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童话——姜厌辞【完结】
时间:2024-03-14 14:38:40

  他骨子里是个不安于平淡的人,更不会容忍自己被困囿于这一方逼仄天地中。
  宴临樾淡淡说:“是吗?我倒看你适应得很好。”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让宴之峋心里警铃大作。
  他还记得言笑说过,偏远乡镇这种地方,你越适应,就越逃不出。
  看来他得在彻底接受这里的一切前,找到重回申城的办法。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整顿饭。
  这也是宴之峋来到桐楼后,味蕾体验感最好的一顿,不可否认,和宴临樾单独用餐,远比一家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要舒适得多,至少不用三两口下去胃就开始绞痛到难以忍受。
  饭后宴临樾提出要送宴之峋回风南巷,被宴之峋拒绝:“你这辆车太惹眼,我怕被人当成动物园的猴子看。”
  宴临樾没说话,但宴之峋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没我这辆车,你也早就被当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这层意思。
  气氛又僵了下来,宴之峋拉开车门,准备走。
  大概走出十几米,身后的车慢悠悠地跟了上来,宴临樾的肩膀始终同他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上车。”
  宴之峋斜眼睨他,“这么想送我回去,打得什么主意?”
  宴临樾目光迎了上去,一脸坦荡:“去拜访一下你入住的房子主人。”
  宴之峋脚步停住了,大脑跟着有几秒停止了思考,“要只因为这个,你现在就可以回申城了。”
  他语调拖得又长又慢,“房东没在桐楼,至于去的哪,我也不知道。”
  一片寂静中,宴临樾收回视线,“当初跟房东在电话里沟通的时候,她跟我提到过她有个外孙,你见过没有?”
  岂止见到,还被那小磨人精缠了几天。
  这话宴之峋没说出口,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随即从鼻腔溢出一声嗯。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开口询问宴临樾为什么突然提到言出时,车已经在对方的指令下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对暗红的尾灯。
  凛冽的风刮来,落叶被带着跑,发出簌簌的响声。
  宴之峋遍体生寒,不受控制地缠紧了围巾。
  在桐楼待了快十天,他还是没法适应这里的夜晚,又潮又冷,风也大,扑到光裸的皮肤上,像冰碴儿渗进五脏六腑。
  回到卧室,暖气逐渐驱散了肌肤的寒凉,酒精开始上头,澡都顾不上洗,就着毛衣躺到羊毛地毯上,眼皮瞬间沉重到像压着一整床的棉絮。
  半小时后,他从睡梦中醒来,是被人压醒的。
  看着坐在他肚子上的言出,他脑袋又开始钝痛,“下去。”
  言出睁着大眼睛,摇头晃脑一阵,跟青蛙一样,伏到他胸前,“狗蛋毛茸茸、暖呼呼的,像哭哭的趴趴狗。”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宴之峋懒得扯开他,也懒得去问趴趴狗又是什么品种的狗,面无表情道:“你妈呢?又把你丢下了。”
  “哭哭今天开始工作啦……”说完,小家伙开始控诉,“狗蛋你回来得好晚哟,出出都等你好久好久了。”
  宴之峋双手从他腋下穿过,随后将他一把拎起,放到一边,“你妈有工作,我也有。”
  言出选择性地不听,自说自话道:“狗蛋,出出想洗澡澡。”
  宴之峋听笑了,“我猜你洗完澡澡后,还想跟我一起睡觉觉。”
  言出狂点头,“不行吗?”
  干巴巴地对视了两分钟,宴之峋败下阵来,“睡衣呢?”
  “出出去拿!”
  宴之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言出屁颠屁颠地跑上楼,迟疑两秒后,他进了浴室,往浴缸里放温水。
  言出动作很快,抱着一叠衣服再次出现时,浴缸的水位尚浅,等宴之峋下达指令可以脱衣服了,他飞速将自己剥得光溜溜的,艰难爬进浴缸,玩了会水后问:“狗蛋,你不和出出一起吗?这里面好大的。”
  宴之峋没有要和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坦诚相对的打算,冷漠地选择摇头拒绝。
  言出隔了会又说:“狗蛋,我要小鸭子。”
  宴之峋反应慢了好几拍,“你妈连晚饭都没给你吃?”
  “吃了好多东西,有肉、有蛋,还有青菜。”
  “那你说什么鸭子?”
  “鸭子就是捏一下就嘎嘎叫的小鸭子,它还可以跟出出一起游泳。”
  宴之峋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橡皮鸭,“我这里没有。”
  他一个大男人,泡澡还和橡皮鸭一起,算怎么回事?
  “出出有。”
  “……在哪?”宴之峋咬牙切齿地问。
  言出伸出四根手指。
  “你妈房间我可去不了。”
  “不在哭哭房间,在卫生间。”
  见宴之峋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言出撇撇嘴,“狗蛋,不行吗?”
  “……”
  又是这三个字。
  短小精悍,杀伤力极大。
  宴之峋起身,换下浴室专用塑料拖鞋上了四楼。
  楼道亮着灯,拐角处的打印纸依旧瞩目,他将步子压得很轻,在意料之中,四楼卧室关着门,靠北的房间倒大门敞开,里面不脏,但乱糟糟的,杂物堆放得毫无秩序可言。
  看得他强迫症差点犯了,拼命忍住才没有上前动手收拾。
  卫生间倒很干净,三层推车置物架上的沐浴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宴之峋在最上层看到了言出需要的橡皮鸭,拿走后,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便签纸粘到一瓶面霜上,毫不留恋地离开。
  当宴之峋将橡皮鸭放到水里后,言出开始蹬鼻子上脸,又像在恃宠而骄,“它的好朋友呢?狗蛋,你只把黄黄拿来,棕棕会很孤单的。”
  宴之峋深吸一口气,去了第二趟。
  言出又问:“粉粉呢?”
  第三趟,宴之峋直接把橡皮鸭一家都带来了。
  言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小脑袋,领导范十足,然后说:“狗蛋,一会我不想喝珍珠奶茶了,我想喝热牛奶。”
  他口中的珍珠奶茶,早在宴之峋放洗澡水之前就下好单了,当然是这小鬼要喝宴之峋才点的。
  沉默数秒,宴之峋忍无可忍:“你爸妈给你起名言出,是想让你言出必行。”
  言出无辜的大眼睛看过去:“我外婆老说我妈想一出是一出,我妈才给我起的这名。”
  这么儿戏的取名,他爸都不阻止?
  宴之峋没忍住问出声。
  言出垂眼,搅动着他的小肉手,边说:“我没见过爸爸,但我妈说他叫狗蛋,一听就是没读过书的,用外婆的话说,就跟隔壁家的铁柱叔一样,没文化。”
  “……”
  宴之峋语塞的同时,突然意识到言出为什么会一直叫自己狗蛋。
  真正的狗蛋应该和他的年龄差不了多少,中国家庭千千万万,真正幸福的却没有几个,各有各的矛盾和问题,比如他的家,形同虚设的父亲,被权威支配下唯唯诺诺的母亲,无时无刻不被迫处于相互比较状态中的兄弟。
  也因此,他更能体会到缺失的父爱会对一个孩子的成长造成多大的影响,言出会将对父亲的期待转移到他身上,能理解。
  可理解归理解,在被人当成替代品后,说心里没有一点别扭感是假的,宴之峋抿直了唇,维持了数分钟的沉默,然后才抬眼看向又开始玩水的言出。
  他的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精致漂亮,鼻子和嘴巴像极一个人。
  搜肠刮肚一番,脑海中的影像最终定格在宴临樾上。
  宴之峋顿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
  先前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在这一刻顺利解开,包括宴临樾为什么非要他住到这地方,临走前又问起言文秀外孙的事。
  原来他就是那位抛妻弃子的狗蛋。
  同作为被宴临樾伤害过的人,宴之峋看向言出的眼神,从烦躁不耐变成同情怜爱,连带着给他穿衣服的动作都轻柔几分。
  回到卧室,宴之峋拿上手机去了北面储物间,嘟声响了不到三秒,切换成宴临樾亘古不变的清冷嗓音:“什么事?”
  宴之峋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这缠人精是你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
  “在说房东的外孙。”
  时间在无声的环境里显得拖沓又冗长,宴之峋的心率一直居高不下,底下陆续有车辆经过,光来了又散,将沉黯的夜色切割着几何形状。
  许久才传来宴临樾的回复:“有病去看。”
第9章 她
  来桐楼的第四周,言笑的新文才有了进展,她先是将小说里描绘的乡村风光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随后尝试着去让身为外乡人的女主被动融入到这样的环境中去,这着重表现在她与当地人一些细枝末节的对话和思想观念的出入上。
  这种以小见大的写作手法,言笑在之前的三本小说里都用到过,也是她掌握的所有公式化写作技巧里被她套用的最炉火纯青的一种。
  除此之外,言笑还将女主人设细化成两面,以此来突出她的反差感,比如人前她总是强势到一字一句都带着明显的攻击性,她最喜欢在唇上涂抹艳丽的红,红到张扬,红到足够侵占他人的眼球,实际上冷漠、刻薄只是她掩藏真心的假面。
  她是高高在上的王,享受着被拥簇的感觉,同时也是繁华散尽后,被困于阴湿狭窄牢笼中的阶下囚,拥趸褪去,无人在意她的生死去留。
  然而这段描写进展得并不顺利。
  言笑绞尽脑汁地想要去刻画女主一个人躲在阴暗角落黯然神伤的模样,可不管怎么努力,她的脑海中始终空空如也,想象不出人在哭泣时会是什么样。
  过去在宴之峋面前,她的眼泪珠子总是掉得格外频繁,不过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在装模作样,打情骂俏才是根本目的。
  宴之峋不在的时候,她的眼眶就和经历过一场大旱的稻田一样,干燥到挤不出一滴水分。
  当然她不是不会哭,她只是没有时间哭,或者该说她没有可以浪费在哭嚎上的时间。
  她的人生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开启了两倍速,耳边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声音,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她走快点、再走快点。
  这一小段情节勾画最终被言笑打上问号,暂时束之高阁。
  滚烫的心脏在灵感退却后慢慢冷了下来,与之同时,她的身体各部分的感官开始恢复知觉,酸痛难忍,她拿起花了三十块钱购入的海鸥头按摩|棒,在肩膀、后腰那几处来回敲打,敲到手酸才停下,然后拔下充电器插头,将手机的静音模式关闭。
  屏幕上跳出一则未接来电提示,是李芮彤在四个小时前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
  李芮彤这次依旧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还问言笑想先听哪个。
  言笑一如既往说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主编给你下了最后期限,要求你在两个月内改好稿子。”
  她这句话足够让言笑推断出所谓好消息是什么,“也就是说命题第二次通过了。”
  李芮彤笑道:“你猜得真准。”
  言笑松了口气,想到这些天李芮彤辛苦在背后替她周旋,感激涌上心头,“等我回申城,一定请你吃顿大餐。”
  “行啊,不过你记得提前跟我约时间,我好做准备工作,先饿他个三天三夜再说。”
  说完,李芮彤将话锋一转,“改稿两个月时间够了吗?要是不够,我再去游说游说。”
  言笑说够了。
  晚上八点,三楼传来言出嬉闹的动静,言笑的手在门板一侧抬了足足五秒,最后收了回去,下楼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充饥,没多大效果,她又给自己泡了一大碗燕麦片。
  刚洗好碗,玻璃门被人敲了几下,一打开,她的手里就被塞进一小袋喜糖和红鸡蛋,“我闺女后天晚上在橘洲酒店办婚宴,跟你妈说一下,让她记得来啊。”
  言笑还没来得及说言文秀目前不在桐楼、婚礼那天也不一定能回来,派发喜帖的人先消失在黑夜里。
  她把这事在电话里和言文秀简单提了下,言文秀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有这事,不过我回不来,你替我去得了。”
  “你在开玩笑吗?你觉得他们会欢迎我去?”
  言文秀立刻坐直身体,“他们为什么不欢迎你去?哦对了,红包在我房间枕头底下,不用你另外准备了,到时候给他们就行……”
  言文秀挂断了电话,言笑一肚子的话吐不出来,只能面无表情地咽回去。
  去房间将红包拿到手后,点开一个漆黑的头像,昵称叫Y,是楼下那位非苟住户。
  微信是他们用便签传话的形式加上的。
  这些天,两个人之间只有信息往来,没打过一通电话,言笑连对方什么嗓音都不清楚,但在几天前,她偶然瞥见过他一眼。
  那时她在四楼窗边,而他靠在二楼阳台,指间夹着一支烟。
  应该是没点燃,她看不见火光,也看不见寥寥白雾,他的身前只有零星昏黄的灯火,爬到他脸上。
  角度问题,她观察不到他的五官,他的下颌轮廓倒是能用最简单的线条描摹出来。
  不怕冷似的,他只穿了件黑色真丝睡衣,下摆被风吹到鼓起,整个人看着散慢又颓唐。
  比起与生俱来,言笑更相信他这种气质是经后天蹉跎而成的,因为她从他的背影里瞧出了故事感。
  无疑,那一刻的男人身上有着让她着迷的魅力——没什么比灵魂深处裹挟着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更能吸引创作者了。
  ……
  言笑在对话框里敲下:【非苟先生,请问周六晚上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儿子吗?万分感谢。】
  她不想带言出去晚宴,更不想让他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半小时后收到回复:【无所谓。】
  过了两分钟,又发来一条:【已经习惯了。】
  言笑有理由相信他在通过这五个字抒发自己的不满,不过她没放在心上,厚脸皮地回了个“谢谢”。
  婚礼当天,言笑洗了头,但没化妆,顶着一张血气不足的脸抵达晚宴现场。
  她那桌在左侧角落,人没来齐,她随便找到空椅子坐下,身侧人影幢幢,没一会八卦源源不断地灌进耳朵里。
  起头的是坑了言文秀三千装修费的赵荷香,“我让晟平别邀请老陈,他非不听,要是到时候他家那闺女也厚着脸皮跟来了,多晦气。”
  晟平是她的表弟,也是今天这场婚礼女方父亲。
  言笑眼皮子一掀,将赵荷香讳莫如深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地插了句:“老陈他女儿是触犯了什么不能参加别人婚礼的天条吗?”
  充当隐形人的计划在这声之后不攻而破。
  赵荷香像是刚注意到她,视线停在她脸上数秒才收回,满脸深意,压着音量说:“他家闺女两年前被一个外乡人糟蹋了,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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