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他想, 顾梁梧对他严格,便就是在意他, 越是严厉, 对他便越寄予厚望。
可后来好像不是这样的,那只是顾梁梧为了表现给外人看的,自己到底如何, 是什么性子, 他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自己给顾府带来的利益是好的,整个人也是为世人所夸赞的, 顾梁梧就会高兴,高兴了,便会敷衍地夸他几句。
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时间久了,就连顾牵白自己也不清楚。
外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公正廉洁,秉公无私,为人宽和,可他真的是这样么?
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都要听从府中的安排才能行事。
那时的顾牵白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他想起一人,便试着去对抗,但回过头来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对抗的本事。
“阿之。”
李溪之轻“嗯”一声。
“要是我们死在这里,也是好的,掩于这片草地下的泥泞,或沉于这条深不见底的弱水,能和你一起,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溪之又“嗯”了一声。
顾牵白侧过身,抓起她垂下的一缕乌发抵在唇边,轻轻嗅着。
她睡着了。
“真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啊。”顾牵白苦笑一声。
恰巧此时李溪之翻了个身,将背对着顾牵白,手中握着的青丝也跟着离去,旋即他站起身,走到李溪之另一侧,重新躺下。
“我也试试吧。”
说罢,他也闭上了眼,手里还攥着一片薄如纱的青色衣角,听着细微的水声、风声,还有眼前人平稳的呼吸声,将所有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只求此刻一时安宁。
李溪之睁开了眼。
她装睡装得很像,就连顾牵白也能骗过去。
睡中安稳的青年好似在梦中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似在耳边,又似在极远之处,他抓不到,也寻不到。
是在叹息什么呢?
他不知道。
忽而又感觉到无形之中有人在安抚自己焦急的心灵,胸中的烦闷与躁意逐渐平息,他不再去执着那是什么了,当下就很好。
李溪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动。
乌黑的眼眸中波澜不惊,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她觉得顾牵白就是被压抑太久了,需要找些什么来帮他缓解一下身上的压力,他总是想得太多,却又很会掩饰,想得有时连李溪之都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每次看到他总感觉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悲伤,但这样展示给她的很少,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这样想着,李溪之有些心疼他。
觉得他有些可怜,但又不是那种普通的可怜。
说不上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溪之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顾牵白的眉头比开始的时候舒缓了许多,应该是做了一个好梦,她嗅着那股熟悉的青兰香,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唇,又快速缩了回去。
既然李溪之平平安安,那顾牵白要开开心心。
“顾牵白,”李溪之小声道:“做真实的自己吧。”
她将手搭在了顾牵白身上,若从高处向下看去,便可瞧见那常年静谧无人的河流旁处躺着两个人,一青一绿的快要和草地融合成一体,那两人的姿势亲昵,互相依偎,仿若世间最不可分割的两人。
不知睡了多久,顾牵白睁开眼时,发现眼前空空荡荡,心下一惊,猛然起身去寻着人的踪迹,发现人就坐在那鱼竿前,使劲的模样又是在和河底下的鱼斗智斗勇了。
他松下一口气,又发现那包着糕点的黄纸不知何时被摆在了李溪之脚边,里头干净得竟是连渣都不剩,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别钓了。”
李溪之这才发现人已经醒了,她倔强地摇头:“不行,答应了你的。”
鱼竿上垂下的鱼线被绷得极紧,像第一次那样,人和鱼两边都不肯松力,只不过这次李溪之聪明了些,故意松了松绳,趁其放松警惕,用尽全力往后一拽,再松,再拽,僵持了好半晌,李溪之觉得鱼钩已经快要浮于水面了,便伸手去扯那鱼线。
忽地一只手搭在鱼竿上,帮她一起扯着鱼线。
“这次肯定有。”
李溪之觉得也是,她得意地弯了弯眼:“肯定的。”
银白色的鱼钩再一次浮出水面。
“怎么还是没有!?”
李溪之有些懊恼,“不行,肯定是这里的鱼太笨了,不知道咬钩子,今日可能不能给你钓一条大鱼了,先欠着,来日我精通钓鱼之术了,我肯定给你钓条大的。”
顾牵白唇角漾起一抹笑。
“好,先欠着。”
日头快要落山,吹拂而来的风也挟着几分凉意,地上的黄纸没有什么重量,轻易就被吹动着往后跑,发出“窸窣窸窣”的声响来。
顾牵白故作疑惑,捡起那黄纸道:“阿之,这纸好生眼熟,瞧着到和我带来那包装糕点的一模一样。”
李溪之脸不红心不跳地拿过那张黄纸,收了起来,镇静说道:“什么糕不糕点的,晚上吃什么,我饿了。”
顾牵白“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该让你饿着的,一日未进食,等会我去林中打猎,记得多吃些。”
李溪之殷勤地点头,“那我去捡柴火。”
这里有水有木,很适合野炊。
顾牵白望着忙碌的背影,不自觉地勾着唇,他拿起马匹上挂着的长弓,往林中深处走去。
相对于打猎,李溪之打火还是很有一手的。
有了好几次的经验,她现在出门都随身携带着火折子和匕首。
将木柴堆着,捡些落叶放在底下,火一燃,只要烧得够久,这些木柴便能烧起来,点火这种事,她觉得还是要比钓鱼来得简单些。
火势愈发旺盛,李溪之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也是没等多久,顾牵白便拎着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回来。
不止这些,他还拎了一些调料和两坛酒来。
“你从哪拿来的?”李溪之惊奇道,“你不会早就带来了吧。”
顾牵白笑而不语,她已经知道了。
“给我先尝尝。”
她指着那两坛酒,可顾牵白却摇头,“这是我的。”
计划着欲擒故纵的某人正暗暗盘算着,等着她的下文,不料李溪之却不甚在意地摊了摊手,道:“好吧,我不跟你抢。”
顾牵白:?
“你不喝吗?”他问。
“你平日肯定是被管着不让喝酒,所以今天想喝个痛快,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若是想喝,我不会跟你抢的,”说毕还安慰似地拍着他的肩,“放心,你醉了我也不会扔下你的,我会带你回去的。”
顾牵白闷闷地说道:“嗯……”
李溪之发现自己简直是善解人意,拿着木棍又戳着火堆里还未点着的木头。
火焰“噼里啪啦”地响,处理好的野鸡和野兔挂在火堆上方,冒出的油滴到火中,偶尔爆出几个火星子来,顾牵白默默地喝着酒,一时没看住,一坛便已经下肚了。
肉香味扑鼻而来,李溪之吞了吞口水,虽然刚刚偷来了那包糕点,也已经全部吃下去了,但是自己又因为捡柴火费了力气,现下饿了是很合理的,她这么说服自己,手上翻着肉,一刻也没闲着。
“阿之。”
李溪之没抬头,只应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呼唤。
“阿之,阿之阿之,阿之阿之阿之阿之阿之。”
抓着木棍的手倏地一顿,李溪之回过头去,就看见顾牵白脸上浮着一团可疑的红晕,他眼眸微阖,将怀中抱着的酒坛往河里一扔,之后便躺了下去。
“阿之……”
“顾牵白?”李溪之戳了戳他,“不是吧,你一下子就把这一坛给喝了!?”
顾牵白“腾”地又坐了起来,露出笑来,“阿之。”
就在李溪之正思索要不要先回去的时候,顾牵白将人给扑倒了,李溪之没想到他这么突然,一时惊恐,抓着他的袖子,避开火堆往后仰去。
浓重的酒气环绕在二人之间,李溪之推也推不动身上的人,她有些无可奈何,便直接摆烂不动了,由着他躺在自己身上。
顾牵白凑在她耳边重复一遍又一遍自己的名字。
“阿之阿之阿之阿之阿之……”
没过过久,声音停了,却忽然听见低低的啜泣声,李溪之瞪大了眼。
不是吧!?
第61章 死生契阔(五)
“阿之……”
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李溪之大脑飞速运转着,她也没抢他的酒喝,怎么就哭起来了?
“对不起。”
李溪之给他顺着毛, 轻轻拍着他的头问道:“你做什么了?”
趴在身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李溪之终于呼吸顺畅了些, 她跟着坐起来,才发现顾牵白哭得挺厉害的。
他眼尾晕着淡淡的红, 泪珠犹在,视线一直落在刚起身的李溪之身上。
“我骗了你,”顾牵白像是恢复了正常状态,他慢声道:“其实在见到袭侍中之后, 我没寻到你的踪影, 就猜到你是去寻我了, 我知道吴深和贺璧是一伙人,那日他告诉我, 他要连同贺璧将新泥筑给炸了, 他们和黎忧一样,都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的, 可后来吴深去了,你却还是没出现, 我就猜到你是被贺璧给骗走了, 贺璧此人身份不明,行事极端,我早先便有听闻过他的事迹, 他是想拉你陪他一起死。”
李溪之蜷了蜷手指, 静默不语。
“所以我迟迟未见到你,就猜到你进到那隧洞之中了, 我抱着仅存的一丝侥幸等你出现,可又卑劣地想着,你会死在下面,那我便有了理由,跟你一起死……但你出现了,藏于心中唯一卑鄙的想法不敢再有了,我那时就在想,你还活着,鲜活的活着,真好。阿之,我不想你死了,可我还是觉得,能同你一起赴死,真的很幸福,但你若是先我一步走,我会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悲苦之人。”
“你是不是,害怕了。”顾牵白望着一言不发的人,哑声道:“我总想让你跟我一起死。”
他的话看似合理,却又处处都在矛盾。
李溪之看出了他的纠结,矛盾,无可奈何。
他在怕。
许久没有等到声音的顾牵白,又开始哭了起来,李溪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用双手环住,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你别怕我,我不让你死,你也不许死,阿之,我爱你,我爱你……”顾牵白全身颤抖着,“你能不能,多爱爱我……”
李溪之叹了一口气,兀地将他扑倒在地,顾牵白躺倒在地上,望着上方的人,眼神茫然。
“闭嘴。”
顾牵白止住哭意,怔然地看着她。
然后她狠狠地捏了下他的脸皮,狠声道:“老是想让我死,真想看看你这张好看的面皮是不是贴上去的,好,我满足你。”
旋即李溪之趁他还在发懵,迅速从他身上起来,跑到那河旁站着,这下顾牵白再怎么迟钝也明白她要做什么,慌忙起身抬手道:“不要!阿之,别!”
李溪之回头看了看他,此时天色已晚,唯有她搭起来的火堆散着光亮,借着这点光,依稀能看见她张嘴说了些什么,不过声音太小了,似乎被河水冲走了,顾牵白听不清。
接着,那道隐在昏夜下的绿色身影随风摇动着,顷刻间向前倒去。
“咚”一声清响,只见那河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水花来。
河旁复于空荡,静谧得可怕。
顾牵白愕然,想也不想就跟着跳进河内。
夜里温度下降,河水之中的温度更是低下不少,冰冷刺骨的寒意侵入骨髓,他拼命游着,可所见之处皆无她的影子。
他不知游了多久,也忘记了上岸换气,就这般憋着,憋到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游了。他那双乌黑的瞳眸逐渐失去光泽,沉如死水,脑海中却一直浮现着李溪之刚才说的话。
他找不到人了,找不到。
怎么办呢。
顾牵白的身子逐渐沉重,下一刻,一双手托住了他,将他往上拉拽,他渐渐有了反应,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他伸出手,轻触着那人的脸。
那人的表情很是凶恶,看得顾牵白很想笑,不过才刚弯起的唇角就被堵住了。
像是抓住了想要的东西,他突然有了力气,将其死死锢着,并发着狠咬面前人的唇。
二人浮出水面,顾牵白松了口,便听见一声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