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启山温和地笑笑,没说话。
“难怪三哥要听戏,今晚这出戏确实听得值……”见他没有出声制止,其他人便揣测着他的意思,挤眉弄眼一顿调侃。
那语气,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橱窗里一件等待被挑选的摆件。
傅真面无表情地拿起行礼准备转身走人。
“哎,傅真,”潘允媛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一横拦住她,“你要是现在走了,还怎么挣今晚这钱?”
话听着倒挺热乎的,只是表情难掩奚落。周围飘来的目光顿时也变了。
傅真默了下,语气淡然:“我有些饿了,下楼买碗泡面。”
“是吗?”潘允媛不冷不热地嗤笑了声,扭头同身旁Y2K非主流黄毛卷发小太妹说说笑笑,再也不理她。
故意给她难堪,她知道。
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潘允媛“提醒”的对,她现在是该忍,在钱面前,这点自尊不算什么。傅真把行李箱推到玄关边上,瞅准一个靠窗的空位,转身走过想坐下。
“哎哎哎,这是我的位置!”
满头白色丝带蝴蝶结的MiuMiu小太妹立刻炮仗似的跺脚跳起来,敌意满满地瞪着她,“你不许坐!”
“阿玉,再这样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北京。”
晏启山揿灭刚点的烟,清叱一声,掸了掸沙发上并不存在的灰烬,回头笑着招呼她,“家中小妹叛逆期不懂事爱捣蛋,过来坐三哥这,等下三哥带你出去吃好不好?”
第2章
晏启山这么一招呼,全场目光都投了过来。傅真一愣,来之前吃过骨汤小馄饨,“有些饿”是她随口扯的。
气氛有些冷场。见她不搭腔,众人皆认定她不识好歹。
“能吃粤菜么?”但晏启山仍笑着,以萍水相逢的闲谈口吻询问,如同站台上短暂相逢、转瞬分离的旅人,温和却漫不经意,“附近有家茶餐厅,听说牛腩肠粉和啫花螺做得很不错。”
傅真怔怔地看向他。
他身后是明净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漫天碎雪从月光里洒下,淡淡的,静静的,像写在水面的诗,教人心里无限忧戚沉渣泛起。
“当然能!我小学是在广州念的!”傅真撩头发整了整水晶玻璃耳坠,放下行礼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嫣然一笑,“但其实我也没有很饿。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好的咖啡馆?”
晏启山拎着锤纹银茶壶,给了她倒了杯药草茶,语气温柔:“晚上喝咖啡会失眠的。”
随着他倒茶的动作,傅真闻到一股清淡柔和的鸢尾琥珀香,和着如雪的微凉气息,却又给人以温暖安静、小春日和的感觉。
这世上,有些人本身就是高山和流水,在凡俗之外,金昭玉粹,椒花颂声。
傅真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看他。
“可是我心情不好吗,”她掐了掐掌心,鼓起勇气伸手搭着他肩膀,径直从他手里抽走那支并未点燃的大卫杜夫,“要不你找个地方陪我喝酒。”
来之前,她在那间网吧肮脏的洗手间里,换上了那条价值不菲的、摇摇欲坠的大露背柞绸吊带裙。长长的飘带绕过白皙纤长的脖颈,再松松地系在玉兰般的圆胸旁,仿佛一扯就会滑落。
这种不确定的暗示,内敛又直白,充满危险。
方才和她们起了争执,她本打算离开,但冷静下来后,每日更新在南极生物峮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她选择悄悄解开大衣最上面的几个扣子。
她知道,她在豪赌。
但晏启山却担心她冷。侧身挡住其他人视线后,他凝眸看着她眼尾那颗美丽的泪痣——
她情绪紧绷着,像质感坚硬流利的烟灰色透明水晶,有着先声夺人的清冷知性。可长得却丰肌腻理,粉扑子小脸媚而钝,美得缓缓慢慢,自有一段风流情调。
难怪张爱玲会把葛薇龙形容成粉蒸肉美人。
确实白糯,甜软,粉嫩,香而不腻,轻易勾起无限爱欲。既想弄哭,又想怜惜。
但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良久,晏启山伸手拉她起身,顺势替她整了整衣襟,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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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傅真一个踉跄,清凌凌的眼神像玻璃杯里滟滟的雪莉酒,“对不起,我腿麻了。”
晏启山伸手接住她,关切道:“脚有扭到吗?”
这一幕气得晏启玉连连跺脚,大呼小叫:“三哥!我也要去!!!”
声音之大,满场昏昏欲睡的人都被吓清醒了。
潘允媛连忙扯了扯她衣袖,乖巧地说:“阿玉,你答应过三哥肯定不喝酒的。”
“我不管!”有人劝,晏启玉更来劲,上蹿下跳,满头白色蝴蝶结乱飞,“他不跟我喝也就算了,居然却跟别的女的出去喝?我……”
“你长大了,应该找个男朋友,过自己的生活,”晏启山冷冷地打断她,告知自己的决定,“待会儿于伯伯会送你回北京。”
迎着晏启玉愤恨的目光,傅真淡定地挽着晏启山的胳膊,不为所动。
见状,晏启玉呜地一声跺脚哭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但晏启山只是表情淡然地扭头吩咐旁人:“伯循,这里交给你。”
角落里,戴钻石耳钉、咯吱咯吱摁着彩色塑料壳水压套圈游戏机的“流川枫”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去吧,你家很这个麻烦精只有我能制服。”
“……”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搭腔。
圈内私底下都知道,晏启玉是老爷子扶养的遗孤,从小就只黏晏启山,颇有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
临近过年,晏启山前脚来杭州躲清净,后脚老爷子就把晏启玉也送了来,美其名曰辅导功课,其实是撮合。
晏启山身边一直没有女人。人人都以为,他不会为任何人动心,反正晏家也不需要联姻,他大概率到一定时候就会按长辈要求,把这个知根知底的给娶了。
晏启玉也是这么以为的,找各种理由跟着,盯很紧。
但显然晏启山并不是一个能被掌控的人。
没想到今晚这局,晏启玉叫了一堆狐朋狗友来捣乱,反而给自己捣乱出一个程咬金,有意思。
慕伯循勾起嘴角讽刺地一笑,怪声怪调地唱起新白娘子里的插曲——
“好梦易醒,易醒是好梦。留不住情郎爱别人,你问天呀,天呀告诉你,因为你只是一浮云……”
听着这阴阳怪气的《天也不懂情》,晏启玉哭得更凄惨了。
周围尴尬到兵荒马乱,大家纷纷找了借口避到外间去。慕浅浅趁乱上前,眼神活灵活现狡黠天真,语气含着轻笑撒娇到:“哥……”
“老实呆着不许犯傻,”慕伯循毫不留情地说,“那样高不可攀的人,你也想上赶着去粉身碎骨?”
慕浅浅不甘示弱:“你还有脸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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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才发现,大雪仍在匆匆地下着,没有要停的迹象,整座城市几乎被淹没。这对杭州来说并不多见。深夜里,烟雨楼的透明走廊上,许多人驻足惊叹。
但傅真却苦着脸,皱着眉,眨眨眼睛,“晏先生,我这些东西怎么办?总不能拖着到处走?”
晏启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气:“交给我。”
“好,”傅真笑了笑,一语双关,“那我真的交给你了?”
晏启山给她戴上自己的围巾,捂住她的手,低声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别怕。”
他微微蹙眉,一脸郑重地看着她,骨相清贵,皮相俊美,滟滟光风生眼尾。
唉。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①
迎着静静飞舞的碎雪和寂寂浮光,傅真目睹自己走进另一个世界。只为这注定离散也并不单纯的相逢,从此后,千山万重,了无定数,她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个犯错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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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楼,路过大堂时,刚好碰到潘允媛夹在等车的人群里。
潘允媛看到晏启山左手拉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士行李箱,再看看无事一身轻的傅真,本能地流露出惊讶、不甘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们……”
“我们出去吃宵夜。”
傅真倒没什么情绪,扭头对晏启山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淡定地走过去:“演出费结一下?毕竟局是你组的。”
周围立即有人献宝似的嚷嚷:“诶?这你就不懂了吧?今晚是三哥买的单!”
“是吗?”
傅真笑一笑,“可有人告诉我,为给某尊难搞的大佛接风洗尘,她下血本组个高端局,摇色子添头爱马仕起步,可大佛却一脸嫌弃,非要听戏……”
她说得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晏启山站在不远处则听得哑然失笑。
周围人的脸色也变了又变——女孩间的友谊本就脆弱,更何况她们这群争奇斗艳的富二代。
傅真话音刚落,立即有给打扮入时的嗤笑起来:“谁呀,满嘴谎话,虚荣心也太强了。”
潘允媛讪讪的,不敢反驳,强撑着说,“嗐,我那都是说笑的,演出费要多少来着?我这就给你。”
傅真淡淡地说了句“看着给就好,毕竟我也只是帮忙”,便退回了晏启山身旁,摆出事不关己无所谓的姿态。
晏启山将行李箱推过去,示意她:“坐一会。”
脚也累,司机把车开过来也要些功夫,傅真想着,左右是她自己的行李箱,坐一坐也没什么。
谁知她刚坐下,晏启山又替她抻了抻卷起来的围巾,连着行李箱把她拉到避风处,“刚才那位置有风,这里暖和点。”
迎着众人吃味的目光,傅真一阵脸热,甚至忘了自己情态有多么羞窘,只顾着支使他:“那你再站过来点,替我把剩下的风也挡一挡。”
晏启山依言,侧身将她密不透风地挡住。
“……”
见这光景,潘允媛顿住了掏钱的手,环顾一周,呆住旁边相熟的同学央求道,“我没带那么多现金,你能能不能借我?回头马上还!”
烫波波头的银色眼影靓妹满脸狐疑,“你家都这样了,确定还得上?”
雪夜肃杀,潘允媛却急得冒,再三保证,终于借到厚厚一沓,小心翼翼地给傅真送过来,脸上早已没了往日千金大小姐的做派,“真真,你数数够不够。”
傅真看也不看,随便抽出几张,递回给潘允媛。可有晏启山在场,潘允媛哪敢接?倒是吓得脸都白了。
但傅真真的没坏心。刚刚杭高的同学发消息悄悄告诉她,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潘允媛家只做外贸,抗风险能力为零,倒在了第一波。
“不用!”潘允媛大概觉得失了面子,气得表情都有些狰狞了,“我说了不用!”
“我知道你觉得没面子,可是,面子又值得了几个钱呢?”傅真把钱拍到她怀里,“你总得有钱打车吃早餐吧?今晚,谢谢你打电话叫我来。”
她说的是真心话。否则她如何识得晏先生?至于其他人怎么想,她不管。她自挽着身旁的男人,准备奔赴下一场红尘醉梦。
傅真微微仰头,伸手去接那些周而复始的碎雪——
是凌晨了,满城青松落色。
霓虹灯影里,隐约看得见法喜寺重峦叠嶂的飞檐画角上覆了厚厚一层霜雪。
恍然间,菩萨低眉,金刚怒目:②
人间四百八十病,从颠倒起,从业缘现,从渴爱生。③
是身为灾,须夷变灭,离我我所。④
不知是谁开的窗,几张红色百元大钞瞬间被风扬起。潘允媛由于片刻,终是在嘲弄声里蹲了下去,一张一张,逐一捡起。
浮生呐,泡影啊——
有人轻笑:“呀,潘允媛也有今天哦。”
有人艳羡:“没想到傅真挺有本事的。”
傅真忽然情绪低落,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但五感却越发清醒,周围的窃窃私语变得异常吵闹。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晏启山当着所有人的面搂住她,拿脸颊贴她额头,“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她摇头。
晏启山指尖碰了碰她脸颊,示意到:“抬头。”
就在傅真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忽然叫她抬头时,远处忽然开始燃放烟花,就好像无彩色流星无声地划过下雪的夜空,留下绚烂而寂静的轨迹。
“你叫人放的?”傅真仰头问他,眼底一片璀璨,眼尾染了妩媚艳丽的红。
真是个易碎的美人。晏启山含笑从背后揽住她,“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吗?”
傅真笑了笑,但心里却越发惴惴然。心折于明亮、透彻、温柔的月光是一件太过轻而易举的事,她紧握着火把,却依然很害怕。
但最终,她还是决定继续赌。
上车后,她抱住他胳膊,依偎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晏先生,今晚你会带我回家吗?”
第3章
晏启山原本有些走神,听了傅真这话顿时惊讶地挑眉笑出声。
大雪倾城,车窗宛若流动的老式黑白屏幕,浮光不时掠过他疏朗的脸庞,清浅,轻盈朦胧,看不分明。
他俊美的侧影宛若肃穆典雅的古希腊雕塑,衬着幽暗明灭的霓虹,有种惊心动魄的生动、流丽,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柔情。但仔细看的话,其实又藏着一丝纯真和脆弱。
傅真按捺住慌张,“您笑什么。”
“我是男人,”晏启山侧身紧挨着她,低声轻咬她耳朵,“不要问男人这种问题。”
温暖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有种被他拥抱的陷落感。傅真耳朵一热,但语气很平静,“我只是随便问问。”
晏启山唔了声:“又不去我家了啊。”
傅真淡淡地笑笑,“我五点钟坐早班车回富阳。”
晏启山目光由上而下将她整个儿扫了扫,然后注视她的眼睛,很是困扰地笑起来,“怎么办,我这会儿真想把你带回家了。”
他教养很好,说着如此露骨的话,通身气派依然矜贵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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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真仍绷着白皙的小脸,心却一阵一阵地烧了起来。
其实她来时就有心理准备,这会儿倒也不是招架不住,而是一下子想起了别的事——
此前,次贷危机对她家的影响还没什么苗头,她尚且宽裕,曾怜悯地嘲讽卷入“券商拉票陪酒门”的寒门学姐汲汲营营精致利己却机关算尽太聪明。
没想到不过短短半年,她也沦为了其中一员,处心积虑算计真心。
但她也有充足的理由。
若见识过繁华,谁能自甘平庸,寡淡、蒙昧?
光影飞逝,玻璃窗上,男人寂静迷离的轮廓如梦境般深邃、遥远。
这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傅真心情没来由地潮湿起雾,淡漠的眼眸倒映着下雪的城市、衰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