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铜印——萧家传家之物,重在他家先辈的英魂,你当珍之重之…”
“我用一生的所谓君子之风,同他换了这场婚事。本来只要一纸婚书,保你不被荣国公府夺去,亦不让你成为各方博弈的棋子。”
“可他却送了传家之物,以示珍重,倒让我情无以堪。”
“吾,自此别无所求。”
他怎么会无所求?
他想求黛玉身体康健,想求黛玉儿女成群,想求黛玉平安顺遂,想求黛玉——
他怕自己所求太多,惹怒了神佛。
所以他说,别无所求。
此后余生。只看黛玉自己的造化了。
这已经是他能为她找到的最好的路了。
林海清醒的说完,又陷入了沉睡。
这一睡就是五日。
黛玉几乎不分昼夜的守了五日。
林铎每日也来,听黛玉读书。
他没有劝黛玉注意身体,只是难得的对吴大夫和老刘头,低下了头。
“我阿姊,拜托两位了。”
老刘头敲着烟袋杆子笑得咯吱咯吱:“这小子做人了。”
吴大夫没有嘲讽他,回了个好。
林海终究没熬过第十六日,去了。
林府大丧。
早就备下的东西,即使没有林庚的指挥,下人们也有条不紊的布置了起来。
林庚当着守灵的许多下人面,拦住了过来的林铎,缓缓跪下:“大爷。”
“老爷留了遗命,您同大小姐,一小一弱,不得哭跪守灵。”
“若大爷同大小姐不遵,他将实在难安。”
林庚都这么说了,纵然林海这遗命理由牵强,后来拜祭的人,也只以为是林海得子不容易,故而万般小心珍重。
林铎多少有些内疚,他看着跪在房内的黛玉,“是我连累阿姊了。”
黛玉已经哭了三日,今日方好些,听林铎声音,她也不曾抬头,只是道:“我当这话你不曾说。”
林铎点头,扶起她:“我陪你抄经书。”
黛玉由他扶着,去了书案前,他磨墨,她写经书。
三日来都是如此,黛玉这里白烛灯火日夜不熄。
这种时候,雪雁都是去跪在外面替黛玉烧些纸钱的,可黛玉今日刚抄了几个字,她就小跑进来。
“大爷,姑娘,林管家让告知大爷,说是圣旨来了。”
“圣旨?这样快?”黛玉先开口。
“怕是来了有些日子了,压在了扬州府衙。”林铎明白一些。
林海身子不好,但为国进忠,京城那边路途遥远,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圣上提前写了封赏的圣旨,也不奇怪。
但让两姐弟没想到的是,圣旨的内容,并没有给林海爵位。
只轻飘飘的给了个从一品的大学士虚名。
人死了,俸禄都不会给了,要个虚名有什么用?
林海又把江南得罪了,人脉全用不上了。
来宣旨的正是新上任的扬州知府,上一个已经押解进京了。
这个知府毫无悬念的,也是甄家的亲近人。
所以宣旨后仗着是来办皇差的,读完圣旨,往林海灵前一放,竟然也不拜祭,转身便走。
林庚咬着牙往外送,那人在院子中央停下,似笑非笑:“你家大爷呢?如此不孝,也不怕林大人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圣旨竟强调了,只在林海灵前宣读,不得他家子嗣接旨,所以这人未曾见到林铎。
他只当圣上不待见林海过继来的所谓儿子,心中暗喜,但他也是没料到,林铎居然会不在灵堂跪着。
甄家同他关系匪浅,让他找机会“关照”林铎,他想着,今日见了总能有点筏子。
可林铎不在,怎么“关照”?
林庚点头哈腰:“回大人,大爷太小,我们老爷留了话,不用时时守灵,毕竟子孙不易——”
“是,你家大人,子孙不济,实在可怜。”
“不过既然来了,以后都在这扬州城,总要见一见,认一认人。”
第56章
林庚小心翼翼:“回大人, 我们大爷伤心的很,刚歇着…”
“如此娇气?呵。林家休矣呀。”
这人说着,便抬腿走了。
他也没有非要见林铎, 这让林庚松了口气,便是冷嘲热讽, 他受着就是。
一路送这人去了大门口, 看人上了轿子, 走了一段路,林庚才回身,然后吓了一跳。
“七小哥儿?”
“你要出门?”
令七微微摇头:“公子要见你。”
林庚心一沉,不是吧, 就这么几句话,公子就听到了?
哎。
公子身边能人不少,听到了也可能。
林庚也没想什么,主要是在林铎面前, 他什么想法也不必有, 实话实说就是了。
劝?
劝不得的。
林铎已经从黛玉那里离开, 所以令七引了林庚进了东厢房,一进去, 林庚就主动把话尽数说了。
然后静静的等着林铎说话。
林铎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温声问道:
“管家,你有什么打算?”
林庚有点懵, 我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那是扬州知府,我能揍他还是骂他?
这轮得到我做主嘛…
林铎看他发懵哦了一声,“我的意思是, 这边事了,你有什么打算。”
林庚明白了, 赶紧道:“听大爷的。”
想了想,觉得林铎都开口问了,自己这个回答显得见外,他又道:“如果大爷不嫌弃,我想守着这里。”
“这里不成。”林铎摇头。
“这里你守不住。再搭了自己进去。”
林庚愣了。
林铎这是关心了他?
他知道林海并没有因为他的后路找过林铎,主要是林海身子不行了,一直昏迷,没有机会。
现在林铎的话让他大感意外。
“大爷…我…”
“我愿意跟大爷走,只是怕大爷嫌弃我,大爷身边都是不一般的人物,我眼看着要入土了的,实在没脸说这话——”
“大爷,我会打理花草,原先就是这个手艺入了老爷的眼的,这么多年我也没放下,我可以去给大爷打理园子…”
林铎无奈的亲手拉起了他:“我并不随意就打杀人的,你怎么就这么怕我?”
“你要是不介意背井离乡,那就跟我去京城,你还是林府的大管家。”
林庚彻底愣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我这里也没什么规矩,只要不背主,寻常错误也不会打你板子。”林铎耐心道。
林庚还愣着,令七好心戳了戳他:“大叔,醒醒。”
林庚顿时老泪纵横:“大爷,我觉得我还能活好多年,定能帮大爷打理府里!谢大爷信任!”
“行了行了,快去歇歇吧。你也忙了好些日子了。接下来,交给令七他们就是了。”林铎回身往书房那头去了。
林庚对着他的背影郑重行了个礼。
令七随他出去,至门口,突然把他拉到一边:“大叔,虽然这话说的太急了,但是,我这里有几个盒子的账本…都是小产业,可我忙啊…公子这就给我布置了新的差事…您看…”
林庚立刻懂了,低声道:“七小哥儿,账本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也能了解公子的产业不是?以后都是自己人了…”
“大叔你真是个好人,我回头拿给您,我也不能白麻烦您,以后有什么打打杀杀的,您说一声就行,您有什么仇家吗?我们弟兄顺手的事儿…”
林庚摆手:“不用不用,我一个孤老头子,无儿无女,一辈子都在林府,哪里有什么仇家…”
“行,改天您看谁不顺眼了,说话就行。”令七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庚哭笑不得,但却不觉得害怕了,令七是林铎跟前第一得意人儿,他的亲近让林庚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送走了林庚,令七就去了书房,林铎写着字儿,“哪个笑话令五的?又好到哪里去?”
令七不好意思的微微笑了笑:“ 瞒不过公子。”
他根本没有账本要管,毕竟他对旁人鬼精鬼精的,早就都推出去了。
这会儿不过是让林庚好受些,不那么草木皆兵。
“挺好的。”林铎下了定语。
令七想了想,问道:“公子让我们接手灵堂,是觉得还会有人来闹事?”
他终究没敢问,为何圣旨没有封赏爵位。
他一直以为会给个国公。
“这个扬州知府,叫什么来着?算了,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就意味着开始了。”
“圣旨一到,他们以为,林家完了,所以就等不及了。”
“不过这个还是个聪明的,不肯死里得罪我,所以没有非要见我。但是再来的就不一定了。”
“他们总要折腾出个什么来,不然怎么消那心中的恨?”林铎冷笑。
“那公子,可有打算?咱们先按兵不动?”
“为什么不动?我倒是有十年去等着报仇,可那些人,未必活得了十年。”
“他说林大人要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这怎么爬?让他做给我瞧瞧。”
令七懂了:“是!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嗯。”
林铎不疾不徐的写了一张纸,然后放下笔,又去了黛玉那里。
“怎么也不擦擦脸?”黛玉一见他,叹气道。
林铎把脸伸过去:“说来奇怪,我写字总能写到脸上去。”
黛玉抽出帕子给他擦,擦完了他直起身子道:“还是得改改,最不济往手上写也行。脸上太难看了些。”
“由你。”黛玉没什么精神。
“阿姊,接下来几日怕是不能太平了。”
“不太平。”黛玉重复了这三个字。
“因为圣旨?没有爵位?”
“是。”
“这说明圣上对林家不再恩宠,可以落井下石,有仇报仇了。”林铎轻笑。
“阿姊,你得做好跟我远走高飞的准备。”
“或者,如果事态更严重的话,我就把你自己送进京城,你有跟我表哥的婚约,他可以明着护你。”
黛玉蹙眉,她有些头痛,“你让雪雁给我做碗杏仁露来。”
雪雁总是会在林铎来的时候去外面等着。
“嗯。我先扶你榻上坐坐。”
林铎扶了黛玉坐好,又去唤雪雁。
回来时,黛玉像是好些了,撑着额头道:“无论是父亲的态度,还是你的话里话外,圣上都不应该是这样的旨意。”
“凡事总有意外。人心难测,圣意更难测。”林铎看似无所谓,他甚至笑了笑。
可黛玉分明听出了他的难过。
他极力隐藏的难过。
还有一丝丝的不安。
他原来笃定的,被狠狠打破。
黛玉伸出手,隔着帕子握住了他的手,有点凉。
林铎感觉到黛玉手心的温热,就要挣脱:“我手太凉——”
黛玉用了点力,表明态度,他便不动了。
又笑了笑。
这次没有隐藏。
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的出现了。
“今儿这日子,实在不是合适的日子——”
他说的是同黛玉坦白一切。
黛玉握着他的手:“我难过的很,想哭的很,你不是惯会用秘密哄我?”
“且我今日是十二万分的难过。”
林铎点了点头:“那自然是要哄的。”
这时,雪雁进来送了杏仁露,还有两小叠好克化的小点心。
“你去罢。”黛玉道。
雪雁看了黛玉一眼,懂了,出去后远远的往院子边缘去了。
她隐约看到西厢房门口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林铎先同黛玉喝了点杏仁露,又吃了块点心,才道:“阿姊不妨先说说,你猜到了多少?”
黛玉以手为笔,写了一个字:“天。”
天家子弟。
林铎点头:“是。”
“不知阿姊听没听过,宫里没有皇后。”
“听过一回,只不知缘故。”
“当今圣上,原还是皇子亲王时,自然是有正妻王妃的,按道理,登位后,王妃本应是皇后。但两人,在圣上登基的前夕,和离了。”
和离?!
黛玉始料未及。
“是的,和离。为了成全当今娶世家贵女,稳固朝臣的目的。”
林铎停住了,黛玉才问:“可圣上并未立后。”
“是,但他贵妃就四个,更不用说妃位等等。”
“他不立后,还有一个缘故,他的王妃——哦,就是我的母亲,于太上皇有恩。”
“我母亲是浮屠阁的传人,一个江湖组织,如今已经没人了,但是前朝,浮屠阁的医术传的很神,可以起死回生。”
“浮屠阁不入宫,不侍权贵,是祖训,但太上皇有一回病的离奇,当今圣上便苦苦寻了浮屠阁的传人——我母亲,然后又以国士之礼,请我母亲进宫,母亲心软,觉得医人,当不分贵贱,一视同仁。便进宫去了,治好了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