前,偏头轻笑。
正是先前在高台暗自垂泪的女子。
虞思谦浑身一震,似听到了宿命的低吟。
原来,竟是她!
他今夜遍寻无果,蓦然回首,她却出现在灯火阑珊处。
……
他轻轻地笑了,比月色还要动人。
书微看看他,又扫一扫大姑娘,不由纳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地,都不对劲了……
—
月明千里,撒下无数银辉,引出了无数情思。
在这个上元之夜,有人暗吐情思,有人怅惘良久,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得偿所愿……或欢喜,或悲伤,种种情态,都落在了满天的焰火和如雨的星光中。
第71章 求娶
上元节一过,虞府的下人忽然发现府上热闹了许多。
又送走一波客人后,两个门子凑在一块,小声讨论着。
“近来登门的贵客愈发多了。从早到晚,我都没个得闲的时候。”高个抱怨。
他有些怀念之前的日子。
“瞎,谁说不是呢。”脸上长满麻子的门子连声附和。
“难道是咱老爷要起复了?”所以他们提前拜拜码头?
他暗自猜测。
高个瞪他一眼,“哪是啊。他们都是想和咱虞府结亲的。”
麻子“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高个见他这副呆样,笑了笑。
他在内院有相好,消息远比一般仆役灵通。主子们出了什么事,他总能知道一二。
这份特殊时常让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欢悦。
麻子咂摸了几下嘴,“大姑娘生得和天仙一样,有人求娶也是正常。只是——”
他拉长调子,欲卖个关子,扭头瞥见高个脸色不善,不敢吊胃口,说道:“只是他们再好,也越不过太子殿下啊。有殿下在,这事成不了的。”
高个看他一眼。
这话倒没说错。
先不说身份尊贵与否,单论仪容气度,寻常男子便差殿下多矣。若再权衡德行才能,差距之大更如天堑。
比不了,比不了啊!
他摇摇头,正想和麻子细细说些八卦,便看见门口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缠金绘龙,熟悉得紧。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高个哪还顾得上闲聊,一溜烟快跑着,通禀去了。
*
书房里,二人静坐。
虞伯延斟了口茶,细细地品着,眼神偶尔扫过对面的男子。
见他仍是气定神闲,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虞伯延暗暗叹气。
自他进门后,他已晾了对方足足半个时辰了。
对方却似感觉不到尴尬,施施然地坐在那儿,稳如泰山。
反观自己,茶吃了几盏,点心也用了几碟,腹部紧绷,隐有破功之势。
“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请回吧。”
虞伯延憋不住了,下了逐客令。
非他无礼,只是这段时间,对方日日到访,一直磨他,才让虞伯延失了耐性。
对他也不客气起来。
“我的提议,世伯考虑得如何了?”
陆霁并没因为他的无礼而生气,目光紧盯着对方,等着他的回应。
“此事,再容我想想。”
虞伯延的回答一如往常。
“世伯先考虑着,我明日再来。”
陆霁笑了笑,极有风度地起身,向他道辞。
不见丝毫沮丧,极为百折不挠。
虞伯延叫苦,见他身影出了门外,沉吟良久后,忽地猛拍了一下桌子。
茶、碗、点心齐齐落下,哐啷啷,摔得粉碎,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了?”吴氏一进门,便瞧见他微青的脸色,心下纳罕。
吩咐下人把东西收了,待房间内无人,她才问起缘由。
虞伯延握了握拳,也不避她,说起了自己连日的苦闷。
“他每日都来,一呆就是一个时辰。我耐心都要耗尽了。”
虞伯延面露愠怒。
上元夜之后,来虞府求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虞伯延一一谢绝,只云自己要考虑一番,并不把话说透。
听话听音儿,那些人听了,虽失望却也没说什么,纷纷熄灭念头。
唯这个陆霁,他说了一回,次日他又来。
起初,虞伯延还好声好气地招待,拐弯抹角地暗示,后来见他装作不懂,自己倒叫气个病倒。
他是太子,虞伯延也不能真的把他拒之门外。
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过来,也不和他谈话,只晾着他。
孰料,对方养气功夫比他强出许多。他不动声色,虞伯延却呆不住了。
吴氏听丈夫好一顿抱怨,笑了笑,问他:“我瞧着殿下极好的,对女儿也有情意。”
“你哪里对他不满意呢?”
虞伯延没吭声。
他有他自己的私心。
他不想女儿再进宫当什么贵人。
虞姮的教训,让他怕了。
纵使陆霁才德兼备,品貌非凡,他也不敢赌,也不愿赌。
那锦绣膏梁富贵地儿,白骨成灰。他哪愿意女儿沦为红粉骷髅,葬在那儿寂寂深宫!
哪怕陆霁心再诚,他也不愿!
想到这儿,虞伯延更觉愤然。
以前他是臣,陆霁是君;他以臣子目光看陆霁,只觉他德行彰彰,大魏有幸;
如今身份变了。陆霁想求娶自家女儿,他以岳丈身份看他,便觉出许多不妥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脸皮怎么厚。
虞伯延暗忖。
不对,不是陆霁变了。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只是之前,他视陆霁这种遇挫不恼的品质为“能屈能伸。”
同样的一个意思,怎么解释全看话事人理解。
吴氏垂眸浅笑,态度不偏不倚:
“儿女的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妙。你且放宽心,说不准会有什么转机呢。”
虞伯延瞧她一眼,正欲反驳,又有下人来禀:
谢三郎来了。
—
“府上近来可好?”虞伯延笑着问谢柬之。
目光多了几分真切。
他和他父亲是同年,两人相交甚密。
尤其是这半年,虞伯延归隐临安,闲下来总和他父亲谢琅小聚,一来二去的,两家关系更是熟稔。
走动得多了,谢柬之慢慢入了虞伯延的眼。
家世好,风姿也佳,更知进退,懂礼数,实在挑不出半分错来。
虞伯延越看越满意,想给他和女儿牵线。
当然,他不敢表露得很明显。只是聚了一波各处平平的适龄男儿,以赏花为由,邀请他来。
俗话说:红花还需绿叶配。有其他人的衬托,谢柬之果如鹤立鸡群,醒目得很。
虞伯延很满意,女儿反应却冷淡,说对他没多大印象。
虞伯延不是老学究,也疼女儿。女儿既不喜,他也不强求,只觉得遗憾,偶尔和妻子吴氏抱怨两句。
亲事黄了,虞伯延态度却没多大变化。仍旧待他热热切切地。
“一切都好,多谢世伯挂心。”
谢柬之微微一笑,仿若春风拂面。
虞伯延暗道声可惜:这么好的儿郎,却没机会成为他的佳婿。
摇摇头,寒暄一阵,适才进入正题:“世侄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虞伯延静静看他,略微疑惑。
谢柬之耳尖泛起一抹红,双眼饱含希冀,吐露心声:“我心悦虞姑娘,望世伯成全。”
虞伯延眉尖一挑,仔细看他。
一家有女百家求,今日竟又来一个想求娶他家行烟的。
谢柬之见虞伯延面色淡淡,心下略慌,急忙道:“我对虞姑娘是真心的。若能聘她为妻,我必视她如珠,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声音不自觉大了。
虞伯延没吱声,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那人。
同样都是想求娶烟儿,陆霁的表现淡定得多。他每次来,并不说别的,但就是透出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来,如稳坐钓鱼台一般。
私心里,他觉得谢柬之显得心急了些,失了从容。
不过,他心底这么想,脸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