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翘忍不住劝她:“殿下品行端方,姑娘嫁与他,必会享福一生,婚姻和顺。”她以为主子是在担心自己所托非人。
虞行烟长睫微眨,悠悠一叹。
“殿下他很好。只是—”她声音拉长。
暗处那人屏息以待她的未尽之语。
他面色虽如常,胸腔之内,心脏却在狂跳。白玉般的手轻轻蜷了起来。
“只是殿下身为一国储君,身旁绝无可能有我一个女子。”
“并且,他也从未说过对我有意。”
“这不过是你们的猜测罢了。”
虞行烟樱唇轻启,神情温和。
绿翘本能想要反驳,可唇瓣微张,却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辞。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主子说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殿下确实不曾表露过心意。即使他做了很多。
并且她也不能保证殿下能对主子一心一意,永不变心。
“可,可……”绿翘嗫嚅几声,想为陆霁说几句好话,又被止住。
“虞行烟偏头看她,刮刮她的鼻头,“日后见了他,别再两眼放光地盯着人猛瞧了。你看多了,他或许以为我属意于他,倒令他难做了。”
她笑笑,“我可不愿勉强他人。”
绿翘脸腾地红了。
殿下之于她,如天上月,遥不可及。她对他并无琦思,只是单纯觉得唯有这样的人能配得上自家主子。是以盯他的次数多了些,却没想到被主子看在眼里了。
她又羞又惭,还怕自己主子误会,急出一身冷汗。
虞行烟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正欲宽慰她几句,一个身影悄然自屋顶落下。
紧接着,一道男声如惊雷般骤然在她们耳侧响起。
“倘若我心甘情愿呢?”
“倘若我有意于你呢?”
“倘若我只要你一人呢?”
他嗓音低沉,竟是回答了虞行烟先前的惶惑。
虞行烟抬眸去看。
朦胧的月光下,他负手而立,脸部线条锋锐。
那双藏了无数情绪的黑眸,此刻,正灼灼地注视着她。
——
远处,欢声隐隐,歌声遥遥。
此处,万籁俱静,灯火阑珊。
不知何时,小巷内竟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虞行烟嗓音忽然有些干涩,朱唇微张,却不知该说什么。
些许暧昧的气氛自黑暗中滋生,徘徊在二人之间,浓稠得令她无所适从。
半晌后,她缓缓一笑,打破尴尬:“你都听到了。”
陆霁不置可否。
他眼皮微垂,打量着盛装如瑶池仙姝的女子几眼,往她方向走了几步。
小巷窄隘,他步距又大,很快便到了虞行烟身前。
两人相距仅有一尺,近得能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扑面涌来。
虞行烟身子瑟缩了下,不知为何,竟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身子贴到了墙壁上。
见她似被吓到,陆霁摇头浅笑,不再往前。
只再次强调,“我方才所说皆为我心之所想,你呢?你如何看我?”
他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竟是直接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虞行烟又惊又羞,耳畔浮起红晕。
她唇瓣微动,片刻后,正色道:“殿下龙章凤姿,又身份高贵,无数贵女都将您视作春闺梦里人。自然是极不凡的。”
她又在装傻!
陆霁气笑了,也不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问她,“你呢?你对我可曾有情?”
可曾有情?
虞行烟只觉“轰”地一声,脑海中浮起很多杂念。
他说出来了!
他问自己了?
怎么办?
心神摇动间,两个小人忽然出现在意识深处。
其中一个小人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着:“答应他吧。你也喜欢他的!”
“答应他吧!”
“错过了他,你会后悔的!”
另一个小人“嗬嗬”冷笑两声,翘着双脚,反驳道,“喜欢又如何?他是太子,以后女人少不了的。”
“倘若他另爱她人,将一个个女人纳进宫,你该如何自处?”
“你不怕自己变成深宫怨妇吗?你忘了自己想要什么了吗?”
小人语气激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不尝试,怎知道结局如何?”第一个小人挺直腰板,继续鼓吹。
“真心难得!切莫辜负。”
“快说你也喜欢他呀!”
第二个小人受不了了,给他一拳,扭头道:
“等深陷泥潭,再想脱身就晚了。结局既定,何必开始!”
“别听他的。”第一个小人从地上爬起,和对方扭打起来。
“听我的!”
……
“不,听我的!”
……
虞行烟头痛欲裂。
见她目露犹豫,陆霁心猛地下沉。
无人知晓,今夜,他其实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暗自保护着她,也默默注视着她。
他看她举目四望,好奇打量重重焰火;
他看她伫立摊前,凝眉苦思那道谜底;
他看她蓦然回首,于寂静中侧身浅笑;
……
他见她如此美丽,耀眼如神女在世;他看见无数青年男子今夜偷偷瞧她,眼中满是钦慕;
于煌煌灯海,千万星光中,他更窥见自己的内心:
我心悦她!
心悦她已久!
陆霁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也不愿压抑自己。
于是,在听到她们三人的话后,他忍不住从屋顶跳下,直言以待,剖析己心。
虞行烟的反应却令他感到些微失望。
身为储君,陆霁性格内敛,情绪从不显露人前。今夜言行外放,已是罕见。
见她沉默不语,陆霁胸口闷涩,不过很快,他便调整过来。
她不愿说,他做便是!
“你不必回我。明日,我去你府上提亲。”
他态度转为强硬,眼中是势在必得!
虞行烟美眸睁大,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唇上传来男人滚烫的气息。
……
等陆霁转身离去,绿翘、海棠方从一个角落里慢慢走出。
两个人脸都红通通的。
虞行烟的脸也红红的。
她眼角、眉梢、脖颈都浮起了粉,像是上了层艳丽的胭脂。
“都看见了?”虞行烟抿唇。
因那人,她口脂花掉了。
绿翘下意识点头,被海棠在腰间一拧,又改口。
“不,不,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她头摇得很快。
海棠也大声道,“奴婢们方才走得很远,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她重重强调,反而显出几分欲盖弥彰。
虞行烟垂眸一笑,唤她们,“走吧,前面还有热闹看呢。”
绿翘和海棠对视一眼,傻笑两声,忙不迭地跟上。
小巷再度恢复了寂静。
许久后,小巷旁边的一处院落里,门“吱嘎”打开,一青衣男子无声出现。
他手中,正捧着一盏琉璃彩灯。
他定定地看了琉璃灯许久,然后双手一松。
“哗”地一声,彩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少爷!”
身后的小厮惊呼一声。
他不明白,少爷整整寻了这盏灯一个晚上,怎么能舍得将它摔碎。
明明,这灯比双鱼灯要好看许多!
谢三郎眼神凉凉,“灯再好,人若不喜,又有何用?”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北风吹来,掩住了他面上浓浓的阴郁。
第70章 灯火阑珊
月上中天,霜寒满地。冬寒未去,但春意却已萌生。
长街上,万人空巷。
少男少女们穿着各色新衣,游曳于人潮中。远远望去,那衣服上的点点辉光,伴着荧荧流火,似坠了层银花雪浪。
客栈高处,一素衣女子斜倚栏杆,凝眸四望,唇边逐渐扬起一抹笑意。
这女子正是沈黛。
前些日子,她接到了虞行烟的来信,邀她来临安一叙,共赏春景。
沈黛动了心思。
她和虞行烟半年未曾见面,着实有些想念……且年节刚过,冰肌坊生意平平,无需她和以往那般寸步不离地看顾……
她略一思索,便应下了。
从帝京到临安,相距甚远。沈黛先乘马车,又走水路,最后又换马车进城。
因下雪的缘故,原计划五天的路程足足走了七日。虽然沿途都有虞家的护卫护送,客船、马车也算得上舒适,但舟车劳顿之艰还是让沈黛感到疲倦。
马车停下时,恰值傍晚,距灯会不足一个时辰。
“姑娘,进城了。”马夫低声道,唤醒了车厢里星眼微阖的女子。
沈黛掀起车帘,见道路两侧俱张灯结彩,转了心思,吩咐他:“不去虞府了。先找个客栈安置吧。”
她现在过去,虞府的人还得安顿自个,怕是要错过这灯会了。
*
收拾完,梳洗完毕,已是华灯初上。
沈黛换了衣,径直往楼顶而去。
住宿的客人都出门看满城灯火去了,唯她这个闲人,无事可干,独自于高处俯瞰众生。
远处,传来水墨调的吴侬软语,潺潺切切,隐约可闻。
她闭眼细听,两指搭在朱栏上,跟着轻轻哼:
“却拟这繁华盛景,都做了泥胚荒垣。叫奴如何不怨他。”
……“回路已无门,此身且去且莫停留”……
“莫忘,莫忘……”
她声线绵软,唱得柔婉哀致,叫人听了,心下不觉凄凉。
沈黛和了几句,品出这词中的悲意,慢慢止声,脸上的笑淡了许多。
许是今夜灯火耀耀,又或是那歌悲怆幽怨,此刻,她忽地感到一阵寂寥。
仿佛天地之间,唯余自己一人。
她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至于上一次……晤,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孤独的感觉时,自己似乎还是个小孩儿。
沈黛皱眉苦思,一些尘封久远的回忆渐渐飘了回来。
记忆像是蒙了层纱,人探身去瞧,只觉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四岁前的生活,沈黛忘了很多,偶有几个零星的、模糊的画面会在某个时刻悄然卷到眼前。
她记得母亲怀抱很温暖,记得鼻尖融融的槐香。
她记得每天逗自己的男子身上的红衣无比鲜艳,还有那腰带折射出的金色光芒。
几令她目眩。
她用手去扯腰带,勾着它玩,有时会听到母亲的呵斥。
“你先把衣服换了,不然女儿老要玩儿。”
年轻男子听了,诺诺称是,换身衣服后就来抱她。
她缩在他怀中,开怀地大笑,无忧无虑。
沈黛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只听到那女孩的笑声是那么亮,那么响。
之后,场景就变了。
沈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那处小院的。
仿佛是一睁眼,她便由父母疼爱的女儿沦为了扬州行院里的孤女。
身旁,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都在闷声哭泣。唯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无措。
一个穿红着绿的女人见她不哭不闹,笑出声,满意道:“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性子也静。倒是可以好好调教一番。”
她的话一锤定音。
之后,她得到了重点培养。
抚琴,习字,唱曲,学舞,沈黛日日忙着上课,并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神智也蒙昧,并不了解自己的处境。
直到两三年后,她年纪渐长,才意识到当初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谁。
知道真相的那个晚上,她如遭雷劈。只是枕在榻上,揪着被角,闷头哭泣。
并不敢大声,唯恐下人听见,禀了看守的嬷嬷。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孤寂。
原来,从始至终,她只有自己。
……
沈黛的捏着栏杆的手指攥紧了,眼眶微红。
来帝京一年,她在经营冰肌坊的同时,时时不忘寻找父母下落。
幼时的记忆淡忘许多,但有一件事她印象极深:年轻男人的衣袍,颜色为朱,腰带却是金色。
这是朝廷五品以上官员的朝服!
她在扬州时终日呆在院中,不曾见过外男;来了京城,接触的人多了,适才意识到她那件衣服只有官员上朝时会穿。
那么她的真实身份便明晰了:她是京城某位官员家的丢失的女儿。被花子拐到了扬州。
她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果然发现了一些痕迹。
屯田郎穆家走丢过一个姑娘,如今年岁和她相当。
她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多年夙愿终于达成,还担心他们会嫌弃自个先前做瘦马的经历,却没想到,见面的第一眼,她便失望了。
眼前的中年夫妻身形矮瘦,皮肤发黑,相貌平平,和她没有半分相似。
沈黛心虽冷了一半,但并不灰心,宽慰自己:父母长相平庸也能生出国色天香的女儿,她未必不是这家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