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黎真君的嘴皮子抖了抖,就像是被打回了原形,由权力赋予的自信傲气全然无踪。
他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那个心境——有一个强到飞升的亲叔叔当师父,自己却废得不行,怎样努力都追赶不上周遭的天才,还是靠着外力才堆砌到堪堪元婴。
不甘、颓丧,又无可奈何。
只得仰望,再佯装毫不在意。
是清源真君带他走出了阴霾,可当神宫之人寻来,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地抽身而出。
“我下不去手,”清黎真君干脆地承认了,但也道,“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师兄,我劝你好自为之,认清现实。”
话音方才落下,忽有狂风大作,天地相震荡,如同大灾将至,静默片刻,就见有一女修携众碎虚而来,云端之上,罗衣飘飖,日光破云而映,恍若神人。
“我的两个小徒弟都来了,”一眼看出宣珮如今修为不俗,清源真君欣慰地笑了笑,复而低头重新看向他,意有所指,“到底是谁要好自为之?”
足尖点地的那一刻,宣珮第一时间放出了来自大乘尊者的威压,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霎时间竟无人言语。
直至有人看清了她身后之人,不由惊呼出声,她便扬眉看去,同时护在了一干出头的朋友前头,轻咳一声清嗓,再然后,声音响彻宗门:“本座倒要看看,今日有谁敢动他们!”
“......”
沈长宁分了下神,低头掏出了写文素材本开始记:
【甲辰年三月十六日,天气晴,雷鸣】
【凌极宗雷台,当着九门一宫还有诛邪联盟的面,大乘归来的班长在装一个很大的哔。】
不再废话,宣珮将目光投向玄九神宫的阵营,祝胧明收到暗示,在一众不解的视线下徐步而出,停在了前者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她是一支被埋下的暗线,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自玄九神宫至高无上的圣女口中道出,可信度顿时提了上来。
就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祝胧明还欲再言,眸光一转,顿住。
不远处的神宫众人已然齐齐恭敬唤道:“宫主。”
宣珮回头一看,或许根本不需要,因为玄九神宫的宫主随即来到了她的面前。
此为初见,想来却也不是,后者生了幅极为出色的相貌,一双点漆般的眼眸更是尤为教人记忆深刻。
他勾动了唇角,宣珮才得以从中寻到半分闻云川的影子。
“胧明。”
宫主立于原地,温声唤了声名字:“不要让我失望。”
祝胧明垂了垂眼。
记忆中,这位看似年轻的宫主待她很好,她原是弃婴,是被他捡回后才摇身一变坐上了高位,
平日养尊处优,不务世事......最重要的是,原身看似高冷实则闷骚,《修真八卦小报》就是由她一手开办的,当年为了提高热度不惜造谣了宫主的性向,这样的玩法还没惹来一顿暴打,不是亲如父女又是什么?
一只柔软的手伸来,捏住了掌心。
宣珮悄声道:“没事,我可以。”
不需要祝胧明在两人间做出抉择,替原身忘恩负义。
但她别过眼,最终还是道:“整个三界所信任的玄九神宫,根本就是——”
话语又一次被打断。
风声呼啸而过,剑尖稳在距颈三寸,大幅震鸣一声,下一刻连着整柄灵剑都碎作了齑粉。
祝胧明立刻侧过脸看向宣珮。
后者耸了耸肩:“不是我。”
她是想出手没错,但被人抢先了。
偷袭失败,盛泠有所预料,毕竟并非剑修,修为在他们面前又不够看,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要泄出这么一口气。
“宫主平日待你不薄,你不觉得,很对不起他吗?”
“他可能是个好......”祝胧明试着找了下措辞,“爹?”
其实倒也未必,阵法启动后,她也得死在里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但并非是一个好人,三界生灵又何时对不起他了?”
盛泠并未开口,视线转而停留在了自己维护的另一人身上。
“宫中弟子众多,无法一一记住,”宫主神色浅淡,“你是何人?”
“......”
盛泠曲腿无力地伏在地上,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不甘又怨忿,怨恨自己出身世家,却怎样也比不过一个孤女,一腔情意就像是笑话。
她的想法已经无人在意。
因为宣珮很快便唤出了契约神器。
秦镜高悬,正如赤轮映空,照明千里人心。
而方向正正对准了玄九神宫的宫主,将他的全幅影像扣在了小小的镜面当中。
启用神器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即便是宿主也不例外,宣珮一面输送着灵力,鼻尖渗出细密的汗,一面一一扫过数张各异的面孔,方才开启话端。
“你们可知,整个小世界早已被一群修士以魂魄为代价,用因果镜重置到了灭世之灾降临前的时间线。”
“宫主您——”
一无所知的还在兀自发愣,神宫内知情的弟子已经开始急了,他们都知道,若是整件事情真正揭开,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
恍若未闻,宫主不声不响地立于原地,扬手,接下的却是一片掉落的杏花。
一切都来不及了。
秦镜放出刺眼的光芒,宣告着过往的一切即将被推翻,新的秩序建立在即。
就在视野全然被白光湮没的刹那,窸窣嘈杂被一道清透的女声彻底盖过,盈耳不绝。
“你们分明都是一群名门正派,修为能节节高升,就说明领悟能力并非太差,为何却对玄九神宫置与全盘信任?”
宣珮的语调掷地有声:
“从来如此,便对么?”
......
这一天,玄九神宫的名声在秦镜的揭晓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自不可亵渎变作了臭不可闻。
三界人人骂它,恨它,又转而将谢千砚的污名洗净,将宣珮捧上神坛。
人的爱憎就是如此反复又极端。
而后者也有了新的盘算。
契约之时,她依照着想法问出了那三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全部指向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人间界。
据传人间界也曾是修真界的一部分,只是如今却不是了。它之所以有别于三界,不为常人所闻,正是因为那里并无灵气,纯粹属于凡人。
但是没关系。
她这个大乘境尊者没别的本事,就是超会破碎虚空:-)
第133章 含章
在投身拯救三界的伟大事业之前, 宣珮先去外界溜达了一圈,当然,是以大乘期尊者的身份。
凌极宗掌门齐然玉与妙音阁阁主方修大伤未愈, 仍在逢春谷暂住着, 她便领着除此之外的一干化神大能腾云而去。
修真界与其他两界中间隔了层天然的结界, 致使天魔主要在修真界范围肆虐。
所经之处, 白骨露野,满目疮痍。
一眼扫去,宣珮不免心情沉重,光凭一个大乘境修者毫无用处,即便再多起来,重新将天魔封印回漠北深渊, 也仅仅是治标不治本。
黑气吞天的城池上方,她凭空而立,素手轻扫白刃,而后抬眼望向乌压压涌来的千百天魔, 剑气纵横贯九野, 直取眼前只只天魔首级。
这是金环城。
天衍剑府下辖都邑。
位于敌阵中心指挥的, 恰好正是侵入红蓼秘境的那个上等天魔。分别不久,他对宣珮还有印象,不等惊诧她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修为,就被露出的那一手实力着实惊了一惊。
此行主打的就是一个威慑,效果十分显著,至少在一段时间中, 天魔见状应不敢再大肆虐杀。再然后, 又赶着来到时空结界最为薄弱之处,劈剑就是一砍!
砰——
灵剑没有撞向该去的地方, 中途忽然拐了个弯!
宣珮恼了:“你这厮怎么还是贼心不死啊!”
宫主并不作声,只是不断出式,动作如秋风般凌厉,几招下来,她很快发觉了,这不是要置自己于死地,毕竟修为差异在那,他也没这个能力。
这是想迫使自己大面积破碎空间间壁。
......他也欲入人间界?
既然如此,宣珮微挑了下眉,便遂了他的意,躲过一剑趁势破碎了虚空,又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向身后旋涡倒去。
眼睛一睁一闭,再是一睁。
面前漆黑一片。
似乎正处于一处狭小的空间,有草木的浅淡清香钻入鼻尖,平躺的姿势安详至极,只是身下坚硬板木所带来的不适破坏了这份和谐。
宣珮试着伸出手,很快便遇上了阻碍,就连小臂都伸不直,由指腹传来的触感粗糙而不平。
她怔了怔,原身的记忆也就在这时蓦然涌入。
人间界并无灵气,为保不坏伦常平衡,但凡有点修为的修者皆禁绝入内,除非是因破碎虚空或是卷入时空乱流而至,才有天道安排给一具还留着些许生气的躯壳。
此时正值周朝一统,只不过自开国以来百年盛世一过,危机便显,黎民倒悬,藩镇割据,地方起义,如今乱得与天魔肆虐的三界也差不了多少,在此背景下自是宋周皇室衰微。
后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迫近京城,王族见左金吾大将军大败于灞上,竟是携一众军士弃城而逃,循西南逃至剑南道。
蜀地天堑四围,易守难攻,又因战乱少及,物阜民丰,再适宜迁居不过。
一年后,据守京城的义军政权得以颠覆,王室于是又被迎回。
此时此刻,正是奔走在取道兴州重返长安的路途中。
有细碎的声响隐约透进板隙之中。
“......公主金枝玉叶,但终究为女子之身,以鼓吹之礼下葬女子,史书上还未有先例,恐与古制不合。”
紧接着又是一道沉稳的女声响起,听声音,年岁约近四十,并且常年身居高位,语调带有上位者的气势:“鼓吹即为军乐,宁国公主生前亲执金鼓,功参佐命,有克定之勋,又是为护陛下而被流寇一箭射中。”
“从古至今并无先例,可她,为何不能是那个先例?”
“殿下,不可......”
“阿娘,还同那些迂腐的文官说些什么!”中途插入的女郎冷笑一声,而后“嗖”的声响顿时出现,猜想是拔剑出了鞘,“你这贼獠奴先吃我一剑再有闲心谈谈别的!”
“小九,”前头的女子呵道,但似乎并未有动作,“将剑放下!”
赶在事态上升前,宣珮顶着个宁国公主宋含章的壳子重重咳嗽了一声,见无人搭理,便大力敲了数下简陋的棺木板子。
“砰砰砰”声一时回荡于帐中,旁人发觉声源出于此,连忙跨步上前。
棺板被揭开,最先凑上来将她一人一臂扶起的就是方才开口且站在她那边的两人。
左为皇妹小九,右为皇后万氏,前者娇俏可人,后者雍容华贵,而相同点就在于皆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并且武艺高强,肌肉紧实,下盘也够稳。
——宣珮因刚刚起死复生,身体尚且虚弱,反手回握住手腕时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她们身上,却还被稳稳拉了起来。
不过确实,万氏出身将门,当年弃京奔逃之际又和诸女眷被留在了那里,她们是领着一小队禁军,与其兄楚国公一同拼死冲出重围才到了锦城,没有一身武艺傍身哪能做到。
好不容易坐起,宣珮转眼一看,不远处口口声声女子不配的文官都吓傻了。他可是亲眼看到过宁国公主坠至马下,整颗心脏都被利箭穿过的画面,顿时哆嗦着唇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怎么活了?”
这话歧义很大,宣珮微微一笑:“有王侍郎这句话,我倒也不是很想活。”
王侍郎反应过来,立马冷汗岑岑。
“臭老头,去死吧!”
下一刻,暴脾气的宋九果然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拾起了掉落在地的长剑,甩手一掷!
只见剑尖擦脸而过,伴随衣角滴下的水,兀自横插进离脚面相距一寸的土地中。
没中,但众人一概愣在了原地,包括莫名被淋了一身的王侍郎。
尤其是宣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差写上满脑门的问号。
不是?
为什么她妹刚才扔出了一团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