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之峋戴好围巾离开,快要拐到街口时,他止步回头看了眼,言出就站在“家有好餐”招牌边,一蹦一跳地朝他挥手。
他手指不由一紧,半晌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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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后,宴之峋在宴瑞林安排的医院当了两年医生,对于各项规章制度了然于胸,加上报道那天把该领的东西都给领了,他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
主任许国雄不知道是因为不放心,还是收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命令,给宴之峋拨了个师父。
“罗茗人呢?”他脑袋转了圈,没找到人。
有人搭话:“做手术去了吧,我记得罗老师上午有好几台手术。”
许国雄朝白板看去,默了两秒,对宴之峋说:“小宴,罗老师十点的手术你去跟一下,他要是想把你赶出来,你就说是我要你跟的。”
宴之峋没什么意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事实证明,许国雄想多了,罗茗不仅没把他赶出去,手术过程中,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捱到午餐时间点,宴之峋一个人去了食堂,在阿姨的热情推荐下,点了份葱爆牛肉和番茄炒蛋,拿到手后发现只有葱和番茄,牛肉和蛋凑在一起的碎末还没大拇指粗。
他一口没动,把餐盘放到回收处,去小超市买了矿泉水和干到一咬就掉渣的吐司后,然后又去药房那领了份葡萄糖浆,兑进水里,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忽然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目光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攻击性,上下逡巡的几秒,足够完成对一个人审视。
这也是宴之峋无意间经常对别人施展的行为,现在成为被施展的对象,不受控地让他升起难以言述的别扭感。
他扭过头看去,认出这人是谁——无视他一个上午的罗茗。
罗茗的年龄在科室里仅次于许国雄,五年前在北城中心医院的心外科,但据宴临樾给出的资料看,他不仅是心脏手术方面的专家,还做过其他不少高难度的肠胃肿瘤手术,比如胰腺十二指肠切除术,典型的六边形战士。
至于他为什么会被调遣到这种地方当个无名小辈,不难猜。
宴之峋眼皮一垂,落到他手里的同款糖浆上,隔着一段距离问:“你一直盯着我看,是想跟我干杯?”
罗茗自然没动,眼睛眯成狭长的一道缝,不答反问:“你喝什么糖浆?”
“脑子干。”
“刚才在手术室,光杵在一边用眼睛看了,就跟假人模型一样,刀子都没动过,脑子干屁干?”
罗茗的语气称得上恶劣,是个人听了都会心生不悦,宴之峋不甘示弱地回敬了句:“我喝我的,关你屁事。”
两个人一人一句“屁”,成功引来路人的注视,也成功将他们更糙的话堵回肚子里。
空气安静了会,宴之峋面无表情地喝下糖浆,一面拿眼尾观察罗茗,仅从皮肤状态看,他不像四十出头的年纪,说五十来岁也不会过,脸上唯一有精神的部位是他的眉毛,又浓又密,内双,眼尾岔开两道,盯住人看时有种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场,事实上跟他一样,一张嘴就满口带刺。
在组织中无法适应生存的人通常有两类,过于优秀,或者是不会看脸色行事、做事一板一眼的愣头青。
宴之峋认为罗茗两者都占了。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罗茗轻笑一声,“别拿这种看同类的眼神看我,我可跟你不一样。”
宴之峋开启第二波的反唇相讥,“你是想说你不够优秀,还是骨子里特别圆滑,圆滑到自动请缨到这乡下,只为了给你曾经的领导晋升腾位置?”
“别跟我在这扯淡。”
罗茗冷冷扫过去一眼,糖浆水喝出了茅台的豪迈气场,“就你这样的,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一个做不了大手术的外科医生,算屁?”
他也听说了宴之峋拿不稳双极电刀的传闻。
宴之峋顿住了,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感受到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挫败感,至于第一次,自然是属于言笑的。
对他,她从来不是百依百顺,不然在他们交往后期,也不会出现一次又一次脸红脖子粗的争执。
然而每次争执后,他们之间的情感链接看似都会变得更加紧密,仿佛吵架只是他们调情的手段之一——用的看似和好像,是因为他现在往回看,真情不再,只剩下虚假的做戏感。
宴之峋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身,清醒后的转瞬间,看见罗茗起身,大步流星地朝走廊尽头走去,落在大理石地砖上的身影又窄又长。
半小时后,宴之峋也回了科室,正巧听见黄圣华逮着新来的实习生小赵侃大山。
来桐楼分院几年,就做了几台切痔疮一般级别的手术,听着却跟上天入地了一番,得意到忘乎所以。
宴之峋在心里连连冷笑几声,黄圣华毫无察觉,继续装腔作势,呸了口茶沫子,打探起小赵的信息,“小赵,你又是怎么想到要来外科工作?家里人的意思?”
小赵摇头,“算是我的意愿……家里人都让我选内科,我没同意。”
“哦?为什么?”
“内科那氛围吧,还有查房实在不适合我。”
小赵长着一张娃娃脸,身上带点初入职场的青涩和羞赧,他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有点社恐。”
黄圣华没想到是这个道理,咧嘴笑得很欢,“咱这科室氛围也不错,半年包你从社恐变成社牛……这样,今晚哥几个请你出去吃顿,就当给你迎新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另一个人,“对了宴医生,也还没给你办迎新呢,正好趁这机会,你一起来,让大伙好好认识认识。”
科室里几位医生互相叫的全名,又或者是像许国雄那样,仗着年纪和资历在,在姓氏面前加个“小”,平辈之间则不会如此称呼。
以至于这声“宴医生”听着不仅生分,讽刺意味也拉满。
宴之峋没把黄圣华放在眼里,也就没怎么在意,直截了当地说不去,一点情面都不留。
黄圣华有些难看,片刻给自己找了节台阶下,同时也不忘挖苦对方一番,“宴医生今晚是有事,抽不开身吗?我怎么记得你跟我们不一样,每天都不用值班啊?”
宴之峋皮笑肉不笑地回:“看不出来吗?我也有点社恐。”
“……”
黄圣华噎了噎,他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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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之峋下班打完卡,就接到了老高家的来电,告诉他言出今天中午已经被他母亲接走,一会他不用特地再经过他们的早餐店。
他内心掀起一小片波澜,以至于那句“我知道了”慢了近两拍,收起手机的动作就慢得更明显了。
桐楼第一人民医院临近最繁华的街道,冬夜六点不到,霓虹灯高高亮起,在夜空连缀成一片。
围栏很高,抵在宴之峋背上,但并不牢靠,他只将身体的一半重量交付过去,就能感受到它晃动的幅度,伴随着轻微的咿咿呀呀声响。
在一定意义上,他感觉自己也是这栏杆,被桐楼的云和风托举着,摇摇欲坠。
宴之峋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又将围巾扯开些,才含住这根烟,点上,火星亮起,在风里忽明忽暗,他保持着静立的姿态,微微仰头,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应该是掉进了羊毛围巾里,他能味道一股烧灼的气味。
等风将他身上的烟味散了些,他才抬腿往风南巷走去,途中取下了围巾,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在意料之中,他住的这栋房子除了四楼有点光外,其他区域伸手不见五指。
两分钟后,他才适应这样的昏暗,外面映进来的光亮变得明朗了些,借着微弱的光,他跌跌撞撞地上了三楼,将门锁上又解开,拿上换洗衣服去浴室洗了澡。
折返回去时,卧室还是空空荡荡的,安静得过分,床单被他换了一套,一点口水味都闻不到,只有浅浅淡淡的薰衣草香,反倒让他不太习惯了。
言文秀打来的电话在九点一刻响起。
得,大魔头又要给他派发什么任务了。
宴之峋轻哼一声,接起,言文秀惋惜的腔调扑进耳膜:“小宴啊,接下来这两天你都不用替我看着出出了,出出他妈刚才打电话跟我说她要休息两天,好好陪儿子。”
宴之峋默了默,“行,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宴之峋将托管费转了回去,这笔钱他本来就没打算收,这下能名正言顺地退回去了,心里舒畅不少。
以为摆脱了缠人精,他能睡个好觉,然而半夜两点多才阖上眼皮,醒醒睡睡到早上七点,发现卧室门上贴着一张便签。
字迹很潦草,看着像意识不清时写下的。
【尊敬的苟先生,我有个快递好像被你签收了,收件人尾号是2359,麻烦你看看你那有没有。】
宴之峋揉了揉眼睛,五秒后睁开。
是的他没看错,写的确实是“苟先生”。
第7章 他·她
这声“尊称”让宴之峋怀疑楼上那位在阴阳怪气些什么,可偏偏此“苟”非彼“狗”,她的请求也是理所当然的,让他找不到任何证据来支撑自己这一猜测。
迟疑了会,他在上楼问个说法和折返回书房查看包裹中选择了后者。
书房设在在三楼朝北处,也是言文秀替他准备的,用作办公,然而截至目前他没有在里面待过超过五分钟,书房已经成了他的杂物堆积地,周日下午签收的一众包裹也都被他丢在这里,没有打开看过。
东西实在多,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在最底下找到一个有些另类的包裹,包装用的浅紫色纸板,看着花里胡哨的,运单纸被灰尘弄脏,只能勉强看清几个富有标志性的信息。
签收人:晏晏
手机号:xxxx2359
宴之峋想起来了,在签收快递时,他扫到过这张运单,也注意到了上面的签收人,但当时的他脑袋没转过弯,想当然地将“晏晏”当成了“宴宴”,还以为是哪个骚包朋友寄来的慰问品,于是就没有多嘴问快递员。
那快递员估计也是个社恐,沉默着出现,沉默着把包裹一个个递给他,最后又沉默着离开,两个人的交谈甚至凑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现在看来,长嘴还是有必要的,至少能省去一些原本可以避免的麻烦。
一来一去浪费了十分钟,宴之峋打算下班回来再慢慢处理这事,可一想到自己这一耽搁,或许又会招来四楼那位“尊贵的苟先生”留言,立刻改变了主意,拿上包裹准备踏入言文秀口中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地。
走到半程,他注意到三楼至四楼拐角处的墙壁上贴着张打印纸,写有“工作期间,请勿打扰”几个字,但又不明说几点到几点才是她的专属工作时间。
宴之峋只好作罢,下到一楼,顺手从收银台那拿了张便签纸和笔,思忖近两分钟,才决定要写些什么。
言出从滑梯下来的时候,他还专注于留言,以至于等到小家伙抱住他的腿,他才迟钝地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狗蛋,出出好想你。”
宴之峋心里冷笑道,小孩的嘴,骗人的鬼。
他要真这么想他,直接迈动他那小短腿,下三楼找他不就行了?
“是吗?”他面无表情地回了句,然后问:“你妈呢?”
“哭哭在休息。”
“她就这么让你一个人下来,心可真大。”
言出听不懂他的潜台词,但能听出他在说这句话时恶劣的态度,小嘴一嘟,瞬间不开心了,“不许你说哭哭,哭哭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会给出出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又是那通长篇大论,宴之峋还没听完,耳神经已经开始一抽一抽地痛了,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猜你那位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一定没有给你准备早餐。”
言出也不知道是装傻没听懂,还是走神没听见,再次开口时直接跳了个话题,“狗蛋,你在写什么?”
宴之峋故意不说话,把便签亮给他看。
言出抻长脖子,好一会摇头说:“出出只会画画,不认识字。”
宴之峋嘴角噙着了然于胸的笑意,片刻一字一顿地同小家伙口译道:“尊敬的哭女士,您要的包裹给您放在这里了,请亲自查收领取。——三楼非'苟'住户留。”
言出压根没把话听全,自己给自己缠上围巾后,上前牵住宴之峋的手,“狗蛋,出出饿了,我们一起去高婶家吃包子。”
宴之峋放下便签,看了眼左腕上的表,留给他的时间不够宽裕,至少没法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吃顿早餐,但足够他将言出送到老高家。
到的时候,高叔不在,只有高婶在后厨忙,看见他后,让在店里帮忙的伙计塞给他两个饭团和一瓶牛奶,宴之峋犹豫两秒,最终没有拂下她的好意,道了声谢后准备离开。
高婶扬着嗓门喊住他:“小宴,今天下午你来接,还是孩子他妈来?”
言出循声抬起脑袋,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宴之峋那,宴之峋被盯得浑身发毛,到嘴边的“他妈”生生变成“要是没人来,您就给我打通电话”。
说完,他注意到言出的大眼睛又亮了几分,看着更像他那位前女友了。
他的大脑不合时宜地窜出一个想法:他把东西放到一楼,四楼那位昼伏夜出的哭女士能扛得上去吗?
紧接着,数不清第几次,他又陷入回忆中。
这个世界上,有一类正陷入恋爱状态或即将陷入恋爱中的女人是拧不开瓶盖的,比如交往期间的言笑。
言笑不爱喝白开水,每次喝都能喝出灌中药的悲壮感,汽水、果汁、酸奶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每日必需品,但她力气小,瓶盖还没拧开,就已经眼泪汪汪的,神情和状态确实能称得上弱不经风、人见人怜。
宴之峋自认是俗人,不可避免地中了招。
次数一多,都不用她将汽水瓶递过来,他就分外有眼力见地主动从她手中夺下,拧好后,再抵到她嘴边,转瞬得到她欢喜的笑容,在春日暖阳照拂下,分外明快。
他呼吸都停滞了两秒,明明没有喝下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却已经冒起咕噜噜的泡泡,尾调甜到发腻。
后来有段时间,他都认为自己女朋友是个有着柔肤弱体的娇娇女,直到有次,亲眼看着她把塞满的二十八寸拉杆箱一口气提上四楼。
难以置信霎时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还有被欺骗的恼怒。
接收到他的眼神质问后,言笑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又拿手指去揉搓他的衣摆,动作很轻柔,似在试探,也似在撒娇。
他故意板着一张脸问她干什么。
“你生气了吗?”她问。
“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骗了你。”
他顿了两秒,突然觉得这一问一答的游戏好玩到让他上头,于是他顺着话题往下问:“骗了我什么?”
“骗你我拧不开瓶盖。”
“为什么要骗我?”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