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也的确很可悲。
寄人篱下的孤女, 从入府时被今熹针对,再到后来被唯一信任的今廿背叛,两姐弟持续数年地轮番折磨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除了相貌依旧如少女般娇媚, 其他方面与初来春雨镇时是何等的天差地别。
朝鉴细数往昔, 将她少女时的明媚肆意和现在的温和敏感对比,方觉这些变化是如何的触目惊心。
他虽然作恶多端, 但还没有亲眼见美好破碎的癖好。
由此可见,他还不算可恶。
真正可恶的是今府两姐弟吧。
朝鉴喟叹一声,微笑点头,欣赏了番自己的清白。
沈纵颐就没他的闲情逸致了,真相揭开:一直信赖并以此为灰暗人生中唯一光明的归宥,此时却被人残忍地告知了那光是假象,归宥也不过是和今家姐弟一样的人。
她实则不指责仇恨归宥的恶。
如果归宥始终以恶人姿态救她,沈纵颐依旧会对他愧疚。
但他不该在她面前装成好人。
“已已小姐”身处于混沌的恶意中太久,对透明的善意不由自主地要求苛刻。
信念破碎,沈纵颐麻木了会儿,忽然不可遏制地伏在石桌上,两肩抖颤。
她哭也不出声,悲痛紧了才发出轻得像梦呓似的呜咽。
旁人见状一眼就瞧出了她在忍着哭声。
好像就算是悲伤,她也得克制让自己的悲哭不打扰他人。
朝鉴在她哭之前还有点看客心思,可是当耳中都灌满了沈纵颐压抑的哭声后,他冷硬的心渐渐就变得酸苦无比。
他抱臂坐在她面前,望着她纤弱隐忍的薄背,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半晌就龇牙咧嘴地咂摸起对策来。
但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该不该做。
站起来左右踱步,朝鉴的目光缠绕着女子矮伏的身影。
……他不然拍拍她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
可是说什么呢?
良久,朝鉴犹豫地用指尖碰了碰沈纵颐,她没反应,他不大熟练地道:“别哭了。拜托,你是个死人哎,怎么还像个活人哭哭啼啼的。”
……
沈纵颐微顿。
朝鉴说完,先行陷入一阵失语中。
幸而耳边安静下来,连那些听着压抑沉郁的呜咽都没有了。
朝鉴刚要扬起自得的笑,又听到门口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滚开!”
“公子您不能进去,家主说了不准任何人进朝云阁!”
“滚!!”
闹声随着踢开木门的巨响倾巢涌入。
今廿脸色苍白,下眼睑泛着猩红色,和病态神色对比鲜明的是他神态极端平静,如同深潭般无波无动。
他走进来,掀翻了一众护卫。
朝鉴瞄了眼这小畜牲的身后,几十个大男人倒地哀嚎,有死有伤。
今廿又发疯了。
“你干嘛?”
作为已已小姐的近卫,朝鉴觉得造成她悲惨现况的责任有他一份。
以前是以前,现在有了爱,他决定贡献贡献。
伸手阻拦,被今廿疯狂攻击。
朝鉴捂着手臂痛哼。
情况不妙,他忘了自己是个道士,只能背地里阴人,搞不了近攻。
“你给我等着!”朝鉴抬头,阴狠地甩了眼今廿。
今廿冷笑:“滚。”
朝鉴不滚。
他虽是不要脸,但还有点自尊。
今廿聚起内力,把碍事的贱男人击飞到厢房前。
朝鉴:……
朝鉴爬了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因距离远而不得不大声对沈纵颐喊道:“已已小姐你撑住啊,属下一会儿就来救你!”
今廿疯是疯,但肯定不会真伤了沈纵颐。
这点认知朝鉴还是有的。
不过这疯子会伤除了沈纵颐以外的任何人。
挺难搞的。
朝鉴瘸着腿朝竹屋走。
他回去拿点装备再来。
“已已……”
身后传来黏腻的呼唤。
沈纵颐埋在手臂里的脸面无表情。
眼泪还在掉,甚而泪水汹涌,但她的眼神始终是冰冷的。
她带着修真界的记忆,幻境所赋予的悲惨当然都是她变强的工具。
她的哭笑不过是应时而动,沈纵颐本人对这些经历无感。
感受到属于朝鉴的气息彻底消失,沈纵颐眼睫微动,疲倦地皱眉。
她就不指望朝鉴能拦住今廿。
老贼从来都把他自个儿当第一位,有朝一日为旁人舍生忘死那才是稀奇。
今廿挪到她身侧,一双手阴冷地抚上她的肩,他俯下身,冷湿气息贴近耳廓:“已已,你在哭……谁?”
沈纵颐抿唇,厌恶地闭起眼。
似乎从她的沉默里感受她排斥,今廿痴痴地轻笑出声,拇指按着她衣衫下柔嫩肌肤,危险地摩挲:“我猜猜……已已肯定不会哭我和今熹的,你恨我都来不及……可这府中又有何人值得你哭呢……哦……苏行章吗?我知道他这几日偷溜出府去死人地方,很危险的……”
“不过他很会装蒜,宁可忍着伤也不会在你面前流露出脆弱情态……那为谁呢?”
沈纵颐抬起脸,眼中厌恨不加遮掩:“别碰我。”
她用力拍开了他的手。
今廿白皙手背上泛起一片红痕,他依恋地抬起手,将被她打过的地方贴上唇。
保持着轻吻红痕的动作,他自额发中掀起眼皮,弯起吟吟笑眼:“已已,你终于肯看我了?”
沈纵颐嫌恶地别开脸,不愿如他所想那般将眼神施舍给他。
今廿无所谓,依然甜腻出声:“已已就把这个人告诉我嘛,你在为谁哭啊,哭得眼皮红成这样,我好心疼的。”
“别说了别问了今廿!”
沈纵颐气得两肩发抖,她颤声连连,尤其捂着眼睛,显得很狼狈。
今廿被她的突然爆发弄得一怔,他勉强地勾起笑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压下她卷起的长发,“怎么了?告诉我怎么了,好吗?”
他轻柔的声音动人缠绵。
沈纵颐却如同被他的温柔蜇了一下,动作激烈地起身,伸出食指指着他昳丽面庞,乱泪纵横:“你们一直逼我做出回答……可是为何都要逼我做回答?!我不爱你,我不爱今熹,我不爱你们任何人!为什么?今廿?你们明知道我恨,为什么非得!非得要我选择谁?!”
今廿收回手,冷静地对她微微笑道:“因我爱,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听完他的话,沈纵颐不可置信后溃然惨笑:“你爱我和我有何干?你管囚禁我叫爱我?!今廿,你简直可笑!”
“……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今廿神容平淡,黑眸清澈不见狎昵,他说他的爱时,心是神圣的。
与此心光明相反的是他伸出小臂,不容拒绝地用手掌遮住沈纵颐恐惧厌恶的双眼,赋予她黑暗后轻声道:“可笑可悲可恨……我是罪人,你杀了我罢,已已。我控制不了自己。”
沈纵颐想躲开他的手,却被他攥住手臂不容退后。
“你……你想做什么?”她颤声问道。
今廿甜蜜一笑,掰开她紧握的手,在她手心放下一根细长冰凉的物什,“已已,我知道你为谁而哭了。”
“你喜欢归宥对吗?从前在府内你就最喜欢他。”
“我才知道他死了,还是魂飞魄散呢……”
“别说了,别说他了……”
今廿的指缝里淌满了潮热的液体,是她的泪水,她受不了别人提归宥的死。
承接着她的泪与苦痛,今廿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眼神破碎,表情悲哀,可出声维持着刻意营造的残忍蜜意语调:“归宥像护食的野狗一样护着你,那他死前最后想的是谁,是你罢,已已。”
“已已,你说他死的时候会不会说,‘已已小姐呢?已已小姐有没有事?已已小姐……’,真是个贱种,到死肯定都忘不了你。”
沈纵颐被彻底击溃,她尖叫地挥开他的手,捂着耳朵满面绝望:“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哥哥……哥哥……哥哥……”
“他才不是你的哥哥!”今廿冷酷地提起她的手腕,低眼盯着她,冷声强调道:“他是贱种,已已,他是贱种,他不配做你的兄长。”
“今廿!我恨你……”
她终于崩溃地说出了内心真实想法。
今廿逼迫她说的。
“恨我……是对的。”今廿握着她细瘦手腕,宽大手掌包裹着她纤细手指,“恨我的话,就杀了我罢,已已。”
沈纵颐陡然睁开眼,这才发现他在她手心塞的东西是根簪子。
簪尖锋锐,簪花华丽。
是她五个月前拿来自戕的簪子。
兜兜转转,这簪子却又回到她手里。
沈纵颐想猛地甩开簪子,但她的手被今廿拿在手里,动弹不得……
“已已……”
今廿双眼湿润,“你不是恨我吗?那就杀了我。”
“别躲,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杀了我。”
“不要……我不要……呜……今廿,我不要成为你和今熹这样可怖的人……不要逼我……”她不住地摇头,躲避后退,却一直一直被他拘着,只能无力至极地哭泣。
“没事的。”今廿伸开手指,撷着她额角乱发,“在沈府学书时,已已总是功课最厉害的。那时我们都叫你小师姐呢,小师姐厉害呀,怎么现在握根簪子都握不住呢……”
他喉间酸涩,歪头边落泪边微笑着说:“小师姐当初多肆意,容不得旁人说一点不好呢。小师姐善良,护着刚进府的学子的姿态又耀眼又可爱。小师、小师姐……别哭了,最后一次,杀了我万事皆休。”
沈纵颐濒临绝境,忽然抽出一只手发狠地甩了今廿一巴掌。
这巴掌结实无比,带着十足的恨意。
落到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今廿白嫩的脸颊几乎瞬间就红肿起来。
他转过脸,被打的地方又疼又热,但他只在乎她手掌贴上来时的感觉。
已已的手好软好香。
今廿阖眸留恋地闻着空中残留的馨香,唇边慢慢扬起一抹恶劣的弧度。
他睁开眼看向沈纵颐,讽笑道:“已已,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也是个贱种?”
“但我就是再卑贱,归宥也不如我。”
“你都没亲眼见到归宥的死就哭成这样,那我死了的话,我当着你的面去死,你会不会也这样哭我?”
今廿双手抬起,以恐怖的力道攥紧她握簪的手,任凭她用另外的那只手疯狂拍打都不为所动。
他静静地望着她濡湿的脸,攥着她靠近,簪尖抵住绸缎上的精美暗纹,今廿忽地明媚一笑:“要为我哭哦,已已。”
话音未落,簪尖势不可当地刺入胸膛,四野静寂,鲜血涌出。
“噗——”
今廿怔松。
他用一只手禁锢沈纵颐的手臂,表情呆滞,另一只手僵硬地摸上脸颊。
温热的血,淌湿了他的半边脸颊。
……可都不是他的血。
“已已……?”
沈纵颐气急攻心,直感到一口血喷出方郁气稍散,她被今廿撑着才没倒下,但在昏迷前,她望着今廿胸膛上插着的簪子,含血哽咽:“我不想你死。”
她声音虽低,但今廿听得清清楚楚。
每个字都是雷霆,狠狠击降在他的身上。
托抱住昏迷的女子,怀中柔软如棉,他僵冷地收束抱她的双手,任胸膛鲜血浸湿她的衣衫,而他只是表情空白。
“已已……”
什么叫——不想他……死?
她是对他……对他心软了是吗?
*
沈纵颐昏迷的前一刻松了口气。
簪子幸而没有扎进去。
今廿死不了。
她想他死,却不是现在。
现在今廿看起来爱她痴狂,为她要死要活的,实则都是空架子。
沈纵颐明白,幻境里的今廿儿时起被父亲抛弃在沈府后,整颗心就扭曲了。
“已已小姐”是第一个对他伸出援手的人,今廿便如溺水者抓稻草般抓住她不放。
他口中的爱再浓烈,那也是虚弱不堪的。
准确地讲,他是为了报复曾经不爱他的人而去疯狂地爱沈纵颐。
沈纵颐忽视他,他潜意识里察觉到会再次被抛弃,而为了不被抛弃不受伤害,也是为战胜再次被抛弃的恐惧,今廿于是决定先抛弃沈纵颐。
如何抛弃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那就让沈纵颐杀了自己,他死了,先沈纵颐一步死,先一步离开她,那么就是他主动抛弃了沈纵颐。
在这场博弈里,他就是胜者。
他想用自己的死来证明自己战胜了恐惧。
沈纵颐安然昏倒。
想死没这么容易。
你破不了你的欲望。
她会助纣为虐,让他的欲望猖狂至吞噬他自身。
她才会是唯一的胜者。
第36章 纵颐纵颐
朝鉴拎着八卦盘桃木剑蛊虫黄符回来的时候, 看见今廿抱着沈纵颐哭得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