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泪中带笑,握着黎忧的手,嘴巴一张一翕着,喉咙里发出“哧哧”的声音,像是忘记了自己不会说话。
但黎忧看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黎忧闭上眼,沉沉睡去。
门开了,南无修听见稳婆的话后,急急跑去看望孩子,眼中闪烁。
过了半晌,他终是想起为他生子的女人,又跑到床前,先是对着哑姑一拜,又伸手去抚上黎忧苍白的面颊。
哑姑拍掉了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南无修莫名心虚,怯怯地缩回手,“哑姑,我先去看看孩子,幽篁便拜托你了。”
黎忧恢复得很快,才过了短短一日,便能下地行走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了哑姑的屋中,递给她抱着。
哑姑笑着接过孩子,用手逗弄着,只是她没抱一会儿,就将孩子给还了回去。
黎忧眨着眼:“哑姑不喜欢他?”
哑姑摇摇头。
她再一次比着手,告诉她。
“这孩子和当初我捡到你时一模一样,跟你像极了,我很喜欢。只是我老了,看不动了,也走不动了,你带着孩子和南无修走罢,离开这,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能看见你生下孩子就已经很满足了,走罢。”
黎忧的双眼不知何时被泪水盈满,从脸上滑下,带着滚烫的热意。
“我不。”
她却像是没察觉到,神情没有半分悲意,只是淡淡地看着哑姑。
哑姑闭了门,不愿再见她。
第二日,黎忧照常去给哑姑送饭,她敲了敲门,却发现门扉并未上锁,只敲了敲,便开了一道缝。
黎忧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猛地推开门,屋内一片寂静。
带着暖意的阳光洒照在屋中,哑姑安静地倚在小榻上,光线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眸微阖,唇角挂着一丝笑,枯黄的双手还捧着那枚从不让她碰的玉佩。
黎忧轻唤道:“哑姑?”
哑姑死了。
是在昨日夜里走的,那时才说完话,黎忧听不得哑姑让她走的话,负气离去,却不想那是见她的最后一面。
黎忧将她葬在了屋外那片竹林之中,立了长长的墓碑,上面写着:
亡母哑姑。
南无修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便是跟黎忧说:“幽篁,跟我走吧,我们一家三口,回郢都去,在那好好生活。”
黎忧眼中含着恨意,她冷声道:“滚。”
南无修知道她是因为哑姑去世而伤心,一时情急说得气话,便再劝道:“幽篁,哑姑就是因为见到你幸福才去的,她之前是不是也叫你跟我一起走了?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我们有了孩子,就算你不考虑我,你总得为他想想不是?”
黎忧微眯起眼,冷然地瞥了一眼南无修,这一眼竟让他浑身寒颤,有了想要退缩的想法。
“你能杀了我,我就跟你走。”
南无修被这话噎住,他沉了一口气,没再给黎忧什么好脸色,“你今日不去,明日我也会想办法带你走,你若是不走,我便带着孩子走!”
黎忧笑道:“凭你?”
南无修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回去想了又想,终是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
他高估了黎忧对自己的爱意,以为她不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便大着胆子给她下药。
但他不知道,黎忧从小体质特殊,不论是毒药还是迷药,她都能闻出来。
所以当那夜南无修故意喂她喝下倒有迷药的茶水时,黎忧就已经动了杀心。
没有人,能阻拦她。
也没有人可以操控她的意愿。
南无修将人和孩子放在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上,自己则在外赶着路。
初夏的雨夜,是带着冷意的。
倚靠在车角处的黎忧霍地睁开眼,是毫不掩饰的戾气,她拿着自己的佩刀,缓缓拔出刀鞘,又将熟睡的孩子抱在怀中。
刀锋的鸣声与车外的雨水相撞。
“当——”的一声。
黎忧踹开了车门,将南无修从车上一脚踢下去。
她飞身落至倒在地上的人前,沾着雨水的刀柄泛着冷光,闪过南无修被雨水浸湿的双眼。
“幽篁!”南无修不可置信,“你要杀了我?”
雨声渐大,带着刀一般的力砸在人身上,南无修浑身湿透,睁不开眼去看眼前的人。
黎忧照样淋着雨,她不管这猛水一般的雨打在自己身上,也不管它打在孩子身上,她此刻的目的只有一个。
就是杀了南无修。
雨滴落在孩子身上,叫醒了他,他非但不哭不闹,反而抓着黎忧的一缕头发定定地看着她。
黎忧没有跟他周旋,挥起那把许久不曾拿起过的佩刀,动作利落地扎进南无修的胸口处。
南无修发出一声痛喝。
雨血相融,蜿蜒成一条小溪缓缓流淌。
南无修终于明白了。
黎忧根本不爱他。
可笑自己一生风尘,最后竟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哈哈哈哈——”他笑得肆意,无拘。
黎忧拔回刀,唇角轻扯,溢出一声嗤笑:“废物。”
一开始黎忧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个孩子。
可南无修实在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
黎忧根本不喜欢他。
她只是想学着哑姑的样子养一个孩子,可她在竹林外徘徊了很久,都没见到被人遗弃的孩子,但她见到了南无修。
哑姑告诉她,男人和女人在一处,才能生出孩子。
她只碰到了这么一个男人。
哑姑养大她,她也想养大别人,她想把哑姑的绝学一直延续下去。
在见到南无修的时候,他生得好,也有本事,符合黎忧的标准,她想,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所以才有了前几个月的那么些事。
她早就知道南无修并非良善,哑姑也提醒过她,但就是为了快,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什么都没了,她只剩下这个孩子。
哑姑喜欢他,黎忧便留下他。
南无修逐渐没了生息,黎忧睁着被雨水打满的眼,低头望着安安静静的孩子。
“以后便叫你,能言。”
可是后来,能言死了,死在了一场阴谋中,那场跟他们毫无干系的阴谋中。
就是因为吴深!
这个杂碎!
黎忧回忆到此,恨恨地朝天啐了一口。
做个了断。
第52章 打生桩(十二)
天色微明, 淡蓝色的天空中翻着一点鱼肚白。
烛内的灯火犹燃,逐渐被透进屋室内的白光取代,充斥满整座暗室。
李溪之捏了捏自己的小腿, 还有些使不上力气,没想到这药劲这么猛。
“外头还有人守着, 我们怎么出去?”
顾牵白半蹲下身,不顾她的惊呼声, 覆着温的手小心翼翼地捏上去,“这?”
小腿被他揉着,李溪之总觉得这样有种莫名的羞耻感,想缩回去, 却被他牢牢攥着, “等一等。”
李溪之小声问道:“你干什么?”
顾牵白无辜道:“替你捏腿。”
李溪之压着声道:“不用!”
顾牵白点头, 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
这样的对话加上他的动作,就好像真是很无辜一样, 他还一点没有察觉!
“你要不先起来, ”李溪之脸热得很,“我腿没事了。”
顾牵白终于停了手, 低低地“嗯”了一声后便坐下来,道:“春水馆的老板和我有些交集, 今日来时也是提前跟他说好了的, 对于黎忧,我知道一点她的事。”
李溪之尽可能地散着热意,对他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很是敷衍地点头应是。
顾牵白无奈:“阿之。”
意识到他在说关于黎忧的事后, 她立马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你说你说。”
“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不想让你冒险,所以,”顾牵白俯身靠近,让人无端有种奇异的感觉。
李溪之一下就猜到他要做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头和脖子,“不行不行!你不能打晕我!你要是打晕我,我醒来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可是对上次顾牵白打晕她有心理阴影了,一点准备也没有,猝不及防就给她来了那么一下,现在她可戒备了,不能随便让他打晕自己。
隔着最后一点距离,顾牵白倏地停下,他似有疑虑,俊秀的眉眼间满是纠结。
最终他还是妥协,“那你要保证,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此行很是危险,那黎忧已然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怕……”
李溪之突然抱住他,笑了一声,又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我命大着呢,死不了,还没和你成亲,我不会死的。”
静了片刻,顾牵白回抱住她,“好。”
门外隐约有了动静,像是来了人。
李溪之松开手,时刻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只听外头守着的人恭恭敬敬地说道:“馆主。”
被称作馆主的人像是挥了挥衣袖,气势十足地说道:“开门。”
那些人忙地将门打开:“是。”
门锁一开,屋外的光更是透亮,照满了整座暗室,见得一穿着蓝袍的青年男子手执长剑,笑意恣然,对着二人微微掬了一礼。
“在下春水馆馆主,柳云杉。”
柳云杉将剑递到顾牵白面前,长眉微挑:“怎么谢我?”
那是顾牵白的剑。
李溪之讶然,这两人原来早就商议好了,亏得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有些生气。
黎忧是春水馆的人,但柳云杉是春水馆的主人,里头的人自是会听从他的吩咐,黎忧差就差在她不知道二人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这就是你时时想,时时念的,袭家三姑娘?”柳云杉表情微妙,“失敬失敬,下回来春水馆,我肯定不会叫馆里的人将你们给关起来了。”
李溪之眼角一抽,听他说的话好像不是很靠谱。
顾牵白瞥了他一眼,抓起剑柄后拉着人便往外走:“不必理他,走了。”
柳云杉悠悠坐下,“你们去吧,这事我可不掺和,这可是赔本的买卖,我做不来,也做不成。”
顾牵白停在门前,抬眼望着微红的山边,轻笑一声:“谢了。”
去的路上,顾牵白说了好些她不清楚的事,都是关于黎忧的,这也是柳云杉告诉他的。
黎忧是在十年前来到泗河街的,当时还带着一个孩子,差不多有十岁了,已经是能说能跑的年纪,但就是不爱说话。
和黎忧当时一模一样,简直就是缩小版的黎忧。
可以前的黎忧与现在的黎忧有着天差地别,可以说是根本想象不到的样子,两模两样。
那时母子俩初到泗河街,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什么都没有,身上只有一些零散的银钱。
柳云杉是在春水馆门前遇到他们的。
当时的他年纪尚小,跟着他爹柳逢一起进进出出。
正逢新年,雨雪冬寒。
一大一小瑟缩着身子委在门口处,柳逢不喜乞丐挡在自己的春水馆前,觉得晦气,就招人来赶走他们。
黎忧独身一人打倒了他派出去的所有人。
柳逢气笑了。
携着柳云杉出门去,指着两人:“你们想做什么?砸馆子?还是对家派来坏我生意的?”
黎忧木木地拉过身旁安静的孩子,道:“他,想吃饭。”
柳逢更气,叉着腰就骂:“想吃饭就去街头的听竹楼吃饭去!我这是茶馆!不卖饭!别挡在这碍我生意!”
谁知黎忧提着长刀就起身往柳逢走去,柳逢以为她这是气急败坏,想要砍他,连忙拉过柳云杉就往后退,“你干什么!没饭给你还要杀我吗!”
黎忧将刀扔在他手中。
“刀,给你。我们,没钱。收留我们。”
柳逢怔然。
柳云杉懵懵懂懂,只知这一对母子赖在春水馆门前就是为了讨口饭吃,听到他爹叹气,摸了摸黎忧身侧站着的孩子,“他叫什么?”
黎忧笑了:“能言。”
那时他想,他爹真是心软了一辈子。
连命都不要了。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黎忧身上背负了很多人命,多到数不过来,可就是多了能言这个孩子,有了软肋,她不得不扔下悬赏令,一直躲着别人的追杀。
所以那时的黎忧,是易了容貌的。
就连收留下他们的柳逢父子也全然不晓。
她只会杀人挣钱,别的不行,也是为什么她会沦落至此。
柳逢便教她说书的本事,她一开始不怎么讲话,也是柳逢逼着她,“你要是不开口,今日就收拾行李带着能言滚出我的春水馆!”
黎忧也是头一次遇见脾气这么冲的人,便跟他暗暗较上劲,她天生聪慧,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被他这样一激,更是努力。
学着学着,便也学会了一身本事。
柳逢不知她叫什么,只是“喂喂喂”的叫着。
之后黎忧告诉他,“我叫黎忧,不叫喂。”
那时说书很时兴,黎忧又是女子,可一般都是男子来说书,柳逢却说没关系,只有黎忧担心自己身份暴露,换做了男子打扮,登台说书。
生意日渐火爆,春水馆的门头也快被踏破,都是慕名而来的。
柳云杉不喜欢管这些事,他就总是去找能言玩。
能言这人,更他的名字截然相反,他根本不能言!
一日里说出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叫什么能言,干脆叫不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