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百年前测出废灵根,不顾体质而强行修炼的那时起,她的脸色便始终泛着苍白病气。
没有哪一刻完全像此时一样眉目生动活艳过。
纤指爱抚脸颊,沈纵颐怔然地回忆起凡间。
严厉慈爱的父皇、温柔善良的母后、数不清的宠爱她的人……
她做公主时,最喜欢被一大串人前呼后拥着,穿上最华贵的裙衫扑蝶又摘花。
那时修仙长生于她不过浮云,她生来拥有掌控一切的权利,哪里还在乎甚么长不长生。
倒是身边的人都铆足劲要做天下第一,只为站到她身侧不失色。
物是人非,沈纵颐知道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在修仙者口中不过是轻飘飘的“已了尘缘”。
……只是她的尘缘没有了尽。
有朝一日能弄清外来者们的源来,她说不准能再续前缘。
故国虽亡,她这故国储君却仍旧活着。
活着便得做些事。
沈纵颐挑起一缕乌发,拢在手心细细瞧看着。
而为了那点没完成的事,总得牺牲些什么。
……
夜深之后,院中苏行章撑着脸望月沉思,想着想着思绪竟真的沉落下去,手一松,歪倒在石桌上。
风过竹动,满院清辉如银屑,一道修挺黑影无声落至月银中央。
感受到汹涌的鬼气,沈纵颐攒眉,不动声色地躺着。
不知名的厉鬼驻足于她的窗棂前,站了会儿,手掌抬起又放下。
沈纵颐只听到一点叮铃轻响,浮动起深不见底的夜色,不过很快,这点声息终被吞没,她的耳边再次恢复了寂静。
那道身影转眼间也消失不见。
她现在的功力还认不出这鬼的实力几何,不过他既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今府,想必是很有实力的。
费时前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没有伤人抢物,反似留了何物在她窗上。
沈纵颐等了半晌,外间果真是没有异响了,方撑臂推开窗。
银月照亮窗台,暗沉的乌木台上静静躺着只反射着月光的小铃铛。
——归宥死前赠给她的遗物。
她将古铃遗留在了客栈,折身去寻时却再也寻不见。
这只是个古朴又不值钱的旧铃铛,连她都不再去寻,还有谁能比她更在意呢?
沈纵颐想起一个人,但立时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归宥已魂飞魄散,以邬道升的性子绝不会对其手下留情的。
方才到来的定是恶鬼,那般浓郁的鬼气,只怕不是刚死不久的归宥能修炼出的。
将铃铛握进手中,她阖起窗户。
铃声依旧清越,像是从未离开过般。
将铃铛放到枕边,沈纵颐躺下后轻轻地勾勒着上面的花纹……
她想,她有法子了。
翌日清晨,清光普照。
苏行章猛地睁开眼,遽然起身抽出长剑,警惕地四顾院子。
习武之人少眠,他若笃定守夜便连个瞌睡都不会打。
谁给他下了迷药?
来不及多加思考,苏行章思及沈纵颐安危,跃过石凳跑上台阶一脚踢开了房门。
“纵颐?纵颐!”
甫一入室,张皇的目光来不及多转移几个方向,苏行章的视线立时被床边那抹雪影攥住了。
“纵颐……?”
他惊愕、担忧的声音温和地滑入沈纵颐耳中。
沈纵颐在他担忧惊愕的眼神中转过身。
她眸光如此纯粹清澈,那双黑眸像两潭清水中的黑石,干净得让人目眩神迷。
“……苏行章,你干什么这么看我?”沈纵颐歪歪头,对他笑得璀璨。
苏行章仓皇藏起情绪,稳步沉重地走近她,手指小心地托起她的发,眼睫不自觉地潮湿:“已已,你还有哪儿难过吗?”
沈纵颐笑出声:“什么难过啊,我为什么难过呢?对了,你找到我哥哥了吗?”
闻言,苏行章更是身子一颤,他抬起眼帘,声线不稳:“已、已已……你记得我们这是在哪里吗?”
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地问道:“你——还记得今熹今廿是谁吗?”
“是谁?”少女利落地反问,“能帮我找哥哥不?我要找归宥,我得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苏行章虽有预感,但得知真相后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在叹气,他勉强勾起笑容,“会帮你找的,谁都会帮已已找哥哥的。”
低眸看向沈纵颐满头银雪般的长发,他整颗心都变得又柔软又酸涩。
她便如此深爱那个叫归宥的男人吗?
硬撑了这些时日,却最终还是受不住归宥死去的事实。
不仅被今廿激得吐血昏迷,更是悲痛到一夜白头与失去记忆。
但是记得其他人,却特别地忘了归宥的死。
苏行章不忍地别过头,避开沈纵颐希冀的眼光。
她却不满地拽住他袖子,“苏行章,我们不是去今府吗?这里是哪儿?你怎么不说话……”
沈纵颐突然看见点晶亮的物什,一震,声音不免渐渐低了下去,她有些胆怯地松开拉他的袖子,转而牵起他温热的手掌,咬唇问道:“喂……你为什么哭?”
苏行章立刻抬手,慌乱擦掉眼角泪珠。
“没,没哭。”
她皱眉,“骗人,我分明看见了。”
苏行章愣了愣,敛眸苦笑一声:“已已,你能一直这般吗?”
无忧无虑、天真肆意。
让他看得又欢喜又难过。
沈纵颐神思一滞,反应过后,强硬地将手指插.进男人指缝中,死死扣着他的手,带着两分抱怨道:“你偏要说些奇怪的话吗,我都听不明白。”
苏行章指尖刺痛,他温柔地抬起眼对她笑:“没事,不明白就问我,苏行章一定为你解答。”
“唔……”她沉吟半晌,简短命令道:“你蹲下。”
男人听从命令,半蹲着,与她平视。
沈纵颐用另一只手掐住苏行章白皙下巴抬起,俯脸迅速地吻上他的眼睛。
眼皮上传来湿濡的吻,轻微的舔舐从眼角下落,柔软一点点蔓延过他颊上的泪痕。
她吻尽他的残泪,最后将唇瓣贴上他的。
没有动作,她似乎很好奇,又在感到欢愉时低低地笑出声,说话间起伏的湿热气息带着清香扑进他的唇中,“哎苏行章……你好好看喔……”
苏行章本来任她施为,安静乖顺,但在她说完那句尾音缠绵的夸赞后,清雅冷静的神色登时绷紧,瞬间站直身子,箍住她的肩膀,反客为主,薄唇用力压了回去……
“唔。”
她有些喘不过气,纤白手掌抵着他胸膛,“轻一点啦——”
娇斥。
苏行章兀然别开脸,将头欺近她细软脖颈处挨着,双手紧紧拥着她的腰,他的青丝滑落,与她雪白的长发缠绕在一起。
沈纵颐感到后颈处一阵湿意,扶着男人劲腰的同时感受到他身体的轻颤。
她无声地抿唇。
在修真界时没听说苏行章爱哭啊——
就是多亲了几下,也不必如此吧。
还想趁着能亲近他的时候多吸几口血呢,现在把人弄哭了,还怎么做呢。
沈纵颐敷衍地拍了拍苏行章的后背,“怎么了嘛?苏行章?”
苏行章沉默地摇头。
“没怎么的话,就别哭了吧,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哎。”
“……抱歉。”苏行章低哑地道歉,从善如流地止住泪水,双手却依旧箍着她的腰,不放开。
沈纵颐生了气,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叼着他的软肉口齿不清道:“再不放开我就咬人啦?”
“嗯,给你咬。”苏行章拨冗拉开衣襟,将修长的脖子呈现到她唇下。
沈纵颐心中耸肩。
转而尖齿探出,毫不犹豫地刺入柔嫩颈肉,喝了两大口鲜血。
饮血完毕,她奖励性地亲了苏行章的眼睛一下:“苏行章你真好。”
苏行章闭起眼,贪恋地笑了笑:“已已,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可以跟你走啊。”
他愕然地绷紧了身体,却听到她又说:“可我要先问问归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苏行章一颗心被抛上抛下,不免艰涩地应和她道:“可能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要处理点急事便先走了吧。”
甚么急事?
急着送死吗?
沈纵颐推开苏行章,这次倒是很轻易地拽开了他的怀抱,她很气鼓鼓地抱起双臂道:“不管何事,走之前就该跟我说一声。谁还非跟着他吗,可是他这样走了,我多担心呢。”
苏行章张开五指,隔着点距离拢着她生气的白嫩脸蛋,指尖微动,是忽然而起的想触碰又不敢。
一头雪发的沈纵颐,黑眸红唇,更像个琉璃般易碎。
她明亮的眼里是朝阳般的生气,全无昨日他离去时所见的空无。
愈是对比惨烈,他愈是心痛难耐。
在意一人的时候,原是要连对方的苦痛都恨不得捧过来自己咀嚼着的。
他心疼她,比起清醒的痛苦,他更愿她如此天真快乐下去。
不知道归宥死了也好,她一直处于寻找,便始终能有个希望,还能这样发发脾气。
……
沈纵颐张着黑白分明的明眸,看向四周的人。
邬道升立在她身前,今熹今廿退在角落里,朝鉴扒着窗棂瞧着里面。
所有人静声望向女子的白发和眼里的懵懂,神情复杂不已。
和苏行章想法一致。
他们以为沈纵颐爱惨了归宥。
在场没有一个人曾体会过如此炽热纯真的爱,当发现这种奇迹就发生在面前时,谁都张不开嘴说点什么。
不可否认的是,那个名为归宥的死人引起了一阵嫉妒的狂风。
当邬道升检查过沈纵颐的身子,察觉出她体内有鬼力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选择将此事纳入缄默。
夜幕终于再落下。
邬道升攥紧阴阳环,大步朝府外走去。
“等等我等等我!”
少女轻盈的身影翩然落至身侧。
白袍道士神色冰冷,“作甚?”
她傍上他手臂,眉目开展,眼神清烱:“带着我带着我嘛!”
邬道升之前不知道她还会有不惧怕自己的时候,当即薄唇抿起,道:“很危险。”
“我很厉害的,我保护你。”沈纵颐浓秀的面庞上舒展出崭新灿亮的笑光,极漂亮极漂亮地击破了一切阻碍。
道长敛目,拿出阴阳环念了几句咒后,脸色沉冷,将相当于第二条命的武器塞进女子细嫩掌心,“此环可驱一切邪祟,方才的咒解了它对你的攻击,你跟着我,不要乱跑。”
沈纵颐喜笑颜开,抱紧他的手发誓:“我绝对听你的话。”
邬道升清润的眸光从小臂上一扫而过。
他继而撩开长腿,往外走去。
第38章 第二只厉鬼
死的人是酒楼里的堂小二。
死相不善, 邬道升打头进的门,见到那死人的一刹那便转身,右臂伸展欲挡住沈纵颐的视线。
沈纵颐弯身, 迅速从他臂下穿过, 跑到尸体身侧, 站着看清了尸体的全貌。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苍白。
始终在关注她的邬道升见状攒眉, 迈开步到她身侧静静站着。
沈纵颐抓住男人的小臂, 扭过头使劲地眨了眨眼。
看得出她在用力隐藏自己的不适,邬道升没说话,催咒提高了自身的体温, 好让她抓着更舒心些。
室内阴气很重, 对常人而言太阴寒了。
邬道长却忘记了沈纵颐不是常人,她没有生命,其实不怕冷。
她并不需要他的温度去帮她驱散恐惧。
果然,沈纵颐再转头便放下手,神色如常地吸了两口气,而后慢慢地蹲了下去近距离查看尸体。
这堂小二便是当初给她送鞋子的那位。
一张面目青紫的脸上, 当初不敢抬起的眼睛此刻却目眦欲裂的,圆睁出几分怒气,而他断开的喉咙里流出的血像他脸上阴冷的怒气般淌满了半个地板。
沈纵颐鼻间满是腥稠血味, 但她并不喜欢这些已经死去的血,所以很冷静地分辨出尸体上残留的鬼气不属于红衣厉鬼。
自体内有了鬼力,她慢慢也能分出不同鬼的鬼气了。
比如她现在就知道昨夜来的鬼是红衣厉鬼, 而杀人的鬼却不是他。
但同是厉鬼, 也就说明春雨镇上至少有两只极其厉害的大鬼。
邬道升想必知道得比她早, 故而当沈纵颐将此事说出时,他表情很淡, 眼神下落,不经意地扫过她沾血的绣鞋。
沈纵颐起身,乖顺地退到他身侧,“那我们现在干嘛?”
“寻鬼。”邬道升将尸体上一缕若有似无的鬼气攥进掌心,抬眼目视窗外沉沉夜色,音色冷淡:“杀鬼。”
道士除鬼自有他的法子,沈纵颐不便干扰,出了楼就自觉熄声不语。
空寂的街道寥有灯影,独眼似的月亮冷冷地窥伺世间,泄出的月色隐烁地照亮了前路。
邬道升好像有了寻觅的具体方向,他行走间目标明确,高大的背影拢着月白透出令人信服的冷肃气质。
沈纵颐一步一慢地跟着他身后走,宽阔的街面寂寥安静,她踩着他的影子,即便再小心翼翼,也不免发出细碎的声响。
偶时邬道升转头来看,看见她的举动,眼眸微敛,面无异色。
她仰头发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道长,我下次踩影子的声音小一点,不会再打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