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宿与寻常入魔的修士不同。虽然他的情绪和状态不大稳定,但是正如天水城所遇到的那个和尚所言,他入魔后还能识得本念,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大造化!
他之前还会顺手搭救落难的徐天宁,现在却与旁的魔物一起,要致其于死地……白珞不免怀疑,阿宿受了那个蛇女的蛊惑,心中魔念恐怕又加深了……
身旁的孟启显然也认出了迟宿的身影,脸色难看得紧,对手下吩咐了几句,似乎是让他们探听泯山剑神的消息。
白珞想到剑神放的话,什么“废去修为”“打断手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目光落到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徐天静身上,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得尽快找到迟宿!
“孟启……”
孟启正低头与下属说话,听见一个女声呼唤,忙起身回应:“白长老有何吩咐?”
白楚姿容明艳,地位尊崇,宴席上无人敢怠慢,修长的手指举着空酒杯,立时有机敏的婢女为她斟满。
“迟朔交代你的任务是什么?别本末倒置了。”
周遭皆是人心惶惶,她却事不关己,寂寂而坐,冷漠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举一动落在白珞眼里,皆是离间寻衅。
迟朔交代孟启的首要任务是保护白珞的安危。
眼下这位大小姐看到入魔的迟少主出现在点金城圣地,说不准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孟启犹如醍醐灌顶,一拍脑门儿,道:“多谢白长老提醒。”随即俯身向白珞低声告罪:“大小姐,今日仙门大比咱们怕是看不到结局了。请您移步回殿中休息。若有消息,属下会第一时间告知您。”
“孟叔!”
白珞焦急地喊了声,却又明白罪不在他,而是自己那位“适时”提醒他的母亲,拧眉瞪了一眼那身着道袍的女人,愤然离开坐席。
孟启朝上首的城主告辞,疾步追上少女。
他们回到临时居住的宫殿。孟启当着白珞的面,下令在殿外增加了六名看守。
白珞又急又气:“你这是软禁!”本想背靠泯山剑派这棵大树躲过临仙门和白楚,怎料泯山的人行事过犹不及。白珞心中记挂迟宿,已经急得快疯了,“孟叔,您放我出去吧……”
“属下不敢!”孟启的态度依旧温和,却是一副不容她拒绝的口吻:“大小姐,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他面不改色,默了半晌,语重心长地说道:“那夜在客栈外,家主发现魔物踪迹的同时,也发现了少主和你。但那是在点金城外,迟家能够封锁消息……人言可畏。少主已入魔,你必须与他保持距离,不然,若有人从中作梗,对我们来说局势很不利……”
白珞却没有听进耳朵里,脑中绷着一根名为“迟宿”的弦,紧张得一触即断。
“迟剑神去追击的魔,就是阿宿,对吗?”
孟启低头默认。
白珞由此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颤声道:“既然阿宿在点金城圣地,迟剑神也在那里,对吗?他想对阿宿做什么?”
废去修为?打断手脚?
白珞脑子里嗡嗡作响,喃喃道:“只要迟叔叔不伤害阿宿,我就相信他……”
孟启拧紧的眉头未敢消解,拗不过白珞的坚持,叹了口气退出去。
白珞急火攻心,将殿中的仕女图看作母亲的影像,朝那画儿连砸了两个杯盏,碎渣随茶沫飞溅,擦过她的肌肤却化作了更细的粉末,簌簌掉落到地上。
这画面让白珞联想到,哪怕自己拿刀剑抵住喉咙,以死相逼,也不能划破一丁点儿血肉,教迟家的人妥协放她离去。
白珞不得脱困的法门,如同一只无助的困兽,抱着“藏春刀”坐在昏暗的大殿里,心里火急火燎,泪水不住地滴在佩刀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回响。
“藏春刀”在她的哭声中显得躁动不安,刀身从温凉变得炙热,似有烈火将它燃着。
白珞紧握住佩刀不由得想道:如果自己能够再强大些,就能不再畏惧母亲与剑神,保护阿宿了罢!
但听一个女声突兀地落至耳畔。
“迟萤……不,白珞姐姐,你在吗?”
白珞茫然地抬起头,眼角的泪痕未干,看了看四下空阔无人的宫殿,背后霎时起了一阵白毛汗。
“谁?”
“我是静儿!”
这次白珞辨清了女声的来处——那副被她砸了两个杯盏的仕女图。
那画中仕女的面貌忽然变得生动,眉眼扑闪扑闪的,栩栩如生,像是照着徐天静的模样描摹出来,透露出几分诡异与邪气。
装聋作哑了一整天的“藏春刀”应声而出,横在了白珞与画之间,摆明了不让她接近那幅邪气的画。
这是开了灵智的法器才会有的反应。
白珞打量眼前躁动的“藏春刀”,刀身雪亮,倒映她狐疑的眼神。
你觉得此事可疑,担心我会上当?
白珞在心中默默问了一声,没有得到法器的回应。
“藏春刀”尚未与她心意相通。
白珞压下眼底的失望。她此刻无心去研究“藏春刀”的异状,握住刀柄后靠近仕女图,心中隐隐有了某种预感,生出些许期盼,道:“徐姑娘,你怎会出现在画里?”
徐天静语气十分迫切,“这是我点金城的独门秘术,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白珞姐姐,我知道族中有一条通往圣地的密道,可以从那里进入圣地,你愿意陪我一同前往吗?”
白珞本就是打着去寻迟宿的主意,此刻有这样的机会,如何不心动。道:“我该怎么做?”
“神魂入画,以代其身。你将元神出窍进入画中,我带你逃到无人处,再将你的元神暂时注入纸人中,届时你我即可脱身。”
从薄薄的一张纸里伸出少女的皓腕,仕女图中的人说着蛊惑人心的言语。
“白珞姐姐,我们一起去救哥哥!”
这声“哥哥”精准地戳中白珞的软肋。
第28章 缘起
元神出窍是一门极耗灵气的法术,要求施术者修为稳固,心性坚定。
白珞的修为卡在青赤境进阶商羽境的瓶颈,按理说不该在这样的情况下冒险将元神出窍,但此刻形势所迫,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神魂识我意,魄自窍中出。”白珞闭眼掐诀,试图剥离元神。
她感受到体内灵气的躁动,腹部涌动起一股暖流,从指尖伊始传来轻微刺痛感,肌理之下似有什么要从灵肉中剥离出去,痛感愈来愈烈,愈来愈密,从四肢走遍全身,白珞痛得咬破唇瓣,唇齿间溢出鲜血和破碎的轻吟。
“啊……”
眼前闪过一片白光,似是佩刀迸射出的寒芒,白珞脑中空白,身上的力气像是骤然被抽空了似的,歪头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外阳光随洞开的殿门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投射进来,将原本昏暗的宫殿照亮。
白珞的视线在光影交错间变得模糊,隐约望见那只从画中伸出的少女手腕,在触及阳光的瞬间缩回墙壁。
仕女图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白珞看见手背上渐渐褪去的青鳞,恍然明白了什么:魔魇晶石……
魔焰渊下意外获得的魔魇晶石,令她的躯壳比龙鳞还坚硬,从外部来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对内部而言,连元神也无法脱离这具身体……一副魔魇躯壳,竟成了束缚她行动的累赘。
如果去不了圣地,她该怎么帮阿宿,又该如何跟他一起从点金城逃脱?
一双黑靴走到白珞跟前,来人压着怒气,低声呵斥身后弟子:“你们是怎么照顾她的?”
周围乱哄哄的,吵嚷得她脑仁儿疼。
混乱中她被人抱了起来。
白珞迷迷糊糊的,想睁开眼,又觉得眼皮重得很,眼前一会儿亮一阵,一会儿暗一阵,整个身体像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只剩手指尚能活动,便胡乱拽住手边的绸缎,喃喃道:“阿宿……”
这声呢喃极轻,却在安静得连大气也没人敢喘的大殿里显得突兀。
孟启将医修带入大殿时正好听见了白珞的轻唤,低头没敢看床榻前那人的脸色,道:“家主,医修到了。”
那人闻言俯身将榻上的白珞扶坐起来,示意医修近身查看白珞的情况,屋外的夕阳投射在他锋棱的鼻翼,落下明与暗交错的影。
点金城的医修从未见过传闻中的剑神,不由得战战兢兢,迫于一种无形的威慑,恭恭敬敬地半跪在榻前,为白珞切脉。
一番考量后,医修偷偷观察了一下男人的神色,却辨不出他的喜怒,起身告了一礼,道:“这位姑娘刚才强行施法,企图元神出窍,一时损伤了精魂,以至气血……”
“本座不喜听废话。”
他用轻慢的语气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医修,目空一切的眼神,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表达了此刻的不悦。
刚站起来没一会儿的医修又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回禀:“姑、姑娘需要在灵气极纯净之处不间断运转脉轮,温养元神至少十二个时辰,才、才能保证日后不落下病根。”
那人将白珞安置榻上,指腹摩挲似在思量什么。
“灵气纯净之地……”
孟启极有眼色,连忙拽起医修,将人送出大殿时一并挥退了迟家子弟。
殿门在一阵沉重的混响中缓缓关闭。
那人侧身而立,腰背笔挺,双肩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抖动,发出了一阵轻笑。
“徐无极这个老狐狸……”
“此事与徐家有关?”孟启心下一惊。
那人看着榻上熟睡的少女,冷声道:“这孩子不懂事,做事急于求成,不知瞻
前顾后……这些你不知道吗?竟是这样保护她的?”一番简短的评价过后,就是对底下人的敲打与训斥。
孟启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徐家到底是如何与白珞接触的,未敢反驳迟朔,也没脸说自己已经加派了保护的人手。仓皇告罪:“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只是……”他话锋一转,“家主,眼下尽快让大小姐苏醒要紧!”
男人的眼眸微眯,目光扫过白珞腰间的本命法器,又极快地移开了视线,正色道:“点金城圣地,那个地方是温养元神的不二之选。本座的真身正好也还在那片林子里……”
孟启倒抽一口凉气,“点金城圣地?原来徐家将魔物藏在了那里……”
这里的“魔物”,指的可不是众人在水镜中所见到的,至曦境修为的迟宿和蛇女,而是能够绊住泯山剑神真身,令其拔剑与之对战的一方大魔。
泯山剑神在这世间的对手寥寥无几,孟启不由得好奇:“那魔物究竟是什么身份?此事是否……”与迟宿有关。
话还没说完,孟启慌忙低头告罪,“属下僭越了,请家主责罚。”
男人微微颔首,嘴角扯了一抹冷笑。“那个地方灵气纯净,是魔物的克星,但那只魔少说也在圣地待了十数年,不知徐无极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够将其困在那里。这些年来徐氏一族气运加身,繁荣昌盛,与它有莫大的关联。”
一番话,只字不提迟宿。
“难怪徐无鸣不肯让其他人进入圣地!”孟启想到观赛席上点金城城主对魔物出现的反应,顿时了悟。
“不过是被贪欲蒙了眼。”
那人说完俯身将榻上的少女抱起,淡淡地扫了一眼孟启。“我带她去圣地里,这里交给你,别让徐家发现了。”
“是。”
……
白珞觉得自己好似置身在一叶扁舟上,江流中的行舟东摇西晃,寻不见停靠的岸。
这样的感觉让她生出了巨大的不安与恐惧,不由自主地去摸索、寻找自己的法器,腰间传来的空落让她更加紧张,连呼吸都加快了些许,强制地逼迫自己从又黑又沉的梦境里苏醒,郁积的心头血随之涌了上来,一股血流从她嘴角蜿蜒而下。
白珞半睁开眼睛。
天色暮沉,昼夜交接,从遥远天际透出的一点微光,照不穿茂密的树林,黑夜像是执着镰刀的巨人,将藤蔓枝叶间流出来的细碎微光,挥刀都砍了个干净。
她的身子浸在一泓温泉里,暖暖的,温和的水波,奇异地抚慰了她置身于黑暗之中的恐惧。只是靠在岩石上的头有些疼,不知是被湿冷的阴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白珞吸了吸鼻子,这地方阴恻恻的,连吸进鼻子里的空气都是凉凉的。
温泉池边坐站了个人影,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从他身旁经过的风都变得缓慢而沉重。
白珞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喊道:“阿宿!”又觉得四周诡异,娇声嘟囔了声:“你别吓我。”
那雕塑几不可察的晃动了下,起身沿着池边走到距白珞更近的地方,他的面庞在微弱的夜光里愈发清晰。
那是一张与迟宿七八分相似的脸,俊朗刚毅的轮廓,堪称完美。
这副尊容就是让十个泯山弟子瞧见了,十个都得心惊胆战的、屁滚尿流地喊——家主万安。
然而白珞还是喊:“阿宿……”她抱着双肩,摁住了因恶寒生出的鸡皮疙瘩,不满地吼他,“你总爱吓唬我……”
她坐在温泉中央,一身奶白的肌肤、修长纤细的身段浸在水汽氤氲的池子里,只露出乌发下无瑕的面庞,嫣红的唇,微翘的鼻……女子的纯真与妖冶都藏在那双观察至微末的灵动的眼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