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轻挑了挑眉。
阴冷的夜风拂过他乌黑的发丝,挡住了他嘴角微扯时露出的那抹邪气笑容。
白珞隐约看到他唇角的锋锐的獠牙,通身瑟缩了一下,却慢慢地、坚定地靠近岸边,水流拥住她娇软的身体,发出潺潺的水波声。
她向他递出柔软而温热的手掌。
明明她手上什么也没有,却能引诱野兽为此俯身垂首。
那张脸在她掌心变回了更加熟悉与亲昵的模样。
果然是迟宿……
“我的小乖为什么哭了呐?”
白珞被他冷不丁一问,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淌着热泪,胡乱抹了抹,揪着掌心俊逸的脸肉,愤愤然道:“我才没哭!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想看那偏门幻术效果吗?我试了试,果然正大光明地把你从孟启那里带了出来。”
但连孟启都没能识破自己的真面目,白珞是怎么做到的?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不是吗?
白珞想起在客栈里看到的那本书,瞬间得意起来。若她是只狐狸精,恐怕尾巴早翘上了天。
“哼哼,本小姐还没认错过!”
想起那日在客栈里的对话,小嘴儿一瘪,湿漉漉地望着他,问:“不是说好了扮女孩子?”
迟宿:……
……
迟宿伪装泯山剑神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是他们从前常玩的游戏。迟宿少年时常幻作父亲的模样,救她于“水火”。
胡须半尺长的泯山长老,道骨仙风,看在天资卓绝的少主的面子上,委屈做了一阵“青赤小儿”的授业师傅。
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女孩,一转头就看到坐在院中等她下课的少年。
他从黄昏等到月中天,庭院里飘着夜蔷薇的幽香,刺激得他连打几个喷嚏,自瞌睡中惊醒,终是忍受不了她遭受长老的“虐待”,从院中缓步走向厅堂。
小姑娘望着他,脑海中枯燥的法诀变作华美的诗篇……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款步而来,穿过廊下,生生在小姑娘眼皮子底下化作了泯山剑神的模样,举手投足俨然都是剑神的气势和威仪。
泯山的长老未能察觉,起身恭迎。
那厮目不斜视,从窗台伸手一捞,将她抱了出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孩子还小,欲速则不达,先生别苛待她。
天可怜见,比起他受训、历练时动不动就与鹰熬,白珞少睡一两个时辰算什么?
何况这个授业师傅,不是他自己恭恭敬敬为她请来的吗?
现在却觉得她遭了苛待?
唉,白珞都担心自己会被他宠坏。
她痴痴地看着他,并未戳穿少年的把戏,见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敢发出质疑,躲在少年怀中笑得像只偷了油的小耗子。
少年将她送回院里,一面打哈欠一面勒令她立刻休息,捏着她的鼻子说,不睡觉是长不高的。
或许是因为亲眼见过他变幻的过程,又或许是因为记忆中的蔷薇暗香馥郁,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白珞总是能准确地将他认出来……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不是吗?
迟宿俯身又靠近了她些许,似是不满她身处劣势,长臂探入温泉池,从她腋下绕到她光洁的背后。
像年少时从窗台下将她抱起一样,迟宿一把将湿漉漉的人儿从水中捞起。
……
一阵冷风掠过,树叶在交错间窸窣作响。
温泉池边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夜色中远处延绵的山脉依稀可见,近处少女站在岩石背后,白皙的手腕撩起长发,衣袍从纤瘦的胳膊向上滑动、合拢,遮住泛着白玉般光泽的肩膀。
夜可视物。
这大约是做野兽的好处。
他可以看到她顾盼含情的双眸与微张的红唇,鹅颈的水珠似断线的珍珠滑落到精致的锁骨,那优美的线条里盛着潋滟的水波。
迟宿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舌尖抵住燥热的上颚,垂眸压下杂乱的欲念。
但视觉上的冲击还不是最要命的。
白珞穿戴整齐后从岩石背后朝他走来,身后的暗林恰好吹了阵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与少女一身的幽香,从四面八方朝他侵袭而来。
这样的感觉让他生出无数阴暗又矛盾的想望,以至于需要幻出地底的根茎,束缚住他的手脚,才能压制住自己,阻止自己冲上去咬住那纤美的脖颈。
像是被蛛网俘获的蚊蝇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又像是断翅栽入花丛的蜂虫陷进了甜蜜的绝望。
白珞不似他夜可视物,走到跟前才发现那些束缚住他手脚的褐色根茎和他猩红的眼眸,吓了一跳,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温凉的手掌覆住他炙热的双眸,软声哄道:“阿宿,你不会伤害我的,别怕……”
说着伸手去扯缠绕在他身上的树茎,那些从地底生长出的阴暗物,像冰冷的触|肢一样顺势缠上了她的手臂……所到之处,青鳞渐次浮现在雪肌之上,从手臂,肩膀到脖颈,就在树茎即将绞住她的脖颈的时候,迟宿挣开了束缚他的树茎,双臂拥住了白珞。
相拥的瞬间,彼此胸口似有光芒炽盛,教那些缠在他们身上的阴暗物,如同触及了阳光,渐渐松开了他们的身体,缩回地底下去。
唇齿在那散发着幽香的脖颈前流连,迟宿磨牙凿齿地问:“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伤害你。”
白珞听见这熊孩子式的发言,叹了一口气,连挣扎一下也没有的挤兑他。“那你试试,反正我这儿还剩几粒止疼的药丸。”
迟宿浑身僵了一下,难以抑制地回忆起那股子钻心的疼痛,从牙槽一直酸到了大脑,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她已经非常了解并且开始熟练掌握魔魇鳞的用处了……迟宿对此感到欣慰。
……
这个地方看似阴森诡异,但灵气十分充沛,白珞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与疲惫全消失不见,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点金城圣地。”
白珞对这个回答表现出了在他意料之内的讶异。“我从水镜中见到的圣地灵宝遍地,好似仙境,怎么会变成这样……”
“仙境?”迟宿冷嗤一声道,“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了。”
点金城圣地乃徐氏一族传承千年的秘境,代表着徐家的气运所在,但圣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式微,徐家为了保家族兴盛,将一大魔驱赶入圣地,借以圣地灵气镇压魔物,并与其签下生死契。
徐家举办仙门大比,将天下修士引入点金城,测灵台前日日人满为患,修士们为了换取灵石、美人、宝物,无不吝啬地滴血展示自己的修为,将灵血汇聚成一条溪流,奔流向圣地成为饲养魔物的养料。
“徐氏一族饲养的魔物……”白珞想起在水镜中看到的景象,“你是指那蛇女?”她没有提被蛇女所伤的徐天宁,聪明地避开雷池。
迟宿摇头,勾唇道:“她只是个听命行事小喽啰罢了。”
“我记得的那女人是客栈的老板娘吧!你与她在一处作甚?现在外面的修士都以为圣地有魔物闯入,破坏仙门大比。”白珞语气捻酸地数落他。
“那夜我正欲在客栈解决蛇妖,迟家的队伍便到了。迟朔要杀我,是那蛇妖带我逃到此处……”说到此处,迟宿语气中难免带着一丝讽刺,道,“珞珞,这是不是听起来很可笑?”
白珞心颤地摇头。“不,没有,幸好你逃了……”
幸好……
一想到剑神那番惩处迟宿的宣言,白珞就心悸得呼吸都困难了些,轻而易举地揭过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不愉快。
迟宿极有耐性地告诉她:“迟朔追我至此,发现了徐家圣地的秘密,便将我的事暂且搁置一旁,与那魔物斗了起来。”
那是一只修为逾千年的大魔,卓姬称呼它为——魔尊。
“魔尊大概以为迟朔是徐家人放进来的,立时翻了脸,下令卓姬追杀徐天宁,破坏仙门大比。我在它们眼中,不过是个魔族同类,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将“同类”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刻意提醒白珞,自己的危险性。
白珞又急又气:“你才不是它们的同类。你是……”他的处境尴尬,白珞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蛮横地纠正,“你是我一个人的狗东西!”
要是他不故意拿那些气她、激她,这个“狗”字,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去掉的。
白珞一巴掌招呼到他脑袋上。
“不许胡思乱想!”
“嗯。”他微笑着点头。
白珞敏锐地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扳正他的脸,凝视那双褐色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故意把剑神引到这里的?”
既是一方大魔,又能缠得泯山剑神不得脱身,实力必然不容小觑。
白珞不免怀疑迟宿是在借刀杀人。她认为迟宿将剑神引入点金城圣地是为了消灭魔尊,感慨的同时又觉得欣慰,认为她的阿宿即便入了魔也良知未泯。
“我的珞珞很聪明。”迟宿的笑容放大了些,露出白得晃人眼的利齿。“迟朔与魔尊对上,我便得以抽身回来寻你,想带你逃出点金城。但没想到你为了来救我,急不可耐地就要元神出窍脱身,致使自己伤了精魂……”
于是,他不得不带着白珞再次回到点金城圣地,用这片天地的灵气温养她的元神。
迟宿捏着她的鼻子,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心,语气罕见地严厉道:“你的修为正处于瓶颈期,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白珞满腹委屈,小声辩驳道:“我担心你嘛!”孟启派人把守大殿,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算意识到出现在仕女图上的徐天静蹊跷又诡异,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选择铤而走险。
迟宿听她讲述完来龙去脉,脑海中想到无数阴暗的可能,如同一双双腐烂惨白的阴森鬼手,要将他心爱的姑娘拽到黑暗中去……那是迟宿绝不容忍在白珞的世界里存在的东西。
“你该庆幸体内有魔魇晶石,元神被魇鳞困住,否则……”深沉的声音像幽渊之下的恶鬼。“如果你出了事,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声音不大,震得白珞腰间的“藏春刀”一抖。
披着藏春刀刀鞘的冰魄剑“想念”剑主,却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轻易回到他的手中去。
冰魄剑留在白珞身边,除了伪装藏春刀保护她,还能感知她的情绪。
白珞抱着“佩刀”哭一回,心绪就通过剑身传递到迟宿那里。冰魄剑与剑主心意相通,同样见不得她受人欺负和诓骗,见不得她哭得无助又伤心。
于是白珞元神出窍晕倒的一瞬间,万年神器嘴里蹦出了脏话:臭狗比剑主你再不回来婆娘要没得了啊啊啊啊啊!
迟宿一眼递过去。
明明看着姑娘时还是柔情的眼神,落到法器身上却像覆了冰雪。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冰魄剑便瑟瑟发抖,继续噤若寒蝉地扮演姑娘的佩刀,同时暗叹与那断掉的藏春刀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呸,是法器。
这两人浓情蜜意不知羞耻,它们两个上古神器都是来做陪衬的呗!
又念及藏春刀还未生出剑灵意识,此刻被秀一脸的只有它一个。
诶,好气!
……
白珞仰望不见日月的天幕,奇怪道:“上墟境大能诛魔竟没有任何动静么……”
这里太安静了,连魔物现世时的天地异象也没有。
迟宿眼中闪过一丝冷讽,道:“这是因为迟朔一剑将此地击碎了。”
他将剑神的毁天灭地的剑意形容得好似“一块石头子儿击中了镜子”一样轻松。
“这片天地教他一剑打破成了无数碎片,化生成无数小世界,我们的所在的地方是圣地的边缘地带,你可以将它想作镜子碎裂的其中一块碎片。”
而迟朔与那魔物则在另一块碎片的小世界里鏖战。
白珞担忧道:“阿宿,咱们得帮迟叔叔。”又觉得迟宿现在的样子不适宜出现在剑神眼皮子底下,道,“或者将此事告诉孟启。”
那声“迟叔叔”十分刺耳!
迟宿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厌恶的样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珞,似不愿错过她脸上每一个变幻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