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经过合理的推断,宣珮觉得现下的情况或许是灵气复苏的前兆,不容细想,就又有一处状况登门造访。
自醒来时就未见到的皇帝仍然没有出现,倒是有一宦者掀帘入帐,却也不是为宁国公主的下葬礼或是复活礼而来:“杂家知晓殿下素来仁厚,只是这军中治理需严,不然好好的主子,也不知会被下边的小兵怠慢成什么样。”
万氏原先还在关切着小女的身体状况,闻言,面上的笑容渐渐就淡了下来。
她颔首,问路过的兵将:“晚晌都食了什么?”
小兵不明所以,瞥了眼宦者,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将军,是以炭火烤炙的圆饼,平日食的也都是这个,并无新花样。”
就是难吃得紧,又冷又硬。
“中尉可听见了?”
“圣人承天授命,到底还是与普通的兵卒不同。”
万氏应了声,神色依旧淡淡,看不出分毫喜怒,不管他将要提出什么要求,随即就给敷衍着堵了回去:“陛下为军机要务殚精竭虑,恐怕也无心思用饭,回去吧。”
“......”
这还能说什么?
神策军中尉假笑着走了,他一向擅长审时度势,此番本就是碍于老皇帝的命令硬着头皮才来。
后者还沉浸在往昔中无法自拔,又没有半点头脑,这点从逃亡路上还要讲究饮食中就可见一斑。正是如此,他还不甚清楚形势严峻到已然由不得自己再吆三喝四——
老皇帝自登基初始便沉溺声色,罔顾朝政,自那回仓皇出逃后更是选择活在当下,日日笙歌不断,他担心政权旁落到身边的文官手中,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发妻。
一个女人,即便手中权力再大又能怎样?
但巧的是,万氏正有野心。
自临朝称制后实现了大小事皆决于中宫,又借着乱世的机遇培养起了统属于万氏一族的兵力,比如这支随军的大部分就是她的势力。
如今帝后分庭抗礼,若不是这江山正统还是宋姓,女子即位又算是牝鸡司晨,名不正言不顺,依他瞧......啧。
另一顶账中。
被驳了面子,也是意识到了地位岌岌可危,老皇帝气急,猛地挥袖扫落条案上所有的物件,烛火也被碰倒在地,嘭地熄灭,使得内室陷入黑暗。
宦者步至身后,为他拍背顺气,同时叹道:“倘若仍在蜀地,闻仆射还在身边......”
想起麾下最得力的干将,老皇帝沉沉叹了口气。
......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挂念的人已经换了个魂魄,“闻云川”,姑且称他为闻云川,醒来便发现自己成了所谓剑南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尚书左仆射兼御史大夫,上柱国。
忽略后边的一长串带职,很快理清了自己的身份:剑南道的军事长官。
听起来还挺厉害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属地的名称似乎含了点影射的意味,莫名给他以一种被骂的错觉。
在死而复生后以雷霆手段清理了正欲再次动手夺权的留后,闻云川于摇曳烛火前细细分析了一番当前形势,认清了帝后两党间,不是定然身处后党的宣珮死,就是他,以及最终一搏的希望灭。
一条计谋应运而生:
“灵州动乱,楚国公带兵去平,而那里距长安极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万氏身处京城,身边仅有小只军队,适合乘虚而入。”
“成都富庶,百姓安于太平,只需散布宫中打算将蜀地富户迁入长安填户的谣言,便可借‘替圣人清君侧’一名,发动富户家中蓄养的兵将攻向长安。”
既是三两拨千斤,又可凭着挑起战火拖延时间。
大阵是在“两月相承,秋星昼见”的天机遮掩之时启动。具体的日期不论是多么强大的修士都算不出来,也只有曾意外卷入过时空乱流因而来到人间界的他才拥有从浑天监中人口中得知的机遇。
假如直至阵法启动,宣珮都没能在人间界中寻见阵心坐落何处的答案,胜利就会属于他。
闻云川这一招棋,下得着实妙。
......如果此时的宣珮没有已经走上宣扬修真的道路的话。
第134章 贵女
“跟着我做, 双肩下沉,双目垂帘......”
“观想天灵盖之上,有虚无之气随一呼一吸而进, 旋即引导这股气流延至四肢百骸, 再集中于丹田, 此为引气入体之法。”
是夜, 树林之中有军伍安营扎寨。
营火四周,一众年轻将士曲腿而坐于草地,挤得满满当当,又皆双目紧闭,沉下意念,专心听着宁国公主传授所谓修真心法, 其中甚至包括了万皇后以及安国公主。
对此,宣珮是这么解释的:“我死之后,忽见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 其中绰约多仙子。”
而仙子教会了她无上秘法, 又怜其年岁尚小, 放还魂魄与人间。
宋九一脸崇拜,眼睛亮闪闪的:“阿姊好厉害。”
看着姐妹玩闹,万氏轻抚她鬓发,温柔道:“只要你没事就好。”
从帐子里头出来的老皇帝可就没这份心思了,眼一瞪就极其不满地呵斥道:“夜里无守卫,反倒都去做些混账事, 真是疯了!”
众兵士做罢或多或少却是的确感受到体内有杂质排除, 轻盈些许,再加上宋含章死而复生实为奇事, 更是深信不疑。
他们抬眸觑了眼统帅的面色,见万氏轻轻颔首,便唰地齐齐起身,但还是有些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像是没听见。
“还不都快起来,免得让陛下动怒,治你们一个不敬之罪!”
宦者识趣上前,还未等伸手触到其中一人,就被轻轻松松地提起衣襟扔开。
“别吵!”宣珮随意拍了拍手,很是欣慰,“他们这是入定了。”马上就能引气入体踏上仙途。
妹妹宋九更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好苗子,想必会是个天灵根的天才。
“......”
神经。
老皇帝不信这些。
他父皇就是轻信道士丹毒发作致死,且宋含章坠落马下的画面太过骇人,当时吓得半死没敢看,后来也不作关注,只以为她是假死又被抢救回来了,自是对鬼神无甚敬畏之心。
他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万氏淡淡道:“请便。”
宋九早就看他不顺眼,年纪轻又天真烂漫,更是口无遮拦:“早该走了。”
这话听得老皇帝眉头狠狠一皱,心里也是暖暖的,离开的步伐不免更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前。
而宣珮宣扬完这一通理论,初见成效,心猜人间界八成是要灵气复苏没跑了,说不定很快就要捅破空间壁垒,合并入修真界。
又知自己已经被绑上了后党的大船,不为党争画上句号更会影响到拯救世界的伟大征途。
然后顶着宋九“你俩是不是有小秘密了”的委屈目光,将万氏一人拉入帐中
“阿娘,史书上的新皇即位前多有神异之象。”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她暗示道。
万氏颔首,她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我让你阿兄去布置了,不日就会有消息传来:自洛水中捕上来了一块瑞石,上书‘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宣珮想了想,靠着学习历史课本和《论语选读》学出来的见解又道:“民心为重,如今疲甿赋重......”
单单说了这么一句,便被万氏截住:“含章,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当她是少不经事,阅历浅薄,她摇着头温声解释:“武装要钱财,辎重要钱财,犒军也要钱财,军费弥广,占了大头,但却省不得。”
“否则不说别的,那豺狼虎豹似的河朔三镇就要先将我们吞进肚去。”
“可是我有一法,可以大大减少军费开支,又能增加兵员及其实力,还能使得天下一统,海晏河清。”
见万氏起了兴致,宣珮又认真地说道:“我在梦中曾闻仙人言语,此界灵气将要复苏,未来将要出现许多能人异士。仙人还教导了我化用体内灵气之法,方才的引气入体仅仅是这套心法的开端。”
“凭借正统的修真方法,便可招抚各地身怀异能之人,为己所用。”
万氏静静地听完,欣慰于预定的皇太女有这份心,却也失笑:“含章,世上的事往往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地方藩镇之所以割据一方,维持着这般格局,并非他们不想兼并彼此、扩张版图,而是因为不能。而若你真以修真之法为诱饵,告知天下,便会给与他们一个联合起来的理由。”
宣珮思虑向来周全,同样想到了,只是还未争辩,就听军中号角嘹亮地吹起,外头倏地躁动喧哗起来,还有刀剑相向的撞击声响起。
——有敌军来袭。
两人顿时顾不得其他,宣珮在帐中寻了把武器,万氏则是体恤她大病初愈,嘱咐一声“躲好”抽出了腰间软剑,大步流星地掀帘而出,眉眼尽是锐利。
紧随其后,前者也出了帐,月辉洒落于发间,也映明了眼前景象——
于不甚宽阔的林间,两队凭借衣着就可辨别的人马厮杀搏斗,叱骂声响,血液四溅。
来的是义军残部,自被击溃后就在京畿流窜,占山为王,如今不巧撞上了支大的,似乎还是主力,人数肉眼可见地比他们多。
只是在瞥见了插在营地中的黑龙旗面后,料定这就是当年被打得抱头鼠窜的王室禁军,义军残部掉以轻心,还被其中几个引气入体露的一手给惊到了,动作缓了半拍。
神策神武军的兵卒又是身经百战,万氏与宋九更是个中翘楚,一改先前展露的性情,一概狠绝不留后路,直直冲着对手的命门下手,观其相似路数,约莫是女承母脉。
“啧。”
宣珮活动了下肩关节,调动出原身出招的肌肉记忆,她方才说话也是按着那位宁国公主的样式来的——讲求效率、干练寡言。
字字都要斟酌差点没把自己累死,只是为了不被当成冒名顶替的妖怪烧死,这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热身还未完毕,事态已被平息。
宣珮:“......”
未免有些太过迅速了。
宋九拖着一具尸体,朝她大喊:“阿姊,过来帮把手!”
老皇帝也放下了环住美人玉肩的手,从帐中探出头来,刚才战况激烈到有些文官都按捺不住了,周朝胡风盛行,马球时兴,因而也算是半个文武双全。
但他被常年的酒色掏空了身体,连柄陌刀都提不动,又气恼万氏下意识的排兵布阵是将自己所统率的神策军放在冲锋的位置当炮灰。
两者相加,便让他向身后宦者冷冷瞥去一眼,后者当即道:“还不快拖走,要是让这些腌臜的东西污了陛下的眼可就糟了!”
宋九把尸体一摔,就要发作,然而被宣珮抢先了。
她淡淡道:“同类相吸,我还以为,他不会介意。”
同类?这是几个意思?
老皇帝气得脸都紫了,转身就走,选择眼不见为净。
宋九很高兴,在同她拖尸体到死人堆的路上笑道,露出两个小酒窝:“阿姊还是同原来那般说话好听,我原以为,你在醒来后有些不一样了。”
宣珮回以一笑,那句讥讽既是维持护短的原主人设,也是她乐意。
毕竟小妹这么可爱。
地上有不少刚死透的尸体,两人有注意避开,只是数目众多,终究还是避无可避,就在途经某具尸身时,忽然被一只伸出的手捉住了脚腕。
宋九顿时一个激灵,宣珮则是迅速反应过来,一脚重重地踩在他的手臂上又碾了碾,想让他松开。
兴许是回光返照使得力气特别大,竟没有多少效果。
直至突然冒出一个云鬓攲斜的娇娘,手持利剑不断向那人的胸膛捅刺,断绝了他最后一丝生息。
口中还在神经质地喃喃:“去死吧!都去死吧!”
这操作,宣珮霎时就给看不会了。
她懵了下,窸窣声响传来,扭头一看,自幽深草丛中陆陆续续走出数位女子,皆花颜月貌,见到人多少还有些畏畏缩缩,一身虽是华服,却已是旧样式,且有些破损了。
万氏闻声带着士兵赶来,一眼便认出了都是何人。
她们见过,在宫中的华灯下,在莲池旁的曲江宴,也在大慈恩寺的香火前。
不过既然这些出身五姓七望的小姐会沦落至此,也就侧面印证了神佛也许并不存在。
对着同自己女儿年岁相仿的孩子,她柔了神色温声细语,轻叹:“你们受苦了。”
又是令将士端茶送水,又是搂着几人入账歇息,渐渐地,她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失声痛哭,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近来的经历。
自圣人弃京城而逃,留下的长安贵女死的死,活着的也都被掳去做了义军大将的姬妾,为求生存,只得放下脸面,如今是碰上了上天垂怜,才好不容易逃出来。
借着烛光,宣珮看清了最初那女子手中紧攥不曾放下的物事,并非利剑,就是个尖端锋利的金属器物。
看着好像是......金灵根修士能够凝结出来的?
第135章 千秋
已至郊外, 中途救下的千金被一同带回京城。
而此时,因不大放心,选择在做一手安排的同时又快马加鞭赶往长安的闻云川人到凤州, 在府衙外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 终于知晓了心底隐隐的不安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