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陡然袭来一把冷剑,他下意识去挡,却对上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傅柏拦在他身前,劲瘦的腰像把拉满的弓,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
不消一会儿,原先御林军的位置便被新来的一众士兵占领。
“太子殿下!”傅柏横刀在陆将军脖颈,血溅三尺,“罪首已伏诛!”
伴着掷地有声的嗓音,暗夜中逐渐走来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
“顾将军万里兵谏。”
那人走到了光下,身后跟着方才被傅柏唤到的季白檀。
“开宫门,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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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永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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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儿!”
薛皇后惊慌失措地拦在昭康帝跟前,头顶朱钗乱晃:“你是要造反吗!”
季白檀冷眼望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檀儿!”薛皇后痛苦道,“母后知道对不起你,也知道你恨我,要索就索我的命别动陛下啊!”
季白檀的视线始终沉沉盯着韩素,薛皇后似有所感,又匆匆上前攥住韩素衣袍。
“素素,素素,你是好孩子,对不对?”她目光希冀,“你帮帮本宫,让他们退下,你有这个能力的对不对,本宫知道。”
“扶皇后娘娘下去。”韩素淡声下指示,“开宫门。”
鎏金宫门轰然大开,黎明初升,刺目的金光仿若流水般一泻而入。伴着重弓拉开的闷响,冷箭宛若飞虹般刺入,寒光四射,直刺昭康帝的眉心。
“陛下——”
薛皇后瞳孔骤缩,猛地挣开钳制,跌撞着向皇位扑去,又摔倒在半途。随后只闻噗嗤一声,冷箭入体,她瞪大了眼睛,艰难地转头看向身侧。
昭康帝松开手,面无表情地看她滑落在地。
赶来的顾珊见状大惊:“皇后娘娘!”
薛皇后平日为人和善,对谁都是笑脸相迎。顾珊虽恨昭康帝,但并不想将薛皇后置于死地。
韩素沉声道:“你还要脸吗?”
“他是朕的皇后。”昭康帝死死盯着韩素,甚至不愿看薛皇后一眼,“为朕而死是她的荣幸。”
“至于你们。”他高昂着头颅,轻蔑道,“不过是……呃!”
腹部传来剧痛,如滚滚烈火般滚烫,一路燃到心脏、胸腔、咽喉、舌根……
膝盖骨砸到地面,发出沉闷的重响。昭康帝噗地喷出一口浓黑的血,视线难以置信地在周遭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阿木扎似笑非笑的唇边。
他应当是想说什么的,奈何只张了张嘴,头便垂了下去,顷刻没了声息。帝冠坠落,冕旒磕碰着发出哗啦轻响,碎了一地。
阿木扎重新戴上天真的面具:“顾姐姐。”
他并不傻,一早便看出了昭康帝不打算留他,他也一样没打算留昭康帝的命。身在异国他乡,有个后手很正常,燕国有燕国的秘药,可杀人于无形,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药送入了昭康帝口中。
以陆将军为首的御林军已死,唯一知道他们之间秘密的昭康帝也被他亲手送入黄泉。只要他继续伪装成那副天真的模样,就能接着骗得所有人信任,达成自己的复仇大计。
蛰伏罢了,他早已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有充足的自信,只要他示弱,顾珊这个蠢货自然会接着掏心掏肺地对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木扎眨了眨眼,很可怜的样子,一边挪向顾珊一边哭道:“我好怕……”
冰冷的剑锋吻在他喉间。
阿木扎哭腔一顿,说话声戛然而止。
顾珊安静地盯着他,红了眼眶。
“我待你不薄。”
她手臂抖着。
冷箭折射的光晃出晕圈,阿木扎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不再皱眉了,也收起了那副伪装出来的模样,冷静地盯着她,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木雕。
“好吧。”他微微俯身,脖颈上的软肉凹陷下去,被刺出猩红的血。
他浅浅勾着唇角,眸中无甚情绪:“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写的每一个字,收笔时都会带上一个小勾。”顾珊嗓音发哑,“这是燕字的特征,你改不过来。”
“几月前你嫌自己字不好看,让我教你。我为帮你纠正笔画顺序,拿着你练习的那张纸反复研究琢磨,整整一千遍,怎会认不出……”顾珊闭了闭眼睛,声音越来越低。
她蓦地松下手中的剑,像浑身失了力般垂头笑道:“算了……”
阿木扎怔在原地。
他想过自己暴露的原因,不小心没控制住情绪,没将表情伪装到位,和昭康帝谈话时被隔墙之人听到,伪造顾南星通敌叛国的信件时被发现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伪造到完美,因此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到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因为这个原因暴露。
他没有输给恨,却输给了爱。
一旁观战的傅柏看准时机钳住阿木扎,拿剑横在他脖颈,将他压了下去。而出乎意料,阿木扎竟没有反抗。
顾珊望着两人的背影,条件反射地皱眉。
她可忘不掉当初新春宴,是谁向昭康帝告发长安侯里通敌国,打响了灭顾家的第一枪。
“一个被利用的棋子。”韩素上前扶住她的肩,淡声道,“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顾珊一路打过来的日子,她和季白檀也没闲着。
两人先是联手调查了顾家被灭门的真相,一路顺着查到了傅柏身上。
傅柏此人性子激烈,又对王权有种极度盲目的忠诚,说难听点就是愚忠。昭康帝与阿木扎不过寻了个他外出的时机,再找个人假扮长安侯与燕国人交谈,他便轻易上了勾,十分“大义凛然”地弹劾顾南星,跳进了为他准备好的坑里。
因此,当他得知真相后,尤其是得知昭康帝私下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才会怒不可遏,发誓要将功折罪,改认新主。
不带私人感情地说,除却性子过烈,傅柏确实是一位不错的小将。能打仗,知错就改,还嫉恶如仇。昭康帝使了一招借刀杀人,而他就是那把被利用的刀,顾珊虽对他心怀怨怼,但也不至于是非不分要杀光所有人。
昭康三十八年三月初,鬼市暗幕暴露于众,引起公怒。同月,帝薨,谥号岳质帝,与皇后薛安共葬皇陵。次月,新帝登基,改国号永定。
新帝上位后,露出昭昭野心与凌凌利爪,以雷霆手段整治朝廷,该杀的杀,该惩治的惩治,该册封的册封。
太后被册封为太皇太后,可惜她年纪大了,整日烧香礼佛,无力再管小辈们的事。顾珊被册封为镇国大将军,继承长安侯衣钵,带领玄甲军驰往镇南关。傅柏因莽撞行事被罚半年的俸禄,但帝王仁心,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前往西凉州。
顾家的冤情被洗刷,真相大白,长安侯与易夫人用隆重厚礼安葬。
至于阿木扎,则因残害忠良被处以死刑。燕国早已放弃这个质子,自然也不会在乎他的生死。
行刑那日恰好是春分,草木新长,万物复苏。隆冬的积雪化为潺潺流水叮当作响,长风裹挟着野花的淡香吹了万里。
阿木扎没有哭没有闹,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大刀挥下来的时候,他望着湛蓝天空的一角,竟很短地出了个神,眼前闪过一副画面。
也是一个下午,不同的是窗外寒风呼呼。将军府的书房内,只有他和顾珊两个人。他应当是说了什么笑话,引得顾珊弯起眼睛,可还没等他看到她的笑,那把大刀便重重砍了下来。
于是头身分离,血溅三尺,斩断了他未尽的思绪。
永定初年五月,礼部择了个良辰吉日,定下帝后大婚。
整个韩家都忙里忙外为这事操劳,就连周宁看她也顺眼了很多。最激动的莫过于韩潇潇,时时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
韩素散发坐在床上,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和楼离伽呢?”
于是韩潇潇的眼神刷地暗了下去。
成婚前夜,丞相府迎来了一个稀客,许言初。
许道长依旧是那副神秘莫测的样子,白色拂尘一甩,便有了世外高人的影子。
师徒两彻夜长谈,聊到了二更天。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开门送人时,韩素脸上还挂着释然的笑。当年她为寻找复活药与人承诺坐上龙椅,但现下已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这皇位便也没那么重要了。她本就爱自由,皇位对她而言也算是枷锁。
韩素弯腰熄灯,转头却看到了窗外某个新登基的陛下。
季白檀幽怨地看着她,也不知在那儿等了多久。
“你怎么来了?”韩素挑挑眉,勾住他脖颈,“来找我偷情?”
季白檀当了皇帝脸皮依然没厚上一点,闻言两只耳朵红得要滴血。他三两下翻窗入屋,将人抵在墙面:“你明日就是我妻了……不能算偷情。”
韩素懒懒道:“一晚都等不得?”
“嗯。”季白檀珍惜至极地啄了啄她嘴角,认真道,“很想你。”
韩素被亲得有些缺氧,她微微偏头喘了口气:“怎么就傻站在外面,也不怕着凉,我可担不起损害龙体的大罪。”
“方才里面有人。”季白檀追着吻过去,哑声道,“这么久,聊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韩素淡淡道,“许道长要云游天下,很长时间没法相见,特来与我道个别。”
“就这些?”
其实也还有别的,但那些就说来话长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该浪费在这种东西上。
韩素回吻过去,含糊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被推倒在床的那刻,她突然坏心眼地凑近人耳朵:“夫君。”
季白檀脑中轰地一声炸了,瞬间就将什么许言初什么云游天下抛之脑后,握着人手腕抵在床榻,眼尾发红。
……
因为昨日太放纵而错过良辰吉时的新婚夫妻,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一对。偏偏这一对新人还是帝后,无人敢挑他们的错处。礼仪官即便百般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仪式办下去。
好在韩素不在意这个,季白檀也不在意。皇帝陛下成婚前特别发布了诏书,此次婚礼废繁琐礼节,特用娶妻仪式。这是要向天下宣布,他不但给了韩素皇后之名,还给了她爱妻之实。
尽管中途有波折,但这婚最终还是顺利结完了。成婚之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帝陛下嘴角就没下来过。挑盖头时,季白檀红了眼眶,低头擦去流下的泪水。
韩素很轻地眨了眨眼,听到他认真地说:“素素,我爱你。”
永定初年六月,南疆来访,与大岳开通互市,缔结友好条约。永定帝设宴招待,宴会上,南疆王送上南疆秘宝与奇珍异草,以最高的王后礼大肆迎娶韩潇潇。
九月,韩素手执长剑,站在大红宫墙前与皇上遥遥作别。
季白檀还是舍不得将她囚于深宫,因此他力排众议予皇后出宫的权利,将鹞鹰放回了苍穹。
岁月苍狗,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五年。
又是一个春季,草长莺飞,拂堤杨柳,不知名的野花开了百里。
清溪旁,四五个男孩将一个女孩围在角落,面前摊着一本被撕得破破烂烂的书。
领头的那个男孩高高抬着下巴:“我娘说了,女孩子家家读这些杂书是没用的,有这时间不如多去做做针线活。”
旁边有人大声附和:“就是,你以为皇上准许女孩子入官你就真能考取功名吗,别做梦了,女的天生就笨!”
那女孩缩在角落,头上扎了个小揪揪,嗓音带着哭腔:“谁说的,读书有用的……”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你读书再好,以后还是要嫁给我们当媳妇的,还要生小孩,洗衣服……啊!谁打我!”
不远处突然簌簌飞来一堆石子,不远不近恰好打在那群男孩的膝盖上,但四下巡视,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毕竟还是小孩,碰上这种灵异事件说不恐惧是假的。很快,一众人便丢下女孩,一边哭着喊“我要去找我娘”,一边跑远了。
竹林声动,那株最大的竹竿沉下身子,被回力猛地弹起,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林间便出现了个女子。
那人黑发高高束起,腰间挑着一把剑,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烈烈红衣像开在废墟里的火玫瑰。
女孩看呆了眼,好一会儿后才愣愣道:“你是神仙吗?”
“不是。”韩素捡起那本被撕破的书,将它塞回女孩怀中,“我是以后的你。”
女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也能变得像你这么厉害吗?”
“当然。”韩素揉揉她的头,转身给人留下个背影,“好好读书。”
这些年她混迹大江南北,大岳附近的国她都去了个遍。直到今年春季,她师父老人家良心发现,说要来看看他唯一的徒弟。因此,她才踩着冬末的尾巴回到了大岳。
大岳变化很大,许久没来,竟让她有了些许陌生感。顺着漫拉河走,她去了宁州韩庄拜访友人,路过苍蹊时扫了两座孤坟,闲暇日还看了几出舞剧。其中一个名为“破茧”的舞团近些年红极一时,两位主舞的姓氏很奇特,一个姓七,一个姓肆。
半途上,她听见市井闲话,说西凉州的将军傅柏又立了功,又听说江湖上兴起了一名极会做生意的新贵,背后掌权的还是个女人,还听说永定帝颁布了许多新令,最奇的一项竟是准了女子的参政权。
说来也是巧,同一个时间,韩潇潇思念故国心切,与楼离伽一同回了大岳。她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但双眸依然清澈明亮,见到韩素还会激动地叫姐姐,说下回要带她去南疆看自己的孩子。
初荷一早便等在丞相府,看到韩素没忍住便红了眼眶。她给韩素列着这些年自己做出的成就,说没辜负小姐的期望。
许言初一甩拂尘,没聊几句就称有事先行离去,一群人闲着无聊便玩起了流觞曲水。远在镇南关的顾珊听到韩素回国的消息,匆忙准备良驹,披星戴月竟还真让她赶上了这场久违的小聚。
楼离伽没怎么变,只是不再像以往那般幼稚。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南疆王的风范,但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未曾离开韩潇潇半分。
酒过三巡,韩素也醉了。她支在桌面,想起这些年季白檀给她送的信,满满当当,情真意切,叠起来能堆满三两个屋。
她居无定所,按理说鸽子是找不到她的,但季白檀不知怎么办到的,竟养了一只专门闻她气味的信鸽。这样无论她跑到天涯海角,都能收到故人音书。
回想吵吵闹闹的那些日子,竟已过去这么久了。她很幸运,半生都在做自己热爱的事,寻山望水,足够自由。
一群好友全被喝趴下了,恍惚中,韩素似乎看到远处有人向她疾步奔来。
那人一身鎏金帝衣,头顶冕旒上的珠钗噼啪晃荡,像是没来得及换衣服,匆匆赶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