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三人竟已经到了刘老太家不远处。
那座破旧的石屋安静地立在那里,像铆钉一样深深扎入地底,如同遗留在时空缝隙里的避难所。
风动,有铃铛声自不远处传来,丁零当啷,清脆悦耳,和她记忆中的声音一模一样。
微风拨动记忆的琴弦,唤旅人归家。
夏柳指尖颤抖着,缓缓望去。
数十个精致的铃铛挂在石屋前的枯枝上,垂落的红线微微晃动,铃声被万里长风传至天际。
这是十多年前的故人点亮的星火,是为她一人而开的满树繁花。
“我想起来了……”夏柳喃喃道。
她吸了吸鼻子,想抑制住自己的哭泣,可泪珠仍然滚滚而下,她一边哭,一边急匆匆向石屋跑去。
泪水将眼前的世界氤氲成模糊一片,但她永远不会记错那条路。
她曾千次万次地听到树梢上的风铃,千次万次地跑来这座石屋。
这里有叽叽喳喳叫唤的麻雀,有深夜里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她总会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等着那个慈祥的老奶奶推门出来,然后——
夏柳擦去挂在脸颊的泪珠,抽噎着往里头望去。
刘老太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面上挂着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的慈祥笑容,像是等候多时了。
“囡囡。”她举起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米糕,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外面冷,快进来。”
夏柳的眼泪几乎决堤,她来不及多想,冲上去抱住刘老太,哭道:“奶奶。”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宁可被人当成疯子,也从一而终地爱着她。
刘老太记性不好,总分不清今夕何年,但即便相隔十年,她也依然记得夏柳最爱吃的米糕。
原来当时她第一次领夏柳回家,塞给她的不是恶心的发霉糕点,而是她昔日最爱的点心。那三颗糖也不是刘老太的一时兴起,而是她年幼时心心念念好久的甜蜜。
可惜她来得太晚了,糖果和米糕在时光的罅隙里藏了太久,就腐烂发臭了。
但是幸好,幸好。
夏柳一边抽噎,一边将米糕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香甜软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幸好上天给了她这个机会,一切还不算不可挽回。
韩素和季白檀紧跟着夏柳的步伐行至石屋,看到屋内景象后,停住了脚步,安安静静地等在了外头。
直到时间差不多了,韩素才抬步入门,笑道:“刘奶奶,又见面了。”
刘老太也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丫头。”
这一刻,没有韩庄的疯子,也没有丞相的嫡女,唯有两颗真诚的心碰撞在一起,擦出绚烂的烟火。
“来吃点米糕吧。”刘老太冲韩素招招手,又对着侍立在一旁当木头人的季白檀道,“小伙子,你也过来吧。”
季白檀一怔,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自己的份。
韩素拽拽他衣袖:“他嘴笨,我替她谢谢奶奶。”
“没事没事。”刘老太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就连白翳的左眼都泛起活气来,她一字一顿,努力让自己的话能被听清,“丫头,有什么事尽管问吧,老婆子兴许能帮到你。”
韩素笑道:“那就多谢奶奶了,实不相瞒,我确实有个问题。”
她将米糕咬在口中,左手在袖内掏了掏,不一会儿,便将手心一翻,摸出一个玉盒。那玉盒通体莹润,纹路精致,打开后,里头端端正正地躺着传说中的琉璃石。
韩素将玉盒往前推了推:“奶奶,你认认,可曾见过这个?”
刘老太瞳孔一缩,猛地攥住玉盒,苍老的手背泛起青筋,浑浊的右眼涌上不可置信。
好一会儿后,她才艰难道:“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机缘巧合下弄到的。”韩素嚼着米糕,腮帮子鼓鼓的,浑不在意道,“看来奶奶是认得了。”
“奶奶!你知道玉盒的事!”夏柳激动道,“那……那你知不知道……”
她顿住了声,但有些话不需要挑明,懂的人自然能在内心补齐未尽之语。
刘老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复又觉得荒谬。
她于昨夜便已想起了多年前的记忆,想起了曾经。夏氏父母煞费苦心,孤身去抵抗外面的风风雨雨,做出狠心抛弃孩子的假象只为留下她一条命。
可命运是一个轮回,兜兜转转,深埋于地底的真相还是会在十多年后重见天日。
“囡囡。”刘老太缓缓道,“你还记得多少关于你爹娘的事?”
“只记得他们给我画过一副机关图,一定让我记下,还有……”夏柳顿声,“还有,将我抛在了那个大雪天。”
她眼底划过一丝痛楚与恨意,很快又被掩埋。
“抛弃?”刘老太喃喃道,“不是的。”
夏柳一怔。
幼年的很多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一直到现在,她仍记得被抛下的那个夜晚,清晰得一想起来,就会感到刺骨的寒。
那是个极冷的冬日,大雪封道,将天地淹成茫茫的霜白,孩童尖锐的哭喊划破寂静的夜,惊飞了屋檐上躲雪的鸟雀。
夏柳太冷了,浑身打着寒颤,提不上一点力气,冰渣子落下来,和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在她脸上化开。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恍惚中,似乎有一只宽厚的手掌,托着她的咯吱窝,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再一睁眼,眼前不再是父母宠溺微笑的脸,而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老妇人。
她一板子抽在夏柳后背,怒喝道:“愣着做什么!还当自己是金贵的大小姐?!起来干活!”
这一板子,打碎了夏柳童年的幻梦,打出了未来十余年的劳累。
从此春日花、夏日蝉、秋日果、冬日雪都与她无关了,她被禁锢在高墙之下,成了显贵们唤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自由的灵魂被困在深宫里,成了一文不值的贱命。
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夏柳都恨极了父母,恨他们的无情,恨他们的冷心,恨他们的远走高飞。
于是她不再提及自己的双亲,旁人问起时,也不过轻描淡写一句“早死了”,也不愿回忆过去,好像不去想,她就从没拥有过那些自由岁月,于是她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告诉自己,没什么好不平的,你生来就是做奴隶的命。
长此以往,她忘了韩庄夏日的蛙鸣,忘了一望无际的稻田,也忘了在胡同内为她掌灯的老人。
她花了近十年去恨父母,去接受自己的命,可现在有人告诉她,事情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或许恨错了人。
这让她怎么释怀?
“奶奶。”夏柳双眼通红,几乎要落泪了,她艰难道,“十多年前,夏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
第58章 鬼市
=====================
辰时过半,初阳冉冉上升,总算把光洒向了昏暗的胡同。微风拂过,将枯枝上挂着的数十个银铃吹得叮当作响。
低矮的石屋内,摆着一张缺了个角的木桌,桌上只点了根蜡烛,四人围桌而坐,面庞被烛光照得忽明忽灭。
夏柳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泛红的眼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内心:“奶奶,你说的做戏是什么意思?他们没有抛弃我是什么意思!”
刘老太出神地盯着时不时晃动的烛焰,像是在回忆什么。她眼底有痛苦,有迷茫,有悔恨,种种情绪混在一起,最终只化作一句冗长的叹息。
老友临行前的嘱托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那一字一顿,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
“让小柳恨着我们吧,只要她这辈子不知道真相,就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你父母临行前,让我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刘老太缓慢道。
她偏头看向窗外,那扇窗开得极高,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见到湛色的天,干净得像那夫妻俩纯粹的心。
她顿了一下,补上下半句:“但我总觉得,倘若就这么瞒下去,对谁都不公平。”
不光是对夏柳,也是对夏氏夫妻。
人无法在羽翼下躲避一辈子,总得出来面对现实,夏柳在乌托邦里藏了十年,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刘老太迟缓地起身,借着拐杖的力道,往那个低矮的木柜走去。
她移开木柜,摁下机关,只听啪嗒一声。
另外三人眼睁睁望着那块墙壁往后凹陷,推出一个小黑盒,谁也想不到这个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的小石屋内,竟还能有这种玄机。
刘老太拿着黑盒回到桌前,将玉盒里的琉璃石往顶端一摁。
琉璃石严丝合缝地嵌入上空,与此同时,咔哒一声响,沉寂多年的黑盒应声而开。
尽管好奇,可谁也没迫不及待地将黑盒抢过来,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刘老太打开盖板,取出里面泛黄的羊皮纸,刷一下在桌面上摊开。
韩素一手支着头,一手随意地摆在桌上,垂眸去看那半个桌面大小的羊皮纸。
那是一副手绘地图,画得很仔细,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又小又淡,或许是因为隔的时间太长,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再去细瞧,还能发现右下角刻着一个骷髅的图案,而地图最显眼的地方,必然是下方那个被红墨圈起来的地点。
那道墨痕颜色极深,时隔多年仍透着血色一般的艳,整个红圈画得张牙舞爪,几乎要飞出纸面,向外扑来,足以见着墨人情绪之重。
韩素上手抚平蜷曲的纸面,借着烛光细细瞧了一番,正欲开口,有个声音却先她一步。
季白檀低声道:“镇南关。”
韩素下意识偏头看他,这人一路上不声不响太久,她险些忘了身旁跟着是太子。
是从小被当做君王培养,对岳国所有地点了如指掌的太子。
“小伙子眼力不错,竟能一眼看出来。”刘老太心下略惊,“不错,就是镇南关。”
夏柳越发迷茫与焦虑:“这和我爹娘有关系吗?”
“囡囡别急。”刘老太安抚道,而后望向季白檀与韩素,面容逐渐变得严肃。
“你们能拿到玉盒,还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她顿了一下,“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岳国有个最为神秘的地界,是堕落者的乐园,狂欢者的盛宴,重病之人能死而复生,绝境之人能逆风翻盘。”
“那里有各式各样的东西,起死回生的灵丹,一刀封喉的利刃,触之即亡的毒药,传说还有能与神明联络的宝物,听过的没听过的都能在那儿找到,金银窝美人窟更是数不胜数。”
“那里每年开一次,每次开七天。宾客来自各国各地,带着面具出席,能将带来的宝物拿去拍卖,也能去买别人的东西。”
刘老太白翳的左眼定定望向季白檀和韩素,在烛光或明或暗的照射下有些恐怖。
她龟裂的嘴唇张张合合,缓缓吐出三个字。
“叫鬼市。”
“鬼市?”韩素拧眉重复,“……从未听说。”
季白檀也是一脸迷茫的模样,更别提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夏柳。
“那是人间最黑暗的地方。”刘老太垂下眼帘,掩住流淌而出的痛苦,“以骷髅头为标志,每年派遣特定的人去世界各地赠送邀请函,收到邀请的客人跟着信函上的地图寻到鬼市地点,凭信入场,加入盛宴。”
“地点每年都变,十二年为一个轮回,派发邀请函的人,被称为鬼使。”
“今年……”刘老太伸出皱纹遍布的掌心,虚虚地抚在羊皮纸上方,却始终不敢触及,“刚好和这封邀请函对上一个轮回。”
夏柳急道:“奶奶,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老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十二年前,你娘,是派发信件的鬼使。”
夏柳一怔:“什么……”
于是,众人在跳跃的火苗旁,在清脆的铃音里,在刘老太嘶哑的嗓音中,看到了十二年前。
……
这世上有很多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有人贫穷,有人富有,有人生来高贵如皇族,也有人落地低贱如蝼蚁。
而44号的命运,却仅仅承载于一张薄薄的邀请信。
从出生起,她便没有童年,记忆里唯一的声音,是孩童的哭叫,尖锐的谩骂,还有铁鞭破空时凌冽的风声。
她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地方长大,他们管这里叫“塔”,她没有名字,教官给了她一个编号,叫四十四。
塔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暑去寒来,唯有永远不会消散的血味,和死人身上散出来的腐臭。
这里总共有一百个孩子,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超过五岁,最小的不过足月。塔内配有五个教官,负责他们每日的武功教学和鞭打,教完后扔给他们二十份食物,让他们在塔里争抢,自生自灭。
在塔里长大的孩子,从小泡在血肉之中,横跨在生死之际,两岁半就会走路,三岁就能杀人,冷心冷情,对上级命令绝对服从。
不像人,倒像杀人工具。
44号占了年纪的便宜,运气也不错,很多次都饥一顿更饥一顿地挺了过来,心惊胆战地活到了十五岁。
他们都说,塔里的孩子长不大,因为一旦到了十五岁,就被会教官带出去,再也回不来。没人知道那些人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他们连自己还有几日可活都说不准,哪有心思顾得上别人的命。
可梦魇会变成现实,人争不过天。
十五岁那年,她被教官扯着头发,拽出了关了她小半辈子的牢笼。铁鞭自半空破开,狠狠抽在脊背,她嗓子眼里全是血,头皮被扯烂,疼得连呼吸都格外艰难。
她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四面用带刺的铁栏围起,加上她,里面林林总总共有三十多个和她同岁的男孩女孩,却不是来自她生存的塔内。
五岁那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那群高大的孩童为一个白面馒头抢得头破血流,心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而今十年过去,她总算能回答幼年自己的那句话。
塔的外面还是塔。
她永远逃不出去,永远。
教官粗犷的声音自铁笼外响起。
“地狱囚笼之内,唯容一命。”
“余一人,笼门开。”
44号闭了闭眼睛,心下并无多大惊恐,甚至可以说是意料之内。自相残杀的事她早就不知做了多少了,无非是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唯一不同的是,她这回没带武器。
一群少年在逃不出的塔内赤手空拳,困兽犹斗,穷鼠啮狸,嘶吼声与怒喝声交织在铁笼上方,却唯独没有哭泣。
这场混战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到后来,44号也不知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她缩在冰冷的地上,咳了半晌,最终吐出一颗混着血沫的牙,惨白的面色被血和泥糊得看不出原形。
她的双眼似乎被捅瞎了,目之所及皆为赤红,灵魂像是飘浮在空气中,要飞到天上去,可她这般罪孽深重的人,也配上天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