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珞……”迟宿眉头紧蹙,流露出些许挣扎又痛苦的神情,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迟宿欲言又止,犹豫是否应该告诉白珞那个真相。
除了白珞,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了……
白珞敏锐地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心下有些不安,却坚定地握住他的肩膀,“当然!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同样的,我希望自己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啊……”
迟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道:“你真的了解迟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的语气严肃而沉重……白珞不禁一怔。
迟宿好半晌才道:“我年少时非常敬慕这个人,于是时常假扮成他的模样,以此满足内心的虚荣……”
泯山剑神乃天下修士楷模,迟宿是剑神唯一的儿子,自小就以强大的父亲为榜样……即便迟宿从未提及这些,白珞心里也有数。
却听迟宿话锋一转,“可是今日扮成他的样子救你,却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他的眼中随之流露出强烈的杀气与恨意。
这是白珞从未在迟宿眼中见过的情绪。她心中一紧,隐约察觉到迟宿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与他成魔的真相有关。
“阿宿……”白珞比任何人都希望知道迟宿成魔的缘由,这样才能帮他。
迟宿阖紧了眼,似不愿面对一些痛苦的记忆。
那日他闭关结束去临仙门寻白珞,烨山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他心中疑惑不安,走到半山腰遇到白楚的护法——任止行。
任止行,白楚……迟宿入魔之事果然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白珞紧张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任止行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送了我一颗留影珠。”迟宿垂眸敛去眼底的哀色。“那颗留影珠是人鱼泪所化,是我娘顾雪影身上的本命法器之一,珠子里记录了她临死之际所看到的影像。”
白珞对雪影夫人的了解并不多,年幼时顾及迟宿的心情,她从不多问,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泯山上下对这个名字似乎也讳莫如深,从不主动提及。白珞只能从一些泯山旧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美好的形象。
世人皆叹惋,顾雪影死于凶兽穷奇爪下。
而迟宿却说:“我在留影珠里看到了害死她的真凶。”
白珞在他痛苦的神色中读懂了什么,不安地攥住了他大氅的衣角。
迟宿顿了顿,从胸膛深处发出颤动的喘息,“是迟朔。”
……
迟宿永远也无法忘记在留影珠里所看到的场景。
顾雪影与穷奇凶兽斗得两败俱伤,僵持之际,一道红光奇袭,刺入了她的心口。
那道红光冲击之大,将她奇经八脉都撞碎,是导致她身亡的致命伤处,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明显的伤口。
只有侵入身体的蚀骨之毒,将她的五脏六腑腐蚀殆尽。
蚀骨红钉,杀人于无形,是泯山剑神迟朔手中的至宝。
顾雪影躺在河岸边,身上到处都是野兽的爪印,伤口与下|身流出的血汩汩而流,将河水浸染成了鲜红色。
生命的最后时刻,女人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孩子的父亲。
迟朔看到了她的惨状,神色却从容而平静,慢条斯理地走近她,仿佛早已预知了她的命运。
一身修为和灵力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消散
留影珠记录了女人神思弥留之际耳畔所听见的声音:夫人,一路走好。
那声音真冷啊!
像执行过无数次死刑的刽子手。
那股瘆人的冷,似一条无形的毒蛇从留影珠内爬了出来,将迟宿的心噬咬得千疮百孔。
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
父亲?
……
“也是在那天早晨,娘亲告诉我,几个月后我会有一个妹妹。迟朔杀了娘亲,也杀了她腹中的胎儿。”
他将一切都说给白珞听,沙哑的嗓音几近带着哭腔,发出幼兽丧母般的哀恸。
白珞心疼得呼吸都紧促了起来,颤声道:“怎么会……”那留影珠会不会有问题?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下意识地怀疑、否认,甚至已经联想到这会不会是任止行的阴谋。
不是为谁开脱,而是这件事对迟宿来说,过于残忍。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微末的细节:迟宿为何对曾经最为敬重的父亲态度反常,为何执意要去北境轻雪门……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迟宿的情绪与声线一同低沉下去:“穷奇不过是个幌子,是他为了杀死我娘而伪造的一场意外!什么剑神,什么天下第一,他是世间最卑劣、残忍的刽子手!”
“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盛怒之下与任止行交手。一境之差,天壤之别,任止行是化藏境剑修,我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他自嘲地说道,“这时候你母亲又告诉我……”
点金城与临仙门联姻的消息。
在坠入低谷的同时,跌进了更深的幽渊。
一直崇拜着的父亲是杀死母亲的元凶;年少起爱慕的姑娘将要嫁与他人。
信念与爱情一同坍塌,从四野八荒涌来的魔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躯体,啃噬他的魂魄。
那日烨山穹顶乌云翻滚,魔气肆虐。
他执剑跪于已被鲜血染红的雪地,眼看自己被魔气疯狂入侵,犹如盘中餐被魔物分食殆尽,阴暗的执念如同一只腐烂的巨手,遮蔽了眼前瑰丽的山川。
入魔吧……
有个声音对他说。
唯有入魔,方可强大。
他打不过任止行,打不过白楚,跨越不了与这些大能者相隔的天堑。
他与那个人差了整整三重境界,这云泥之别需要十年、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修炼才能与之生死一战,为惨死的娘亲报仇。
太慢了!太慢了!
唯有魔道,方可速成。
喜怒哀惧爱恶,一切皆为虚妄。
他用寒冰封印了一缕主魂,将两魂七魄都献祭给了魔神。在意识被黑暗吞没的最后时刻,冰魄剑封冻了起伏的千里江山。
……
修仙界对迟宿入魔的缘由有无数的猜想,但从没有人怀疑过此事与泯山剑神有关。
迟朔不仅是泯山剑神,他还是阿宿的父亲啊!
他怎能……
怎能……
白珞已哭得不成样子。
她抬手想抹去眼角的泪珠,却招致了更多的眼泪簌簌滑落,于是抱紧了她的阿宿,双臂紧紧地拥着他的脖颈,柔软的身子与他的胸膛毫无间隙地贴合,忘却了素日的扭捏与羞涩,也忘却了对他成魔的偏见与埋怨。
“我的傻阿宿……”
白珞哭得哑了嗓子,不知该如何抚慰他内心的伤痛,于是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说给他听。
“那天白楚把我关起来了……”
“我知道。”
这件事早在遇见魔魇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白珞哽咽道,
“我看着点金城送来的嫁衣,想象自己穿上它时,你闯入白燕峰的样子……”如果不知道他成魔的真正原因,白珞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这个秘密——
你不知道……
我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你。
那一刻她在为心中藏了许久的爱意暗生欢喜,而心爱之人却以为遭到至亲与至爱的双重背叛,坠入无底的深渊……白珞为自己迟到的表白懊恼痛哭。
迟宿自嘲地笑道:“或许是因为在珞珞眼里,哥哥很厉害吧!”然而在众多大能者眼中,天之骄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白珞在他怀中号啕大哭。“阿宿,你记住,哪怕被魔气侵扰心智时也记住,你是最厉害的哥哥,是珞珞最喜欢的人……如果你忘了,我就说很多、很多遍给你听。”
她想到从小到大都是那么冷酷无情,不近人情的母亲;想到自己因为恼恨迟宿入魔之事,说出的那些难听的,中伤他的言语;想到自己不由分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阿宿回到泯山,向剑神磕头认错的愚蠢行径。
白珞试着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喜欢他,以驱散他入魔那日浓重的阴霾。她知道这些话杯水车薪。毕竟那一日,他承受的“背叛”不仅于此。
一直祈盼他能够脱离魔道,而现在却只能看着他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
那条路光月寂灭,雷雨加身,他拖着魂魄残缺不全的躯体行进在黑暗里,逐渐被黑暗吞噬。
白珞心疼他,疼得心都快碎掉了。她不知该如何帮助他走出黑暗,只能不停地告诉他。
“你记住了吗?珞珞最喜欢你!”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迟宿的心随着她的哭声揪起,他紧紧地拥抱住她,幽深的瞳孔比天幕的暗色更浓郁。他低头在她柔软的发顶上吻了吻,鼻翼间被她身上的馨香包裹着,心中的阴郁在无形中消解。
“好,我记住了。”
……
迟宿时常在想,自己为什么能够在入魔后还认得她,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与人性。
那一日——
白楚以五行诛魔阵将他击落于魔焰渊。
迟宿掉入了那个传说中世间一切邪祟的焚炉。
若非深渊下恰巧有一只巨型魔魇挡住了火势,恐怕自己早已被魔焰渊下焚灭。
在那场与魔魇的交战里,血腥、野蛮的厮杀让他感到了最原始和凶残的快意,他意识到自己是真正的魔物,是嗜杀的野兽,是眼前蛆虫般蠕动着的庞然大物的……同类。
深渊之下的他,不经意地抬头,看到——
从高空簌簌坠落的身影。
那一抹亮色在暗谷中醒目不已,将迟宿心头的阴暗瞬时被照亮开来,目光恢复了清明。
白珞怎么会掉进魔焰渊!
罪恶的假想与纯粹的本念交织,直到伸手接住她的时候,剧烈的心跳才得以平复。
白珞的意识被困在魔魇织造的梦境里,眼角却挂着泪,不住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她……是来找他的吗?
迟宿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珞珞与那个人不一样,她没有背弃他……迟宿感受到入魔以来的第一次平静,仿若重获新生的狂喜。
那一刻失去的魂魄仿佛回归了这副冰冷的躯体,暴躁的魔气与杀气被乖顺地安抚下来,他的愤怒,嫉妒和哀恸在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短促的心慌。
他怕自己在魔气的影响下失去控制,伤害她……
迟宿看着眼前蠕动着的魔魇魇虫,阴鸷的眼神中闪烁起掠夺的杀意——
既然他已经无法遏制心中仇恨的种子发芽,无法收起已经生长出的獠牙,那就取出魔魇体内的晶石给她,让她披上獠牙也无法穿透的盔甲!
我咬不动她,就永远无法伤害到她了吧!
深渊下的青年想到这里,恍惚地勾起唇角。
他低下头,吻了吻那张在梦魇中不住流泪的苍白的小脸儿,温柔而虔诚地唤醒沉睡中的宝贝。
珞珞……
别睡了……
第29章 别叫
白珞的心情许久才平复下来。
她泪眼朦胧,眼尾晕着绯色的胭脂,嘴唇也咬得娇艳欲滴,不撒娇卖俏的时候,安静得仿佛一幅绝美的画。
迟宿整了整衣襟,瞬时烘干了胸前的泪渍,食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两下,道:“医修说你需要在灵气浓郁的地方待上十二个时辰,现在距离天亮还早,你困了就睡一会儿,好不好?”
白珞情绪低落:“我睡不着。”
“珞珞,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不是想让你为此背负什么,而是为了揭穿那个人的真面目。现在的我与他修为差得太远,我不怕死,怕的是他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