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就是道听途说来的,现在又添油加醋上自己的想象力,玄乎到仿佛在听聊斋志异。
言笑皱了下眉,在耳边琐碎的对话里,想起自己的过去。
在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眼前总会蹦出几张陌生的脸,用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问她,她爸爸在哪。
她说不知道,他们就会不依不饶追问:“你妈妈没告诉你啊?”
她还是摇头。
后来她懂事了,先前看热闹的人也变老了,同时变得更加口无遮拦,他们试探性的问题里总会夹杂着隐晦不清的“性”暗示,希望她能听懂,又不希望她听得太懂。
多讽刺。
她的性启蒙居然不是学校里天之骄子带给她的春心萌动,而是在这群人的污言秽语下自动灌输进大脑里的。
那时候,对她而言,比仇恨更深刻的,是偏见。
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她遭受到的偏见和诋毁越多,她对桐楼这个地方的憎恨就越清晰,即便她知道憎恨伤不了对方一根寒毛,却很容易把自己的日子弄成炼狱。
在厌恶的同时,她也没有停下思考的时间。
只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偏见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这个社会对男性的包容度要远远大于女性。
男人作奸犯科,会沦为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到新鲜劲过去,对他的称呼又会回到原本的“小李”、“老王”,又或者全名。
女人只要犯了一点道德上的错误,就会被人左一句右一句“那女的”叫着,骂得难听些,就是“贱人”、“婊|子”。
为什么哪怕女性是做为受害者存在着,也会被视为不祥、晦气的存在?
为什么桐楼这地方,总张着血盆大口,但它只吃女孩?
一个弱小的人,改变不了整个社会的腐朽风气,言笑唯一能做的是长大,尽早摆脱地域的桎梏,带着言文秀一起离开桐楼,再从内而外地改变自己——这是她和过去彻底告别、消弭各种难听伤人的闲言碎语的唯一途径。
言笑收敛思绪,突然扯唇笑起来。
高婶有所预感地往她那看了一眼,看见她嘴角的弧度上扬地越来越大时,忍不住为对方狠狠捏了把汗——
她算是看着言笑长大的,也知道言笑有个毛病,越生气,笑得越开心,虽然这会不说话,但十有八九是在酝酿着什么让人脸面尽失的言论。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高婶准备出面调和,思忖措辞的空档,不料被言笑刺人的嘴抢先:“赵姨,你对自己一无所知这件事还真是一无所知。”
赵荷香被讽得一激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恰好这时赵荷香八岁的大孙子从厅堂出来,言笑逮住他,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沣沣,你腿上这疤哪来的?”
沣沣看了一眼,立刻别开:“被狗咬的。”
“什么时候咬的?”
“我不记得了。”
“那你现在还疼吗?”
沣沣摇头,“早就不疼啦。”
言笑哦了声,随即在他的伤疤上用力一摁,“那我这么摁住你的伤口,会疼吗?”
沣沣面色如初,再次摇头,“医生说愈合后的伤口是不会疼的。”
言笑哦一声,又问:“那你现在怕狗吗?要是有狗突然突然冲到你身边,你会逃走吗?”
赵荷香是个急性子,见她刨根问底,忙不迭将孙子拽回到自己身边,“你提这个做什么?咒沣沣呢?看沣沣看给你吓的,脸都白了。”
回想起孩子被狗咬伤那一幕,她仍心有余悸。
言笑默了两秒:“对不起。”
这声是对着沣沣说的,至于赵荷香,她是一点歉意都没有,相反在对着她说话时,语气又变得冷漠刻薄不少。
她把话拐了回去:“提这个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用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告诉你,你刚才拿八卦谈论的那件事和被狗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以后可别自作聪明地混淆了。”
赵荷香脖子一梗,“哪不一样了?”
言笑沉默了会,淡声说:“被你拿来当谈资那事不管过去多久,对那女生来说,都是会痛的,所以它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你们放在饭桌上这么明目张胆地谈论……你们没有那种资格,也没有道理去评判她脏不脏。”
她看过去,表情冷到像淬着一层厚重的冰霜,“以后你还是把嘴管牢的好,别让别人看了笑话,省的说得越多,越容易暴露自己的无知。”
她的嗓音没有收,其他正在闲谈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约而同地停下,齐齐看去。
赵荷香脸色阴沉,无遮无拦道:“再无知也比你这个不检点的人好!未婚生子,也就你们这种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家庭干的出来!”
气氛降至冰点。
没人出面,生怕染上一身腥。
高婶一方面觉得这是别人的婚礼,不能闹得太难看,另一方面又觉得赵荷香这话说的实在难听,导致她在劝架调和跟替言笑说话中摇摆不定了好一阵。
无言对峙的数秒,言笑脑海中闪过成千上万种选择,最后定型的只有两个选项,持续性地口无遮拦,又或者就此退场,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言笑选择了后者,一面在心里庆幸不带言出来,是个正确的决定。
赵荷香没想到不久前还咄咄逼人的刺头突然就像被扎破的气球,在半空左右晃荡后,歇成了软塌塌的气球皮,一言不发地留给他们一截消瘦的背影。
这让她产生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一半的怒火就那样闷在胸腔,腾腾燃烧着,烧到心肺都痛了。
回到家,言笑的气就没了,任督二脉就像被同时打开了一般,灵感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
艺术源于生活这话说得果然不假。
在删改细节的过程中,她还将自己过往的一些经历套用到男主母亲身上,升华了痛苦本身的价值,这也是她对自己人生进行的二次贩卖。
然而这次陷入回忆的时间实在有些久,久到还让她想起了年少时无数次躲在被窝里低声啜泣的画面。
她骗了言文秀,她不是没想过要去找她的亲生父亲,她只是没法去找,那时她的力量还太单薄,只够用来诅咒他,咒他过得比她们糟糕万倍,最好在哪个地方死了残了。
狭小的房间里燃着一根香薰蜡烛,言笑在摇曳的光影中,不断被毁灭,被重塑,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方块,再被重新拼凑起,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形式丰富了她理想中的剧情。
到最后,她的四肢全是粘合剂的痕迹。
两小时后,言笑将十章修改后的稿子发给李芮彤,然后拆除一包蒸汽眼罩热敷了会,十分钟不到,手机响了声,以为是李芮彤的回复,拿起看才知道是三楼那位。
Y:【哭女士,请问您是不是把我的内裤收走了?】
Y:【四角的,灰色的,最上面有一圈黑色logo/微笑.jpg】
哪来的神经病?
她是变态吗?收他内裤做什么?给自己当裙子穿?
亏她还觉得他是个好人,愿意腾出时间照看言出。
言笑受不了一点污蔑,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阵,余光忽然打眼到双人沙发上的几件内衣裤,她的目光和手指一样霎时停住了。
心脏极速跳动几下,心虚的。
隔了几秒,她将框里骂骂咧咧的文字全部删除,换上:【抱歉啊,我今天下午不小心把您的内裤当成我儿子的一起收走了。】
对面很快回:【请问您有几个儿子?】
言笑:【就那一个。】
安静了足足几分钟。
言笑注意到头顶的“对方正在输入”一直没断过。
又过了两分钟,铃声跟炮弹一样突突响个没完。
Y:【我记得您儿子今年三岁半/微笑.jpg】
Y:【是您的儿子发育太好了,还是您,单纯地,在蔑视我?】
Y:【又或者想侮辱我?】
“……”
这人怕是真有病。
言笑皮笑肉不笑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她补充上十个感叹号,试图增强些说服力。
哪成想,男人的幼小心灵一旦遭到打击和伤害,脑子也会变得不清醒,她的话他是一点都听不进去:【那请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和浑浊的大脑,才会把三岁小孩的内裤和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搞混?】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言笑不想承认自己老眼昏花,可要真不承认,没准会被他当成觊觎他肉|体的变态。
她最终选择避而不答,诚恳道歉:【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有心要触犯到您身为男性的尊严的/微笑.jpg】
她还想发几句,对面直截了当地问:【您下来,还是我上去?】
言笑想了想说:【我下去吧。】
【您放心,我一定带上您的小宝贝。】
第10章 他
听见过道传来的动静,宴之峋起身开了房门,出乎他的意料,是两分钟前上楼的言出。
“你妈呢?”
“哭哭接到一通很重要的电话,是彤彤阿姨打来的,她就让我下来把狗蛋的裤裤给狗蛋。”
宴之峋不关心他口中的彤彤阿姨是谁,正想伸手问他要自己的“裤裤”,言出僵硬地朝前走了两小步,整个人被光亮笼着,看着像DC漫画里的Superman,就是外穿的内裤过于宽松,他得靠两只手提着才免于掉落,显出几分滑稽。
宴之峋还没瞎到认不出这条内裤是谁的,额角青筋猛地跳起舞来,咬牙切齿道:“我猜你的哭哭妈只让你把东西给我,没让你套在身上。”
“哭哭没说,是出出自己想穿。”
言出眨巴眨巴眼睛,拽住宴之峋的手问:“狗蛋,出出以后也会变成你这样的吗?”
这样是哪样,请你说清楚点。
言出不说话了,突然捂嘴笑起来,笑容又萌又甜,落在宴之峋眼里,只让他觉得胸口有团气在翻滚,数不清是第几次,他脑子里又冒出了对面这小鬼其实是混世魔王转世的念头。
-
直到周四晚上,宴之峋才再次和四楼的哭哭妈说上话。
仿佛内裤那段插曲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两个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谈,暂时性地握手言和。
宴之峋:【明天傍晚有事,没法去高婶那接你儿子。】
对面很快回:【好的。】
宴之峋没再说别的,退出聊天框,点进发小周程修头像:【明天几点过来?】
周程修:【下午五六点能到桐楼吧。】
周程修:【我看你医院附近有个中心商场,就在那碰头好了。】
第二天下午,宴之峋打完卡后直奔目的地。
喷泉旁伫立着一座雕像,用石膏凝成,不知道是有了年代,还是人为损害严重,石体斑驳,天使手指都掉了一根。
他盯住那块地方看得过分认真,都没注意到周程修已经在街对面朝他招了招手。
直到对方走进,感慨道:“这地方,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宴之峋这才收回目光,脑袋侧过去,飞快从他身上扫过,见他发胶没抹匀,装腔作势里泄露出一丝滑稽,唇角有了小幅度的扬起,“要容易我也不会被分配到这里……吃什么?”
“重庆火锅吧。”周程修拿出手机看,“我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家,让我查查导航。”
宴之峋轻嗤,“你来桐楼吃重庆火锅,是不是有病?”
周程修反唇相讥:“照你这说法,你以前在申城点北京烤鸭不也是有病?说白了,你就是在嫌弃这地方,哪哪都嫌弃……”
宴之峋面无表情地觑过去,表明自己不记得这事了。
周程修笑笑不说话,重新低下头,在屏幕上敲敲点点,然后经一通东拐西绕,停在一家叫“渝香”的重庆火锅店门口。
不是什么连锁品牌店,闻所未闻,宴之峋皱了下眉,刚想开口下达“换个地方”的指令,周程修已经在服务员的抬手示意下走进店里,眉心霎时拧得更紧了。
坐到位置上,周程修才有了好好打量朋友的时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点?”
宴之峋擦桌子的手一顿,“你试试被人扔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每天又被同一个小孩缠着玩家家,不被折腾到掉个几斤肉反倒不正常了。”
周程修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小孩?”
这个话题宴之峋不想多说,他轻摇头说没什么,“就跟你举个例子。”
两个人漫不经心地聊了几句后,开始各看各的手机。
等服务员拿着调制好的锅底上来,宴之峋视线才从手机上挪来。
点的双拼,一边的牛油底料还没化开,另一边的菌菇寥寥无几,只有几朵切片后的蘑菇和绿油油的葱花飘在水面上。
他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一面在心里盘算离开这地方后他要到哪去填补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周程修嘴没那么挑,相反吃得津津有味,见宴之峋从头至尾没动过筷子,问:“你不饿?”
“不饿。”
“哦。”
周程修当他讲究的臭毛病犯了,也没多劝,自顾自又夹了一筷子的肥牛,不动声色地打开话题,“对了,前段时间我碰到李芮彤了,她跟我提起言笑,说什么来着……”
周程修突然想不起来了。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旁人不能提及的禁忌,“言笑”就是宴之峋为数不多禁忌词里的一个,他自己可以藏在脑子里偷偷想,但别人绝对不能当着他的面谈起。
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做派。
以至于现在听周程修这么提起,他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炸毛,额角的青筋霎时也绷紧了,声线倒是没有太大的起伏,但也冷冽得过分,“突然提起她做什么?”
周程修抬起眼皮,从对面冰冷的眼神中读出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你他妈是不是欠抽?”
司空见惯了,这会也就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我这不是有感而发吗?”
“到底什么样的'感'才能让你发出这个话题?”宴之峋表面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心里却在不屑,看看他能编出什么样的废话来。”
周程修看似答非所问,“我记得言笑也是这种地方出来的,”他语速慢悠悠的,“怎么,她没跟你说过?”
宴之峋一顿,不承认也不否认。
周程修曲解他的意思,“她不说你不会问?”
宴之峋懒得澄清,顺着话题往下说:“问这个做什么?”
“两个人交往,问起这个不很正常?”
宴之峋再度不接话。
周程修暗暗咋舌,“有些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言笑。”
见他开始从直言不讳变成拐弯抹角地兜圈子,宴之峋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反应,“想说什么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