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云舒和温听到消息赶回来时,望见的就是血淋淋的地板,昏死过去的刘老太,和百无聊赖玩着刀的黑衣男子。
听到门外的动静,鬼使“哐当”一下将刀在地上,笑盈盈地抬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教官,温,好久不见。”
他是当年云舒手下的预备鬼使,现在已经转正了。
云舒望着满地狼藉,双目泛红,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似乎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教官。”鬼使无奈耸肩,“你也在鬼市当过差,你当我乐意这样做?”
云舒要冲上前,被温死死攥住。
“诶诶诶,别急,冷静!你忘了谁还在我手上?”鬼使踢了踢腿边的刘老太,嘻嘻一笑,“何况,我可不想和昔日的教官动手,徒弟怎么能打得过师父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教官几年前的教导,要是可以,我也不想对你们赶尽杀绝。”鬼使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冲云舒行了个大礼,“只是微末之躯,身不由己,有些事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这次就当给你们一个警告,只取走她一只眼睛。”鬼使道,“下回……就说不准了。我听说你们有个女儿?”
温怒喝:“你敢!”
“别激动别激动,我还没说要做什么呢。”鬼使转身将窗子推开,外面漆黑一片,月亮藏进了云层,一点光都透不出来,像塔里的天空。
鬼使翻身落在窗台上,临走前,他突然侧过脸,面色冷酷,眸中却尽是怜悯。
“别躲了。”他似乎有些不忍,像是在说给他们听,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躲不掉的,躲不掉的……”
踏进鬼市的那一刻,便意味着将命栓了进去,没人能功成身退,必须和这鬼地方纠缠一辈子,至死方休。
“我给你们七日的时间。”鬼使最后说道,“七日后,八方鬼刀携影卫……”
他勾了勾唇,讽刺地补上最后那几个字:“接你们回家。”
如此,他们也算两清了。
那夜回去后,云舒和温照常哄得夏柳乖乖睡觉,谁也没提刘老太屋里发生的事,一切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心有灵犀之人,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读懂。
云舒和温最终还是放弃了逃跑,亲手终结了这场持续近十年的闹剧。
刘老太以左眼为代价告诉他们,他们不但逃不掉,甚至会威胁到他人的安全。鬼市的人没有底线,他们不能没有。
“奶奶,你恨他们吗?”夏柳道。
“为什么恨他们呢?”刘老太指指自己的眼睛,笑道,“又不是他们弄瞎的。”
“那两个孩子一直心怀愧疚,但我从未怪过他们。”刘老太缓声道,“那夜过后,他们将鬼市的事告诉了我,我问他们,七日后怎么办,被抓回去后怎么办,束手就擒吗,甘心吗?”
“他们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说要反。”
“反?”夏柳怔然,“所以他们不是远走高飞,而是……”
“什么远走高飞啊,都是说辞罢了。”刘老太苦笑,“这一去,他们就没想着回来。”
反正束手就擒是死,造反也是死,不如拼一把,假意投降,面见鬼主,而后刺杀,捣毁鬼市。
既然天绝人路,不如鱼死网破。
韩素低低道:“两个人,胜率太低了。”
“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刘老太敲敲桌面上的地图,“所以留下了这个。”
当年夏氏夫妻清楚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他们死不要紧,但鬼市这种吸人血吃人肉的地方,就不该存在。它不被捣毁,塔下就不会停止堆砌尸骸。
可收到邀请函的贵宾,绝不会站在鬼市对立面,而寻常人根本不知道鬼市的存在,更别提将其捣毁。
于是在最后的期限里,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
身为鬼使,其实是知道很多秘密的,比如拍卖会开始的时间规律,比如拍卖会地点十二年的轮转,再比如,十二年前的邀请函照样可以用在十二年后的同一地点。
弄到一张邀请函对过去当过鬼使的人来说不算一件难事,那年拍卖会开始的地点,恰好是镇南关。
他们差人打造了两个盒子,一黑一白,白为引,黑为果。他们与上天打了一个豪赌,倘若未来的哪天,有人锲而不舍地查到了这里,就算不能捣毁鬼市,也至少能将鬼市的秘密传下去,而不至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星星之火就不会熄灭,倘若他们运气好,也许未来真的能有一位英雄豪杰,破开鬼市大门,将黑暗公之于世。
如此,他们也算死得其所。
“他们让你将机关密码背熟,就把你送去了皇城,天子脚下,至少能保住你一条命。”刘老太摩挲着地图,“干完这一切后,他们就走了,穷极一生都没能逃出那座塔。”
夏柳颤声问:“所以他们没成功?”
“不。”刘老太斩钉截铁,“成功了,他们的造反引起了大乱,原先的鬼主在动乱中横遭刺杀,死了,但鬼市并没有被捣毁,因为……刺杀鬼主的那位将人杀了后,自己登了位,一直到现在。”
“再后来的事,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现任的那位鬼主手段狠辣,和老鬼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最难得的是,他极其年轻。”
“他们是为了让我活命才将我送进宫的?”夏柳喃喃,“那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瞒我到现在?”
“囡囡啊……”刘老太叹道,“你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更何况,与其知道真相后难过,不如恨着他们,消减痛苦。”
“可……可……”夏柳攥着衣袖,灵鹿般的眸子水润晶莹,像是随时能落下一场磅礴大雨。
“你可以说他们冷漠绝情,但决不能说他们不爱你。”刘老太道,“你可知,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眼前的世界被泪水糊成一片,夏柳抽噎着,脑海一片混沌,听到刘老太的话时甚至反应了几秒,而后才迟缓地摇摇头。
“塔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姓氏,也不知道自己祖宗,云舒是这样,温也是这样。”刘老太道,“可他们想给你一个姓,让你有根可寻。”
“他们在夏日相恋,你又生在夏日,便为你定了姓氏为夏。他们一辈子逃不出塔,但他们希望你能拥有自由,如代表春意的柳树一般,生生不息,便为你赐名柳。”
“囡囡,他们将一辈子所求的东西送给了你,你怎么能说他们不爱你?”
夏柳早已泣不成声。
“刘奶奶。”韩素指尖抚过邀请函,淡笑道,“冒昧一问,今年的拍卖会何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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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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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刘老太猛地望向韩素,双眸被昏暗的烛焰照着,只流露出一点点亮色,“你要去鬼市?”
“小姐!你是说真的!”夏柳目光灼灼。
“别激动。”韩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模棱两可道,“我不过问问。”
“说来也巧。”刘老太叹气道,“按着规律来算,鬼市今年的拍卖会刚好就在……”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而后斩钉截铁道:“若是没算错,应当就在一个多月后,约莫初秋吧。”
韩素自言自语:“初秋,倒也来得及。”
“小姐!你真的要去鬼市!”夏柳起身揪住韩素的衣袖,“带上我吧!”
“你?”韩素挑眉,“瞎闹什么,且不说我不一定去,就算真去也不会带上你。”
刘老太也插嘴:“囡囡,你不能去。”
“为什么!”夏柳激动道,“那机关图是我爹娘要我记住的,他们死在鬼市,我怎能不去!”
“夏氏夫妻死在鬼市,不是让你十年后走他们老路的。”韩素冷冷道,“他们布局至此,就是想让你平安活下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你要让他们白费心思吗?”
夏柳哑口无言,却不肯就此放弃,胡乱道:“可小姐一个人太过危险,万一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会陪着她。”不声不响的季白檀冷不丁爆出一句,而后凉凉地瞥她一眼,“你放心。”
不知为何,夏柳莫名读出一种敌意。
“囡囡。”刘老太慈祥道,“上一辈的恩怨,你不该牵扯其中,留下来吧。”
“宫中的事你不用担心,母……”季白檀本想说母后,好在悬崖勒马,“皇后已准你离宫,你大可留在韩庄,过你想过的生活。”
韩素闻言,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疑心这人为何急着将人赶走。
夏柳仍眉头紧锁:“可是小姐,留你们去鬼市,未免太不公平……”
“有何不公。”韩素勾勾唇角,“你不会觉得我此行是为捣毁鬼市吧?”
她现在倒承认要去鬼市了。
夏柳一愣,结巴道:“不……不是吗?”
无缘无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是圣人吗?
韩素这么想着,但嘴上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
“我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再加上阿月……”她顿了一下,而后微微笑道:“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们了。”
夏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异想天开,她竟然先入为主,极其自然地将韩素代入了那个“英雄豪杰”的角色。
也或许是这一路过来,韩素给她的感觉太过无所不能,似乎天大的事到了她手里,解决起来也不过易如反掌。
夏柳踟蹰道:“那小姐去鬼市是为了……”
“不过有些好奇。”韩素垂眸,漫不经心地望着那张地图,那图因隔的时间太长而发着皱,在烛焰下散着暖黄的光。
她看向刘老太:“你说,鬼市有能与神灵沟通的宝物?”
“只是传说罢了,已经被人买走了也说不定。”刘老太眸间忧虑,“即便真的有,这种邪门的东西也还是不碰为妙。”
韩素细细沉思着,然后道:“那你说,鬼市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通过思维对话。”
她既然能听到贺云和系统的交流,那有没有可能,她能直接和系统通话,且不被贺云听到。
韩素顿了一下:“或者,可以让人交换魂灵的物件。”
她声音很轻,幽幽说着,双眼因思索变得不再清明,像是中了蛊似的,在烛焰下有些诡异。
季白檀猛然望向她,心脏重重地跳,思绪一下子活跃起来,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是发现了什么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是不是代表她相信灵魂互换的存在?
那他若是坦白一切,她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相信吗?
这些日子他亲眼看着贺云霸占着太子的位置,霸占着他的父皇母后,最重要的是,霸占了原属于他的韩素未婚夫的名义。
他凭什么!
他也配?!
酸涩一撮接一撮地往外冒,这短短一句话,几乎快点燃了他近半年的怒火。
季白檀喉结滚动一圈,脑中闪过坦白一切的念头,他低低唤道:“主上……”
“丫头!”刘老太突然开口,打断了季白檀的话,也打断了韩素的思考。
“别想了。”刘老太拧眉看她,担忧道,“你问这些做什么,这些东西邪门得要命,就算鬼市有,你买得起吗,敢用吗?”
韩素当年为复活无名试过的方法数不胜数,专就逮着邪术试,割腕放血剖心一个不落,自然不会将刘老太的几句话放在心上。
但她表面还得装装样子,哂道:“我不过问问,自然不会去碰这些邪术。”
夏柳松下一口气:“小姐下一步如何打算,启程去鬼市吗?”
“嗯,反正都出来这么久了,再晚些回去也无妨。”
她从小不服管教,不但对大家闺秀必学的琴棋书画没兴趣,还热爱舞刀弄枪。光是这也就罢了,偏偏她还好动,喜欢满世界乱窜,将未婚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点规矩吃到了狗肚子里。
韩光和周宁曾试着将她掰正,长久尝试后未果,便也放弃了,随着她闹去,几乎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若不是她还端着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韩光估摸着真要将她当做透明人了。
父母的忽视对旁人来说或许是致命的痛,对于韩素来说却恰恰相反。她之前随001一起满世界乱窜,对亲情格外淡漠,巴不得没人管她,给她彻彻底底的自由。
韩光与周宁的做法正中她下怀。
“没记错的话,镇南关是长安侯的地盘?”韩素久不参政,不确定地望向季白檀。
“是,当年内战平定后,长安侯便领着玄甲军,前往镇南关镇守南疆。”季白檀毫不犹豫地接下话,自然得甚至没人怀疑一个小小侍卫为何知道这么多。
“那便好。”韩素不知想到了什么,哂道,“我一会儿便飞鸽传书顾珊,让她提前和长安侯打个招呼。”
上回攻下燕国后,顾珊便被留在了西凉州镇守,虽说是暂任守城将领,但估计短时间内回不来,锻炼锻炼也不错。
长安侯最是宠爱顾珊,由她出面,他们到了镇南关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韩素动手卷起摊在桌面上的地图,想想还是问了一声:“这个我能拿走吗?”
夏柳道:“玉盒是小姐打开的,找到的东西自然归小姐。”
“你想带走当然没问题。”刘老太深深地望着她,“但老婆子得提醒你一句,鬼市凶险,切记保命为上。”
“我明白,奶奶。”韩素微微一笑,又对着夏柳道,“今后什么打算?”
夏柳犹豫一瞬:“其实我还是想去鬼市……”
韩素眯了眯眼睛:“你离开韩庄这么久,不想念这里吗?”
夏柳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她性子本就软弱,又极易被人说动,现下竟也拿捏不准起来。
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应当遵循爹娘的步伐,穷极一生想法子将鬼市捣毁,救出那些无辜的人,但另一个声音却又在说,凭什么,凭什么爹娘未做完的事要她来承担代价,凭什么她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凭什么她不能自私一把。
舍生取义是大义,趋利避害就是恶劣吗,她也是人,也会怕死。
但倘若不去,她却一生都要陷入自责的梦魇。
她选哪一边都不对。
“你爹娘造反,是他们的选择,你不必为此担上罪名。”韩素淡声道,“他们赴死,将你送入宫去,让你背下机关图,不是为了逼你也去死。”
她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而是让你有机会,能选择活。”
夏柳怔然。
“现在到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韩素语气不容置疑,“你选哪条路。”
夏柳没有说话,将唇抿成一条直线。
韩素轻笑:“犹豫的那刻,你已经给出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