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庄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县城,客栈的环境也算不上好,好在季白檀和夏柳都不是挑剔的性子,韩素虽挑剔,但她能忍。
客栈的价格不算贵,但考虑到节省钱财,韩素还是只定了两间房。付钱时,她两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偏头觑一眼季白檀,懒声道:“不介意和我挤一晚吧?”
季白檀一愣:“不……不介意。”
柜台的掌柜闻言,面上浮现惊愣,随后嫌恶一闪而过。
他微眯着眼睛,目光带着打量和探究:“小姑娘啊,出嫁了吗?”
韩素扯扯嘴角:“并未。”
“哦,那就是未婚了。”掌柜了然地点点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既然是未婚少女,怎么不在家好好待着,反倒抛头露面呢?”
他啧啧两声,像打量一件商品似的将韩素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皱眉道:“女子贞洁为上,你不但抛头露面,还与男子共睡一间房。如此行径,你让未来的夫家怎么看待,哪家男子敢娶你?”
季白檀脸色一沉,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像毒蛇一般。
“你怎么乱说话呢……”夏柳也没忍住,小声回了一句。
掌柜一拍柜台,双眉飞起,高声道:“嘿!我哪句说错了!诸位看官!给我评评理!”
这会儿恰好属于晚餐时间,客栈还真就坐满了一群刚工作完的汉子,原先他们还手舞足蹈,大声咒骂着什么,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互碰瓷碗的对撞声能掀了半边天。
现在,听到这里的动静,他们全都瞧过来了,一双双满怀恶意的眼神在韩素身上流连,还有人酒气上头,对韩素大声开着黄色玩笑,剩下的那些人斟满了酒,就等着看这场闹剧要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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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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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美女!那小子细皮嫩肉的,有什么好的!”
突然,不远处传来个粗犷的嗓音,韩素微微偏头,却见说话的是个膀大腰粗的汉子,喝醉了酒,满脸通红。
他嘴唇右下长着颗黑痣,面上挂着猥琐的笑,对着韩素大声调戏道:“反正都是睡!不如跟了小爷我!保证啊,嘿嘿,一个晚上,让你食髓知味!”
这话算是打响了第一枪,人群轰地一下炸了,各式难以入耳的言论纷纷冲着韩素砸来。
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县城,这样一个普通的客栈,来的都不是正人君子,而是市井窑子里逛大的糙汉,当众开黄色玩笑于他们而言是司空见惯。
刚刚那个糙汉就是出了名的爱调戏良家妇女,每每碰上长得漂亮的小姑娘,不论场地,他总要故意当众说些不入耳的话,而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面露难堪,哭着跑开。
美人落泪嘛,谁会不爱呢?
其实,从韩素进门的第一刻起,他便已经注意到这个皮相绝佳的美人,只等着有机会出言侮辱一番,好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韩素皮肤白皙,嘴唇殷红,翘起的睫毛像展翅欲飞的蝴蝶,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像两颗巨大的黑宝石镶嵌在内。这样一双眼睛,眼尾发红,可怜兮兮地哭泣时一定很带感。
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真见到了该有多销魂。
那汉子愈发期待,又流氓地冲她吹了个口哨,大声道:“怎么样?小美女?考虑得如何了?你要是想爽又舍不得情郎,不如咱两一起上!”
说罢,他又嘿嘿笑两声:“不过,那小白脸铁定没有老子持久!”
“你别欺人太甚!”夏柳被气得双眼发红,想还嘴却又嘴笨,险些把自己憋死。
“也试试我的!一准让你舒服!”
“睡一个睡两个不都一样!不如也加我一个啊?小美人?”
“哎呦,外表看着多清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人。”
那汉子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般来讲,被调戏的小姑娘这时就该狡辩了,但没人会相信她说的,百口莫辩之下,最后她就会哭着跑开。
真是期待。
汉子视线在韩素全身上下游离,等着她张口。
“看到了吧!未婚女子出来抛头露面就是这个下场!”掌柜洋洋得意,“没了男人你怎么活!身为女人就该相夫教子!毕竟除了这些事你们也不会干别的了!”
季白檀的脸色从一开始便黑了下来,现在更是沉得要下雨,他一口银牙咬碎,垂下的手紧紧钻成拳,骨骼都被捏得咔咔响,心口的那根弦总算啪一下断了。
他突然抬手,死死攥住腰间的刀鞘,尚未拔出,却被韩素的一记眼刀震在原地。
“干什么。”韩素嗓音冷得像雪原的霜,她压低声音,“想闹出人命么?”
季白檀的眼尾一下子红了。
他眸中心疼与愤怒交织,攥着刀柄的掌心用力到颤抖,最后还是徒然松手,像失去了一切支撑。
“掌柜的。”韩素平静道,“两间客房,住一晚,卖不卖。”
“啊?”掌柜被这句话弄懵了,难以置信都这个关头了,居然还有人能面不改色。
韩素拿碎银敲敲柜台,仿佛置身事外,漫不经心道:“你要是不卖,我就到别处去了。”
“额,卖,我卖。”掌柜啧啧两声,心中嘀咕。
但送上来的生意不要白不要,他收了银,把钥匙递给韩素,随后眼睁睁看着她像没事人一样带着另外两人上楼。
楼下的糙汉纷纷发出嘘声,还有几个不死心,趁着韩素走楼梯的间隙不忘喊上几句:“妹妹!乖乖待在房间!晚上哥哥来找你啊!”
韩素恍若未闻,自顾自上了楼,连个眼神都没留下。
“小姐!”夏柳愤慨道,“他们欺人太甚!为什么不动手!”
韩素凉凉地瞥她一眼:“动了手,然后呢?”
夏柳一噎。
“打上一架,把事情闹大,就舒服了?”韩素分出一把钥匙给她,“你堵得住他们的嘴,堵得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吗?”
“每回碰上今日这样的事,你都要与他们打一架,打得过来吗?”
夏柳哑口无言,好一会儿后才不平道:“可这样的话,小姐也太委屈了,明明什么都没干,就被人骂这么难听的话……”
“我不觉得委屈。”韩素将钥匙插入门孔,自然道,“安心休息,晚上好好待在房间里,听到什么都别出来,明日辰时来找我。”
这话属实让人疑惑,但夏柳现在心口发闷,没空细想韩素话里藏着的意思。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经历了这些事还能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不委屈”。
她心里憋着气,一直到后半夜才浅睡了过去,恍惚中,似乎听到房间外头很吵闹,似乎有噼里啪啦的重物落地,还有男子惊恐的尖叫。
但这些声音离得有些远,传过来时像隔了层雾,夏柳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漆黑的天花板,扯扯被子,翻了个身,重新睡了过去。
后半夜她睡得很好,直到暖阳透过窗棂,夏柳才悠悠转醒,辰时一到,她便准备像韩素说的那样,去隔壁房找她。
谁知,刚推开门,她便感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按理来说,这恰好是吃早饭的时间点,客栈理应是热热闹闹的才是。但楼下大堂空无一人,别的房间也鸦雀无声,探头往下望,一楼只站着掌柜。
他直挺挺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因为隔得太远,夏柳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心口发疑,突然想起昨夜听到的动静,还未细思,隔壁的门却嘎吱一下被推开,韩素手中转着钥匙,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侧颈处不知为何红了一块。
这么冷的天也会有蚊子吗?
季白檀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掩了门,视线瞥过韩素脖颈时,不知为何红了脸。
“起这么早?”韩素微微一笑,“走吧,这个点糯米应当发酵好了。”
夏柳眼睁睁看着她若无其事地下楼,犹豫一番,抬步跟上。
“掌柜,退房。”韩素将钥匙往柜台前一推,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房间隔音不错。”
大堂安静得可怕,掌柜面色泛白,狠狠地瞪着韩素,突然猛地朝她扑去:“是你干的!是你干的对不对!”
“噌——”季白檀利剑出鞘,锃亮的刀锋被光折射,挡在韩素面前,逼得那掌柜硬生生停了手。
他咚地一下掉回座位上,崩溃道:“不就是被说几句吗!你为什么就不肯放他们一马!”
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个恐怖的画面。
足足三十六个人,通通被一刀砍了下半身,刀口整齐干净。好在凶手还算有点良心,砍了东西后便将人放走了,只将切下来的那二两肉挂到了门框上,没要人命,除却一人。
死的是昨夜喝醉了酒的那个汉子,下嘴唇处长了一颗痣。他半靠在床上,口中塞着一坨烂肉,双目瞪得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房间充斥着恶臭,血迹从他下半身蜿蜒而出,到凌晨时已经凝固了。
“掌柜的,你在说什么。”韩素搓着拿过钥匙的手指,“我怎么听不懂呢?”
那三十六人全是昨日出言调戏韩素的人!要说她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谁会信!
“你还狡辩!”掌柜激动道,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你信不信我报官!”
韩素噗嗤笑出声来:“报官讲求证据,无凭无据,哪个官老爷会信呢?”
她几乎是有些怜悯地望着掌柜:“你怎么证明人是我杀的呢?”
掌柜又惊又怒:“我从未说过有人死了!”
“哦,那又怎样。”韩素拿指尖敲敲柜台,无辜道,“我不过是一个没了男人活不了的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也干不了别的,你说对吗?”
掌柜被噎得说不出话,既不敢说对,也不能说不对。
“没事的话我们就走了。”韩素微微一笑,意味不明道,“生意兴旺啊。”
今日天气很好,暖阳融融,热闹的街口已然有人开始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夏柳先前被两人的对话弄得一脸懵,现下总算有机会将疑惑问出口:“小姐小姐!刚刚掌柜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嗯?”韩素咬了口肉馅包子,挑挑眉,“谁知道。”
“可我怎么听到杀人什么的。”夏柳担忧道,“小姐,咱们不会扯上什么命案了吧?”
“怎么可能。”韩素轻描淡写,“我从不杀人。”
季白檀瞥了她一眼,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也不知昨晚偷他刀的人是谁。
夏柳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被韩素一一搪塞过去。
“问完了?”韩素将垃圾扔入篓,“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入宫后,改过名字吗?”
“没有。”夏柳道,“管事姑姑说,我的名字好记,就不用改了。”
“当初为什么进宫?”
夏柳顿住,眼中划过一丝落寞,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我是被爹娘送进宫的。”
“他们教会了你玉盒的机关,应当是爱你的。”韩素道,“怎么舍得把你送进去?”
“我也不知道。”夏柳叹气,“爹娘刚开始对我还是很好的,但后来可能是我惹了他们不高兴,他们就把我卖到了宫里,然后远走高飞,再没回来过。”
“关于夏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韩素停下脚步,垂眼看她,“除了爹娘,还记得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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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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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夏柳细思半晌,最终无奈道,“时间隔得太久,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小姐了。”
那时的她太过年幼,本就没什么特别的经历,更何况后来被爹娘抛弃,本能地不去回忆过往的痛苦,于是那段记忆便慢慢腐烂在时光的罅隙里了。
关于韩庄,她只记得夏日的蛙鸣,成片的稻田,还有巷口总是会叫她“囡囡”、给她塞点心的老奶奶。至于旁人,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不值得她为之惦念。
“小姐是想到了什么吗?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没事。”韩素并不想多说,“走吧。”
拐过两条老街,便能望见一条清澈的潺潺流水,顺着河道行进,是清一色的厚土灰墙。想在这么多一模一样的房屋中找到一条极窄的小巷,还真不算一件易事。
好在还有那条古老的石桥,为他们指明方向。
夏柳担忧道:“小姐,咱们这么早过去,会不会打扰刘奶奶睡觉?”
“不会的。”韩素放慢脚步,“我们走慢一些。”
她抬头望向顺着屋檐斜扫下来的阳光:“走慢些,顺便欣赏风景。”
夏柳也学着韩素的样子往上看,却只看见脏兮兮的瓦片,掉光叶子的枯枝,还有秃尾巴飞来飞去的野鸟,端的是满目荆榛,断壁颓桓。
这样的环境,甚至不能称之为“风景” ,遑论“欣赏”呢?可韩素看得那么认真,双眸溢满了星光,不像装装样子。
夏柳疑惑,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也照葫芦画瓢,装作自己看得很认真。
可看着看着,她竟真的从这杂乱的小巷中琢磨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不是突然开窍爱上了这种风格,而是她在炫目的光晕里,窥见了封存记忆中的一隅。
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她家也位于一个小胡同内,但周遭的景色与此地截然不同。
那个胡同很宽,几乎能容纳一辆小型马车。胡同很长,她光着脚丫子跑好久才能跑到头。胡同顶上的天很蓝,会有软乎乎的白云被风吹动,悠悠飘去好远好远,月亮很亮,像是镜面。
胡同口总会站着一两个卖糖的老人,他们推着糖摊,边上还零零散散摆着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儿,吆喝声能传出去好远。
夏柳总会在那儿驻足,闻一会儿甜美的糖香,而后心满意足地绕过小摊回家。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经过家门口,邻居捡破烂为生的老奶奶必然会塞给她一种香甜软糯的点心。
胡同很长,回家的路途遥远,但只要一想到点心的滋味,所有疲劳就烟消云散了。
那个邻居老奶奶住在一座低矮却漂亮的石屋内,虽然一把年纪,却精神健硕,总会在门口冲她招手,叫她囡囡。
她那时闲不住,喜欢在外面玩到天黑,老奶奶怕她迷路找不着家,就在自己屋门前的树上挂了一串铃铛,为她指明方向。因此,每当她听到清脆的铃音,就知道家要到了。
过往的浪潮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深埋于地底的记忆总算复苏。
夏柳倏然停住脚步,长睫如羽,轻颤着。
韩素问道:“怎么了?”
夏柳面色怔愣,像是想起了什么,思绪一片混沌。
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自她脑海浮现,她下意识反驳,去否认,可一切在下一个瞬间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