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一出,无人不惊不叹。
尤其是在城楼上瞧见数十名尸体被粗绳绑挂时,皆是忠心跟随覃孜王的叛党,最显眼的便是在正中央的覃孜王。
再过不久,他的头颅便会独挂在城楼最高处。
还剩下一些未露出马脚的余党,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网打尽,世道也会太平不少。
顾牵白原是休假一年,却又不得已着手办公,这一回结束后,才真的是休下了这个公假。
春雨连绵的夜里,冷清寂静,伴着雨声“踢踏”溅起,一人一马奔走在去往垣山的道路上。
垣山之路遥远,马上之人外披棕褐色蓑衣,头戴尖篷斗笠遮掩面容,行至天色微明,马蹄声才渐止,遂携着一夜雨水翻身下马。
烟色的晨空朦朦胧胧,笼罩着一片春景,唯见山顶之处悬云通天的一座道观散着一层淡白色的光芒。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庞,许是赶了一夜的路途,加之雨夜侵寒,面容有些病态的苍白。
此乃垣山最有名的道观——无相观。
也是顾牵白处理完手中事后第一时间骑马赶来的地方。
李溪之不信佛,他也不信。
但李溪之好像相信道士,那他也相信。
袭府众人为她去庙里求佛,那他顾牵白就去观里替她求神。
据说此观求愿最是灵验,上山之人凡是心诚,观中供奉的神像便会听见信徒的心声,替他了彻心愿。
顾牵白又解下蓑衣挂在马侧,垂眼捻了捻手腕上的娇粉色的花环,虽是有些女子气,但佩在他手上却也没那么突兀,旋即他弯了弯唇,独自走上山路。
无相观开门得早,此时观内还在上早课,映照满堂的红香烛摇摇晃晃着,伴随着整齐低沉的念诵声。
观内种着许多花草树木,春色尽显。
最惹眼的便是台阶旁一颗挂满木牌的青松。
一位老道士走出迎着顾牵白,他一身青白色道袍,头发疏白,乐呵呵地捋着一把胡子,却不失一派鹤骨松姿的风范。
“不知居士今日来此所谓何求?”
顾牵白微微垂头朝他说道:“求平安。”
老道士明白地点头:“噢,是为自己求还是为家人求?”
顾牵白:“家人。”
老道士带着他走到那颗青松下,招手叫来人拿了许多木牌子,一一展示给顾牵白看,“居士可随意挑选,选好后便在上刻着心中所想,上神会看见的。老道看得出来,居士这般天不亮赶来无相观,诚心早在来时就已被上神看见,像这般为家人求平安的很多,居士你这般的,我倒还真是第一回 见,想必居士很爱自己的家人吧。要是被他们知道,肯定夸你有孝心。”
他这么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手却没闲着,从左至右拂过那些空白的,却各有不一的黄色木牌。
青松上垂挂的木牌皆刻着长短不一的字,被风一吹竟也能同铃铛一般发出清脆的响声,悦耳动听。
顾牵白轻笑一声:“只求一人平安。”
老道士以为他家中只剩一人,不好意思道:“是?”
顾牵白挑起一块木牌,边角处刻有几朵小巧的花骨朵,惹人喜爱,只不过这一般是姑娘家喜爱的,不想他拿起了。
他攥着那块木牌,手指细细摩挲着边上的纹路,眉眼间尽是温情。
“我只求我的妻子平安。”
老道士明白了,他笑道:“既如此,居士也已选好木牌,随我进殿雕刻吧。”
顾牵白收紧了木牌,道:“不必,我就坐在这里刻。”
明白他的用意,老道也准备离去,端着木牌的小道士正准备下去,顾牵白蓦地拦住了人,将那一堆都给揽了下来。
小道士不解,他歪着头看向老道士,只见老道士笑着摇头,“给他罢。”
拿来了纂刻的工具,顾牵白便着手开始刻。
刻下木牌便能让上神见到他的诚心,那些人都是在殿内刻的,如若是殿外呢?是否会先一步被上神看见?
顾牵白觉得是。
他刻得仔细,悠悠地,那太阳便升出了云间,再又悠悠地沉下西山。
夕阳快要落幕时,他终于将所有木牌镌刻完成,最初那把木牌被他藏于袖口,其余的便被一个一个挂上了青松。
小道士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揽下所有木牌的居士,好奇过了头,便也就盯着他过了头。
到了最后挂牌,他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将木牌直接挂上去便是,为何要耗时这么久?
虽然数目多,但也不至于到太阳下山了才勉强挂完吧。
临了,顾牵白往功德箱中放了沉甸甸的一袋子,老道士眼睛都亮了,更是欢喜地送他到观外好些路,还是顾牵白告诉他不必再相送,这才回去。
回到观内,就见小道士又是困惑又是无奈地向他诉状。
“道长,此人好生奇怪,他竟将自己所有的木牌全都集中在一处,还是最高最显眼之处,将其他居士早先挂上去的都移到了别处,是不是太过……”
老道士及忙打岔:“不可胡说,这位居士气宇不凡,又是诚心满满,定是爱妻心切,才这么急着让上神看见他的愿望。”
“可他每一个木牌上刻的字都是一样,上神见了岂不烦倦?”小道士又问。
“他刻什么了?”
小道士回答:“李溪之平平安安,每个皆是。但是……”
老道士问:“但是什么?”
小道士面色纠结,不知该讲不该讲,讲了又怕冒犯,不讲放在那也觉得有些冒犯。
老道士察觉到他的纠结,拍了拍他的肩:“但说无妨。”
“但是我不经意间在背面还瞧见了一小排字,”小道士顿了顿,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白首同归,不死不休。”
老道士闻言,捋了捋胡须,哈哈笑了几声,“寂同啊,你涉世未深,等你见得多了,便也就知道了。”
寂同疑惑地挠了挠头,仿佛吹来一阵风,耳旁传来一阵玲玲当当的敲打声,以往都有,只是今日好像格外的响。
“叮——”
第58章 死生契阔(二)
因着不让出门, 李溪之就觉得很无聊。
沈离雾在新泥筑这件事后,就被沈岩给接回去了,她这一走, 虽没了吵闹,倒还真是少了些乐趣。
无聊了她就想找点事做, 她找了袭少州,又找了袭鹤远, 哪知这两人都忙着,不肯陪她玩,不能出门,就见不到顾牵白, 他这些时日都在忙公案, 二人几乎见不到面, 李溪之更郁闷了。
身上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奈何他们就是不让她出门。
再过不久她也要按照剧情的发展的那样, 跟顾牵白成亲了, 一切看起来都还蛮顺利的,就是不知自己这个人什么时候会死, 怎么死。
数日以来都下着小雨,天气一阴, 她的活动范围就更小了, 每日待在屋子里发发呆,不过金绣可给她找来了好东西,都是市面上时兴的话本子, 上面的故事竟是比她以前看得还要精彩。
当时她还以为这样的话本里面都是些晦涩难懂的语言, 不料不仅不难懂,还写得很好, 简直就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精神食粮了。
但她还是不敢多看,又怕自己会因为熬夜再次猝死,心有余悸,对此很是节制。
不能出门,她就只能每天睡大觉,金绣也没再来催她,知道她闷得紧,若这也不让那也不让,还是过于残忍了些。
所以,李溪之每天都过着咸鱼一样的摆烂生活,其实这对她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来说,简直不要太好。
今日睡前,她看完最后话本最后一页,标记好便摆在床头旁,吹了蜡,拉过被子后闭上了眼。
忽然,窗户那处传来一声轻微的撞击,李溪之猛地睁眼坐起身来,朝那看去,可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顾牵白?”
没有声音。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可脸颊处忽地落下一点凉意,那触感,还捎带着几分痒意,她登时抬手抓住碰她脸的东西。
——是一只手。
“顾牵白。”
李溪之又唤了一声。
低低的笑声只响了那么一下,便消散在暗夜之中。
那只手就被她这么握着,李溪之疑惑他怎么不说话,就稍微带了些力,试图将人给扯过来。
没扯动……
眼前多了一抹黑影,那黑影半蹲下身来,反手握住李溪之的手,熟悉的青兰香萦绕在她鼻尖,将她层层包围。
“可以抱抱我么?”
李溪之微微愣神,回过神后,她稍微看清了顾牵白的脸,他似乎有些疲倦,可望向她的眼眸中又泛着光亮。
旋即她收回手,掀开被子下了床,照着眼睛里一点模糊的视野,伸出手来给了他一个紧实的拥抱。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李溪之缓缓松开手,略仰起头看他,二人的距离极近,近的都能听见他胸膛下一声又一声“砰砰”的心跳。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她的发丝,转而慢慢揽住她的腰,微微垂首凑到她耳畔处,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上,呼吸声愈发清晰,李溪之觉得有些痒。
“嗯,见不到你,”顾牵白微声道:“好累。”
“怎么不点蜡烛,我都看不清你了。”李溪之问道。
顾牵白道:“累。”
意思是累到连点蜡烛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溪之没戳破他这拙劣的谎话,轻点着头,“那就坐下来吧。”
“不要。”
他这话里似乎还能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又还带着些不知名的委屈。
也没闻见酒味,应该也没发烧。
嗯……
“就站着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好久没见你了,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李溪之抬手扯了扯他的头发,“你又在想什么?我是因为出不了门才见不到你的,你也在忙着覃孜王的事,我怎么会生气?”
顾牵白低声道:“因为我没能第一时间来救你,也因为我没有想到你会再一次进到那隧洞之中,险些丢了命。”
他这么说,李溪之觉得有些难过。
顾牵白总是想得很远,又默默一人揽下所有的错。
李溪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顾牵白茫然地松手,抬头看着她。
见她伸出右手来伸向自己的脸,他没躲,旋即感受到自己的脸上被轻轻地拗了一下。
掐着他的脸,李溪之恶声恶气道:“胡思乱想什么?不许想这些,你要是再想着我因为那些事受伤而自责,我就真的生气了,我那日下去不过是被贺璧骗下去的,他说我要是去找你,你就会有危险,所以我才听了他的话下去,没想到他真的在骗我,只不过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
顾牵白听着一连串的话,捕捉到几句话里透着的信息都是她做的全是为了自己,心中郁郁即刻倾散,他弯下眼,抿唇笑道:“好。”
只是听见贺璧时,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戾气让李溪之恍惚一瞬,但看着他那笑盈盈的模样,只觉自己的看错了。
李溪之满意地松了手,她使得力气不大,但也不小,足以掐出印子来了,只是这里黑看不清,索性自己替他揉着脸,一想到他白皙的脸庞上多了一道自己掐的红印,就觉得好笑。
对面的人就静静地站着,由着她给自己揉脸。
手有些酸了,揉这么一会儿红印应该也消了,李溪之就放下手。
顾牵白却拉住她垂下的手,又放在自己的脸上。
李溪之:?
某人无辜道:“痛。”
李溪之:“……”
李溪之动了动手,又抬起另一只手来,掐住他两边的脸颊,“多掐掐就不痛过了!”
顾牵白非但没躲,看起来很受用。
觉得没趣,她还是松开来了。
过了没一会,屋内亮了一点,才看是顾牵白将点了一灯烛,二人的面容在微弱的火光下逐渐清晰起来。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木牌来,递给李溪之。
“这是什么?”
李溪之接过木牌,掂了掂,上手还有几分重量,指尖触着边角的纹路,仔细一瞧,竟刻着一排隽秀整齐的字。
——李溪之平平安安。
这几个字被刻得很深,几乎刻到了底,所见便能极其显眼,看都能看得出来这上面花了不少功夫。
寓意很简单,但却是最直白。
“这是我替你求的平安。”
李溪之想起他好久没来,今夜这么突然,心头兀地一震。
“你什么时候求的?”
顾牵白垂眼道:“今日清晨,白日见不到你,我只能等到晚上来见你。”
覃孜王的事情也是在近两日才了结的。
粉白色的指尖紧攥着木牌,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顾牵白的模样,随即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她闷着声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