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宿挑了挑眉,沉默着等待下文。
沐芳轻咳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站得高一些才能显现出非凡之处,就跳到凳子上,道:“吾乃神裔。”
白珞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脸担忧地看着眉飞色舞的小孩儿,正想开口说什么,肩膀突然被身边的迟宿摁住。
迟宿示意她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以一种惊讶的口吻道:“哦?那小神仙是如何下凡的?”流转的眸光里带着审视与探究。
沐芳小小年纪辨不懂这些,只看到青年脸上流露出的好奇与敬慕,十分骄傲地抬起下巴,道:“神仙下凡自然是来挣功德……啊,不对,我是来普度众生的。”
“我是个天生地养的,家里没有别的亲人,从小与爷爷生活。他是一位巫医,半年前上山采仙草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了下来,瘸了腿,脑子也时常犯糊涂,需要轮椅才能行动。大祭司说一个轮椅得拿八百个功德点换,可惜爷爷记不清自己的功德罐藏在哪里了,我只好到凡间来……”
他指了指地上的背篓里的草药。“采药制丹,行医济世。可惜这些凡人不识货,非说我的草药不管用,吃了闹肚子……”
白珞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与迟宿对视了一眼,道:“沐芳,我可以看看你的背篓里的草药吗?”
“你要买吗?”沐芳眼前一亮,连忙从凳子上跳下去,将背篓拖到白珞面前,打开背篓竹盖一一介绍,“我这里有龙吟草,赤月花,苏陈子……咦?我怎么还带了块移山石……”他快速地在衣角擦了擦手,并未把那所谓的“移山石”展示给他们看。
那些不为人知的草药名称,乍一听挺唬人,但是小孩儿拿出来的俨然都是山野中常见的草药,只是在他嘴里换了花样罢了。
白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注意到背篓里旁有一副画轴,问:“那是什么?”
“这是山河图,里面绘制了人间山河地理情况……我不认得路,就带了这张地图……”沐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地图,说,“不过这地图一到人间就变成一张白纸了。”
白珞看着发黄的卷纸,嘴角一抽。
沐芳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又兴致勃勃地从背篓里拿出一株野蒿,说:“你瞧,这就是龙吟草!龙吟草是长在凤凰谷里的一种草药。传说龙凤两族大战,我族大祭司斩杀了了一条恶龙,龙首与龙身分离之时,断首发出长啸,唤醒了深谷中的一种野蒿,从此风过谷时,便闻野蒿悲吟,故名龙吟草。”
“龙吟草是神境圣物,有治伤的奇效,承蒙大祭司体恤,允许我们采药救人换功德……”他双手捧着野蒿,献宝似的递到了白珞眼前,“一株龙吟草只卖一颗小灵石哦!”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孩儿在过家家。
白珞想起药铺老板娘的话:那小瘦猴子背了一堆杂草到我店里来行骗,我不待见他才将他赶了出去。这些行骗的猖獗,总爱差使这半大孩子上门!有的人不忍心见小孩挨饿受冻,知道被骗也要给孩子几块碎灵石。
这是行骗的惯用伎俩……
她不由地怒火中烧,在脑海里已经构想出一伙脏心烂肺的匪徒,暗地控制着许多像沐芳这样大的孩子,四处行骗。
“沐芳……”白珞认定沐芳是受了骗,看着小孩,鼓励道,“你别害怕,你只管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的。”
沐芳呆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迟宿,失望道:“原来你也觉得我是骗子啊!”
他揉搓着手中的野蒿,小小的手指头被青草汁液沾成了青紫色,不高兴地噘起嘴,将地上的背篓背起,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坦白呐!哼,不信就算了,小爷我才不想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说话呢!”
刚往门口闷头跑了两步,就撞上了人,他摔了个屁股蹲儿,揉着撞得生疼的脑门儿,冲天辫与声量一同拔高:“不是觉得我是个骗子吗?为什么不让我走?”
迟宿蹲在他身前,道:“我们没有说过你是‘骗子’,沐芳,只是你刚才说的事情过于离奇,也不大符合逻辑,身为凡人的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
这人看着外表冷漠,说话却是有理有据,沐芳被他安抚下来,道:“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你说你是来挣功德的,却拿草药换灵石,而不是为人看病问诊……难道神灵的济世,需要通过俗物作媒介?”
沐芳眼前一亮,以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符的口吻,赞赏道:“你真有天分!”
迟宿:……
“神明到世间行走,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你们凡人需要进食五谷杂粮,通过金银、灵石、贝壳作为交换物品的媒介,如果我们到这里不吃不喝,对金银财宝不屑一顾,就一定会引人注目,继而被凡人发现身份。”沐芳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们会模仿凡人的举止做派来掩人耳目,啊,这些事大概凡间的话本里提过,那我就说点不一样的……”
他从破旧的兜里翻找出一块碎灵石,道:“这颗小灵石被提炼出形状后,几经易手,是达官贵胄府邸采买胭脂的零钱,是胭脂铺铺主拿到集市所用的猪肉钱,是屠户好生擦拭过油腻后小心交给娘子的生活杂费,是娘子将其包好托付给夫子的幼子的学费,最后,那夫子忍着饥寒将它给了雪夜里街边昏迷的乞儿……芸芸众生,凡夫俗子,一颗小小灵石里蕴藏着众多美好与善意。这就是神明从中所见到的功德。”
在他用稚嫩的嗓音娓娓道出灵石的意义后,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针落可闻,他不大好意思地说:“这是爷爷教我的,你们能够明白吧!”
白珞听得呆了,她被沐芳刚才的话深深打动,但还是觉得他所讲述的一切太过离奇,道:“爷爷教你认草药,教你这些人生道理,却没有教你法术吗?”
只要小孩随便展现一项神迹,她就会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迟宿显然也抱着观望的态度,站在她身边没有出言。
沐芳却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我身体不大好,爷爷就没有教我。不过,我们的族人都是受到天道庇护的……”他想证明什么,指向窗外的天空,说,“如果族人在凡间死了,天道就会对人间降下神罚!”
白珞与迟宿对视一眼,相互确认:好了,确认了,真正的骗子是“爷爷”和“大祭司”,这孩子已经被他们洗脑了。
迟宿冷笑道:“既然没有法术,你是如何来到人间的?”
沐芳不疑有他,老实回答:“我们那儿有一座通世塔,可以到达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白珞的脸色不大好,道:“那座塔现在在哪里?我长这么大,还未参见过神明。”
沐芳摇了摇头,道:“通世塔是无处不在的,一切讲究机缘,待我攒够了功德,神明自然会来接我了·····”
这好好的孩子都被教成什么样了!
白珞气得连拳头都攥紧了。从沐芳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对他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深信不疑的,她思量了一番,小心道:“沐芳,你说的对,世上的事都是机缘所至,可你长得实在像我失踪的亲人,那是我、我的弟弟……”
她不怎么会编故事,险些咬住舌头,顿了顿,拉过迟宿道:“也是他的儿子。我们不会认错你的样子。你与那孩子长得一模一样,我们想知道其中的缘由。如果你能带我们去见你爷爷,也许这件事就会真相大白!”
信口胡诌的时候没有深想过话里透出的关系。
迟宿听到“弟弟”和“儿子”两种身份的区别后,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促狭的笑意。
呵,不愿当妹妹,想做……女儿了?
沐芳不吃这套,在他的荒诞的世界观里似乎能够找到任何符合情理的回答:“爷爷说得没错,果然凡人一知道我们的身份就会想方设法到神境去。”
白珞:……
第51章 护崽
沐芳背着竹篓,不时回过头确认,那两个人果然还跟着自己。
不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如影随形。他竭力想甩开他们,却没办法摆脱尾随,像猫捉老鼠,放任他跑,却是在无形的掌控之下。
他义正辞严道:“姐姐,你不能这么欺负人,说我是你弟弟也就罢了,怎么能说这个哥哥是我爹呐!”
迟宿:……
白珞不知该怎么与他解释“残魂”之事。这个孩子被洗脑得厉害,坚信他自己是所谓的“神裔”。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沐芳,姐姐真的想帮你,为你找到更好的落脚的地方……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生活,我绝不会让你再挨饿受冻,受人白眼……”
听起来挺诱人,像极了人牙子。迟宿心道。
沐芳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
他对锲而不舍的白珞有些恼了,快步走进一条破旧的深巷。
巷子两边砌的是年份颇久的土墙,情状衰败。日渐西沉,巷子越深光线越暗,伏地而眠的流氓地痞,嗅到了女子的脂粉香。
“小美人儿,往哪里走啊?”
口哨声与调笑声在巷子里形成回音。
沐芳听见身后地痞拦住白珞的响动,咬了咬牙,加快脚程。在他的设想里,那些杂碎好歹能够拖住二人一时半刻,没想到一扭脸的工夫,就撞进了一双浅褐色的冷眸里。
迟宿懒懒地靠在破败的土墙上,不可思议,似这等光鲜亮丽的人竟会不嫌这里腌臜?他腰间不似寻常修士戴着佩剑,但是沐芳觉得他身上散发着杀气,仿若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柄亟待饮血的利剑。
沐芳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大呼小叫。
白珞没有感受到他们这边的剑拔弩张,将手中的板砖往地上一丢。
那个被砸得头破血流,连鼻梁骨都歪了的地痞缩在墙根底下瑟瑟发抖。
白珞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沐芳身边,语气严厉地对小孩道:“沐芳,你可以把你的想法说给我们听,不能为了摆脱别人,把女孩子引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沐芳看了看地上的板砖,嘴角一抽,“我觉得你挺厉害的。”他轻咳一声,道,“你们不像是坏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萍水相逢,我怎么能凭你三言两语就跟你走?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弟弟,你也不希望我这么傻吧?”
人小鬼大,说的话却有理。
白珞乐了,道:“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
沐芳想了想,说,“你们带我去见图尔大师吧!我相信他说的话。”
白珞有些惊讶:“你认识图尔?”
“嗯,我刚到凡间时在他那里吃过烤兔子。这些天没饭吃的时候,我都会厚着脸皮去他的竹林讨一点食物。他不知道我的来历,也不多问,每次都给我吃肉。”沐芳说着想起香喷喷的鸡翅和兔腿,咽了咽口水,说,“图尔大师是好人,我相信他的判断。”
白珞与迟宿对视一眼,图尔的竹林是有结界的,除非是他愿意,否则这个没有任何法力的孩子不可能闯入竹林。
他修为高深,见多识广,或许会知道沐芳的真正来历。
这听起来好办多了,白珞松了一口气。
他们暂时和解,一致决定回到图尔的竹林。离开图尔镇前,白珞还给沐芳买了几身新衣,小孩干干净净的样子跟小时候的迟宿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得白珞心都快化掉,亲热地牵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把青年抛诸脑后。
沐芳生着粗茧的手被少女柔若无骨的手牵着,起先还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渐渐适应,拉着白珞去追田野上的风筝,一大一小都玩得十分快活。小孩心中生起奇异的错觉:如果这个姐姐真的是自己的亲人就好了。
他有些动摇了,试探道:“姐姐,你弟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呢?”
白珞算了算迟宿入魔的时间,道:“大约一个月前。”
沐芳闻言点了点头,心道自己果然与他们没有干系,他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从小到大的事情自己都记得,记忆中从未有过别的亲人……
他回过身,看见一直默默不语跟在他们身后的迟宿,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爹爹什么的,大可不必。
四野空旷,空气凉润,光着脚丫跑过泥泞乡道的小孩儿已经弄脏了自己的新衣,他站在鱼塘的浅滩上朝白珞与迟宿高兴地挥手,夕阳余晖将他们逐渐相聚、靠拢的影子拉长,像站在一起的一家三口。
……
夕阳未落钩月升,夜幕渐深,幽静的竹林升腾起一阵白雾,将夜幕笼成了乳白颜色。
沐芳跑得比他们快,他是个小孩心性,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去见图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在竹林外站定,鼻头还滴着汗,白珞走过来给他擦了擦脸,顺带揪了揪他的脸肉儿。
这个动作迟宿小时候经常对她做,现在角色互换过来,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她面对沐芳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是以转身时僵住的笑容能被姗姗来迟的迟宿迅速捕捉。
他的身影从数十丈外的林间小道上瞬间闪到了女人与小孩身前。
白珞反应迅速,将小孩拽到了自己身后,纤细的身材不能完全挡住他,就张开手臂撑开广袖,就像一只护崽子的母鸡。
沐芳站在白珞身后想要张望,又被突然出现在身前的迟宿遮挡住,只能从他们衣袖的缝隙间瞅到一个花白头发,书生模样的中年修士。
“属下见过少主,大小姐。”
这人跟他们打招呼的时候笑眯眯的,看起来温文儒雅,不像是个坏人。沐芳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