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点点头,转身掩上门,趿着拖鞋下了楼。
边拿着叉子叉司机带的中西合璧早点,边在傅真的外套下面摸出那只索爱P1C,接上电源重新开机,在未接来电里拨出电话。
那边几乎是秒接,语气责备:“昨天你为什么不见永吉?”
“周老师,”晏启山气笑了,“您这么着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您知道南方也下雪了吗?”
“下雪有什么好稀奇……”那头话说半截卡住,停顿几秒后,改口转移了话题,“永吉中央民大毕业五六年了,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你该见一见,起码要吃顿饭。”
晏启山吃不下去了,搁下叉子打断到,“您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这样吧,我还得回去搂着女朋友睡觉呢。”
“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下?你眼里还有父母长辈吗?”向来注意形象身份的周女士,似乎有点儿被他吊儿郎当的态度惹恼了。
晏启山勾起嘴角,自嘲地嗤笑一声,眼里星河破碎,“周老师,我建议你先和爷爷打一架,统一一下意见,免得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威胁我?”他这话彻底激怒了人民艺术家周副团长,隔着电话都听得到拍桌子砸水杯的声音,“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给我争气点,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多学着点你大哥赵学谦,免得别人以为你爸只有一个他儿子。”
晏启山懂了,最后一句才是周韵仪女士打电话训斥他的原因。
赵学谦最近被很多媒体狂夸言情书网谦谦君子,年轻有为作风清廉……俨然前途光明的国之栋梁,在圈内炙手可热,胆子也大,前脚刚得了个女儿,后脚又抱回一个儿子,对外宣称双胞胎。
他笑了笑,“周老师,要不你就当大哥是你生的天之骄子,我还回去当我的小流浪汉,没爹也没妈。”
说完,没等周韵仪女士咆哮骂人,他果断挂断了电话。
司机早就被他打发走了,客厅静悄悄的。
快要凌晨四点了,窗外微光惨淡,暗蓝色的天幕下,绵绵飞雪无边无际地飘着,城市寂静只剩风在喧嚷,黎明没有要来的意思。
晏启山烦躁地点了一支烟,吞吐间猛然看到,玻璃窗冻了层薄冰,模模糊糊地倒映着远处的霓虹和他颓然的表情。
但他视线越过了变幻的虚影,失焦的眼眸里是下雪的世界——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周而复始,一直没有停,让人错觉自己仍然身在藏南,终日与孤独和觉知为伴。
/
座钟滴答,晏启山指间薄雾袅袅,心里沧海茫茫。
黑色大理石方几上,亚美尼亚花园般绚丽的烟灰缸里覆了厚厚一层烟灰,散发出浓郁的沉香味。
不知何时,傅真也下来了,身上穿着他的睡袍,像个老朋友一样,盘腿坐在他身侧,语调懒撒:“都怪你,害我睡不着。”
晏启山揿灭烟,笑着轻揽她肩膀,“那三哥将功赎罪,等下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下。”
傅真有些迟疑:“去哪儿啊?”
“去了就知道了。”他仍是笑,不肯提前透露,只说,“你们女孩子都会喜欢的。”
傅真听了这话后,心溺水般沉了下去。
倚着晏启山的臂弯,她绝望地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诗——虽然我们可以看清宿命的悲喜,但是依然无能为力。
第6章
“是吗?”望着晏启山温柔清隽的面庞,傅真黯然地想,他这一生红尘醉梦,十里洋场,不知遇到过多少红粉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外面忽然干戈浩荡,人声鼎沸。
仔细一听,原来是环卫工顶着凛冽寒风开始撒盐扫雪了。
远远看去,蜡梅,积雪,红叶……尽数被踩得满目疮痍,什么诗情雅兴,什么愁肠百结,全都烂在了黏腻肮脏、令人反胃的污泥中,来往匆匆过路的谁也不愿意多看一眼。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傅真莫名粲然而笑。但晏启山却若有所思,敛眉凝眸,低头问她:“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哪有。”傅真抿唇摇摇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我只是想,你都那样说了,那我可得穿好看点才对。”
她从小就懂,清白人莫算糊涂账。傻子才心存幻想刨根问底,聪明的只会看破不说破,体面地适可而止,及时闻弦歌知雅意,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晏启山也不知道信不信,垂眸睨向她,淡声说,“其实也不算什么重要场合,就带你出去打发下时间,随便穿什么都成。”
傅真不愿意随便。
郑重其事地捯饬了妆发,又翻出在复兴门金融街明星裁缝店参照老电影定做的白茶色正肩呢大衣,松弛的直身浴袍款版型,内搭波多尔红丝绒茶歇裙,脚蹬浅棕色一字扣粗跟玛丽珍。
想了想,又添了顶汤唯同款白色羊毛钟形帽,项链耳钉戒指都是香奈儿中古琉璃珍珠,沉甸甸的,清脆,冰凉,晶莹,易碎。
临出门前,晏启山抱了一下她,“冷不冷?”
“忍忍就好。”傅真笑着说了实话。
一路上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空荡荡的城市冻得起了层白蒙蒙的浓雾。
肉眼可见的“天寒地冻”,前所未有。
好在晏启山把车内暖气调得很足,抵达丽晶酒店时把车开到了旋转门的门口,搂着她走两步直接进大堂。
傅真半点都没冻着,就是苦了泊车员,坡挺陡的,下去有点难。
但心里这点过意不去很快被人群冲散。
“晏总,幸会幸会!我们正打算出去迎接您呢!没想到您来得这么早。”
“是啊,太自律了,我们自愧不如。”
……
三五成群严阵以待的制服人员小跑着迎上来,恭谨地围着他俩,领头的嘴里不住地恭维,夸张程度比剖肝沥胆亦不遑多让。
晏启山只略一颔首便算是打过招呼了,等他们都完事了,他才笑着开腔,“临时给你们多带了个贵客,一会儿加个座。”
“没问题,我亲自去办。”
望着那人急忙撤退的背影,傅真终于从他们以为对话中弄明白,原来晏启山是替他妈来参加丽晶酒店集团年度经营报告会。
傅真无意间回头瞥见,他的车竟还嚣张地堵在右侧,压根没挪动痕迹,倒是玻璃门前多了个掩耳盗铃的“检修”牌。
原来泊车员只负责帮他开关车门,并保管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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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暂时得到清净,晏启山领她去餐厅随便吃了点小笼包热蛋奶权作醒神休整。但期间人事行政总经理、财务总经理等又带队过来轮流嘘寒问暖了一通……
报告会八点准时开始。
傅真一脸稚嫩,又亦步亦趋地紧跟晏启山,和他并肩挨着坐,惹得全场瞩目,特别是女同胞,眼神即八卦又艳羡,场内一阵窃窃私语。
傅真停心虚的,但晏启山可不管这些,表情淡淡的,动作老实不客气,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堂而皇之地抓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
傅真燥得不行,又不敢挣脱。
好在轮值董事长适时清了清嗓子,带着大家鼓掌“热烈欢迎晏总亲临会场”,还把傅真也介绍成了“检察工作的领导”。
毕竟都是打工的,听到“检查”,再也无心其他,个个挺直脊背“肃然起敬”。
接着就是连篇累牍的陈词滥调,无聊得让人昏昏欲睡,傅真一个字也听不懂,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
昏昏沉沉地瘫倒在顶层套房昂贵床品里,被男人揽住在怀里时,她只记得——
经营报告会上,晏启山看似懒散,却总能几句话就切中要害、提出有效策略。而且他自己明形势辩利弊却从不以身份压人,谁提疑问都肯淡然解惑,只消三言两语,顷刻间教人信服。
如此才学渊博克己复礼、有风骨有涵养、清醒自律傲气不傲慢实属难能可贵,傅真少不得由衷地赞一句,“三哥真是胸有千千壑,永志不落俗^。”
晏启山听罢笑了一会儿,“文化人夸人果然句句入心坎,下午可得叫他们都学着点。”
“是吗,那我要收费。”
傅真眨眨眼睛,站在总统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前,摇头晃脑一脸认真,浑然戏台上活泼烂漫、明媚可爱的小杜丽娘。
晏启山懒散地倚着沙发,表情温柔沉静,一瞬不瞬地看着傅真,幽沈眸底无声掀起暗涌。
傅真稀里糊涂地跌落晏启山怀抱,混沌间,晏启山拿驼绒毯将他俩一齐兜头盖住,婴孩般蜷缩在黑暗中亲吻、抚摸、相拥而眠。
他是个放肆又克制的男人,有着蓬勃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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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振铃嗡嗡嗡吵个不停。
傅真从慵困中惊醒。
身边是空的。晏启山已经不在了。她被毯子严严实实地裹成大粽子,上头还多压了件他今天穿的大衣。
手机里有他短信:楼下有事,醒了来接你。
外面瞧着已经临近傍晚了,天色灰蓝,乌云低垂,隔着玻璃远眺,灯火阑珊的广厦环宇间,雪如蛱蝶,飞舞着坠入阴霾。电影慢镜头般孤寂,凄美,盛大,肃穆。
傅真抱着他衣服面朝雪景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拨通他电话,问他在哪儿。
晏启山似乎在忙,低声抱歉说叫朋友代他前来。
不多时,门铃响起。傅真抱着衣服开门。
是个明亮有香气的门巴族女子,瘦削细长,漂亮的蜜色肌肤,神情天然虔诚,站在门外介绍自己叫才仁永吉,是晏启山的朋友,替他来接女朋友。
原来你就是永吉。傅真请她稍等。自己去洗手间补了口红粉饼,将长发重新盘成低髻。右手叠戴好几个素圈金戒,把晏启山的大衣披上后,低调又凛然。
电梯里,永吉打量她片刻,笑着告诉她,晏启山这会儿被缠得走不开,拜托她先带她去她们的局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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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真被带到一间软艳的会客厅,铺着繁华细枝波斯地毯。
室内气氛奢靡。中式黄绸灯缀着真丝流苏。绿釉花觚供着艳丽的山茶。红茶香醇,咖啡浓郁。弧形跑车沙发上,满屋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相谈甚欢。气氛温煦。场面像极冰心笔下的《我们太太的客厅》。
永吉是大忙人,有许多人要招呼,进了门就让她自己随便坐,说是,“晏启山一会儿就来了。”
傅真无不可。找了把搭着豆青色半旧丝绸坐垫的孔雀椅挪到角落里,既不凑热闹,也不惹人瞩目,就形单影只地呆着放空。
“待会儿你唱什么?”很快有人来搭讪。是邻座同样落单的卷发女孩,
傅真吃惊地摇摇头,“我就过来等个人。”
“啊,来都来了不唱多可惜啊?”女孩惊讶地瞪大眼睛,指着那台白色的MacBook Air很热心肠地游说到,“今天这场私人音乐沙龙是晏启山赞助的,有好多彩头呢,要不然你赢一波年货再走呗。”
单笔记本就两万二RMB。他这是,撒钱玩?既然如此,自己赢,总比别人给要好。于是,傅真从善如流地眨眨眼睛,笑了起来,“好。万一真赢了彩头,改天我请你吃饭。”
交换手机号码后,傅真得知她叫黄莹莹,是现场的执行策划,本想借工作之便艳遇顶级帅哥晏某人,如今只盼着拿下那台苹果,然后每天去星巴克假装办公。
傅真听了不由哈哈大笑,压根没留意到门口小小的骚动,直到身后传来低醇随和的笑语,“讲什么悄悄话?难得见你这么开心。”
不用回头,听声音便知,是晏启山。
“三哥。”傅真转身仰头看他,眼睛弯弯,语气俏皮,“在讲这么多彩头,待会儿赢哪个比较好。”
晏启山伸手抚摸她脸庞,声如温玉,“那看中了哪些?”
“哎哎——”黄莹莹不认得晏启山,在旁边一愣一愣的,周围其他人也是满脸意外,欲言又止,还是忙完设备调试的才仁永吉出来一马当先,“你们两个!不许开后门嗷!!”
声音很响很突兀,神似青藏高原牧民吆喝牦牛。傅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嗐,满屋子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脸色如同打翻了颜料盘般多姿多彩。
“……”她向缺乏信心,也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性格,当即想掉头就走。
“小瞧我了不是?”晏启山坦然自若地笑了声,低头轻轻拍拍她肩膀,“傅老师,劳您上台露一嗓子替三哥赢个彩头。”
其实晏启山哪需要别人帮忙赢彩头,这里人不都看他脸色行事。纯粹给她撑场面罢了。
傅真不愿做不识好歹的人,按下心中那点不愿意,略一颔首,披着他的大衣走到灯光中央。既没要伴乐,也没捏兰花指,甚至没选拿手的戏曲,而是清唱了一支爱尔兰民歌,《夏日最后的玫瑰》。
她用的是老上海歌女特有的唱腔,清澈、沙哑,又温柔婉啭,自带自带黑胶效果,轻易勾起无限伤感情绪。一曲终了,唱的人已经退场,听的人还意犹未尽。
晏启山叫她帮忙选彩头,她也没客气,直接拎起那台最贵的MacBook Air,“走吧,我替你赢了彩头,你可不得请我吃个饭?”
晏启山配合地点头说是。揽着傅真就要往外走。但傅真却扭头问目瞪口呆的黄莹莹,“要不要一起?”
黄莹莹诚惶诚恐,连连摆手,“我还有事,改天吧。”
永吉把他们送出门后,对晏启山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你的有缘人。我输了。”
晏启山笑笑,未置可否。傅真于是也就聪明地当做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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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七层餐厅落座后,傅真还走着神呢,忽然被弹了下额头,“怎么赢了还不开心啊。”
傅真若有所思,“没有啊,我只是想,雪下得这么大,是不是上天也有遗憾无处诉说。”
晏启山却说,“这样说的话……憾确实是一种美。”
他似感慨又似宽慰,傅真福至性灵,眼睛亮晶晶的,“向死而生的美么?毕竟爱要死亡相辅相成,美得和和颓废纠缠不清。”
傅真兴致勃勃,但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后,对话被迫中断。
丽晶的高级服务生都是洞察力一流的酒管专业人精,见状连忙轻手轻脚快速完成摆盘,“晏总,傅小姐,您的菜已经全部上齐,祝二位有个愉快的夜晚。”
旁人一走,晏启山接着刚才话题,和声细语地纠正她,“爱是勇气、力量和希望——先吃饭吧,喜欢胡思乱想的小朋友。”
只是两个人吃顿便饭,他又点了一堆。
蜂蜜青柠三文鱼、潮州虾生,肉汁奶酪薯条、蜜糖鸡汤、茼蒿拌豆腐、凤梨沙拉、花胶炖奶……虽然都是精致的小份,可还是很多。小时候山里很多同学,一周才能吃一顿肉啊。
傅真当即决定化倾诉为食欲,力求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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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后,气温降至零下十度。晏启山心血来潮,坚持拉她去看话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