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昏庸无能,但最爱惜自己的命,恨不得向天再讨五百年,所以便以相救之恩为由,让我母亲成为了王妃。”
“只为了留下她,时时刻刻为他保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上皇这个救命之恩何等虚伪,不过是他的遮羞布罢了,我母亲又不傻,只是,偏偏,她愿意。”
“她愿意的是那个人。无关身份。”
林铎说不出是讽刺还是愤恨,还是惋惜,又或者都有。
“圣上登基,需要稳固江山,纳妃,是最便宜的法子,可我母亲,说她后悔了,不愿意继续陪他走下去了,要四海为家,悬壶济世。”
“于是,她以多年无后为由,请太上皇准她和离。”
“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呢?”
第57章
“太上皇岂能准许。”
“不过他也是不愿意母亲一个江湖女子当皇后的, 当初圣上娶母亲,那也是打着太上皇仁德的旗号,让百姓多少对皇家多了一丝改观。”
“在皇后之位跟自己的性命之间, 他自然要选自己,只是他没想到, 我母亲破釜沉舟, 不为玉全, 她给自己下了毒。将活不过一年。”
“她已经不能长久的为太上皇所用,已经失去了价值,且她愿意献出最珍贵的一个延年益寿的方子并一罐药引子,只换和离。”
“太上皇允了。”
“她以王妃之身和离, 拿了一纸盖了玉玺的和离书,一生坦荡。”
“唯一让她想不到的是,她出了王府,就诊出了身孕。”
“她用尽毕生所学, 让那毒素没有危及到我。”
“我其实不太明白, 她为什么要生下我?她已经看透一切, 本应该无牵无挂的离开。”
“这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
“生了已然生了,她为此提前一年去了——她瞒了太上皇, 她其实可以活两年。”
“然后,我表哥抱着我讨羊奶——应该是偷,有时候也抢——直到遇到了夫子。”
“应该不是遇到吧?”
“大夫, 老刘头,无二,甚至暮鼓晨钟——令字辈不算。他们这里头有那位圣上的手笔。”
“前面那几位, 恰好出现在我的身边,自然不是巧合。没有人说, 但我想明白了,应该是我的母亲。”
“一开始只是托孤吧?他们或许是承过我母亲的情——后来——他们可能想——”
“他们敢这么想,一来是,我可能还算一个可造之材,另一个就是那位的内疚之心。”
“但你看,帝王心,深不可测。真是一场笑话。”
“哦,忘了说了,我说的出身济州林家,也没撒谎,我嫡亲外祖家就是济州林家的近亲旁支,同宗是太医世家,不过也人丁凋零——太医大多活不久,太医世家就更活不下去了。”
“我嫡亲的姨母,萧逸的母亲,当初是充做林家本家的嫡女,嫁进萧家的,如今我也充做本家嫡孙,血脉上名分上倒没有变。”
黛玉推了一杯杏仁露过去。
林铎喝了两口,“凉了,你别喝了。”
然后继续道:“再说我的病,也不算病,我有一次被人刺杀,哦,我母亲生了我,在一年之内,除了我自己不知道我应该是皇子,好多人居然都知道了,好笑吧?”
“你好歹笑一笑。”
黛玉用手比了个笑脸。
林铎满意了,才继续:“继续说,我也不算病,我被刺杀,最惊现的一次,我表哥孤身引开杀手,然后把我藏在了一个水缸里,那个水缸真的有水,还挺多。”
“我没淹死,没憋死,分毫未伤,哭都没哭。”
“但是第三日就发了病。挣扎,不哭,只挣扎,没有人压着我,也没有打我,就是像在被一群人打一样挣扎。那时我——两岁半。”
“这段我其实不记得了,这都是大夫说的,可信度嘛,七八成。”
“但却是添了病,长大了,畏湖,畏河,但我挺喜欢浴桶的——我在济州有个大浴桶。”
“这两年我的症状变成了隔一段时间就会易怒,大夫弄了药,一直压制着,自从遇到你,好多了,还在吃药,但吃的少了——前面同你提过。”
“每次用药,都会昏睡,立刻的那种。”
“然后淋雨偶尔会生病,生病就会昏迷——这些影响不大。大夫怎么诊断,身体也没毛病,所以也没有因此服药。”
“也可能是我母亲当初服毒,我胎里不足。”
“再说令字辈,二十一人,令五的狗,叫二二,本来令五给它取名叫令二十二。差点被他们打死,就改成了二二。”
“这二十一个人,是他送我的礼,四周岁礼。”
“夫子从来没瞒我,所以,我曾对令字辈是有些讨厌的——”
“远不及暮鼓晨钟无二他们来的亲近。”
“慢慢的,讨厌没了,不是改观了,是夫子让我去经历太多的事,我没空讨厌了,再后来,令二两个为了救我,去了,我就觉得人命很脆弱,尤其是他们,他们不定哪天就去了,我何苦为难他们?”
“哦,还有林大人。林大人应该不知哪里听说,我母亲有了我,这事儿真不是人尽皆知,更多的是宫里三位而已,太上皇,圣上,掌管后宫的应贵妃,而那位甄太妃,明显是不知道的。但林大人偏偏知道,他说认得我的眼睛,这话其实我一开始想岔了,他不应该是在我母亲成为王妃之后见过我母亲才对。”
“所以,他之前就认识我母亲,他同夫子是同窗,我有点不受控制的总想:我母亲是不是女扮男装进书院读过书…”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大人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他看到我,就认定我是母亲的孩子?固然我好像母亲,他可以惊讶于这个人真像我的故人,但不应该立刻笃定——这种笃定是基于他早就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且还活着。”
“再就是,我只是提了,夫子同他是同窗,他就立刻知道是谁了,林大人十年苦读!他同窗无数才对!”
林铎一口气说完,又喝了一口微凉的杏仁露,就推到了一边。
他已经学会了克制。
“我一时不知,有什么没同你说的,你有什么疑问,问我便是。还是那句话,能说的都是实话,不能说的,不开口也不诓你。”
黛玉一直静静的听着,她的目光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有一股子坚定。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处境如何,无论你前路如何,我都在这里,就在面前的坚定。
她缓缓道:“有没有可能,你的存在,是你的母亲,传出去的。或者说,传进了宫中。”
“有没有可能,这一次,圣旨,不是你失了所谓的恩宠,而是圣上,反其道而行之,想狠狠的逼你一把,帝王心难测。”
“有没有可能,你内心知道,但你不愿意承认?”
毕竟,为他拼尽全力的母亲,可能算计了一笔,最该恨的父亲却隐藏着关爱,甚至是极大的偏爱?
第58章
林铎久久不语。
末了, 轻轻说了一句:“阿姊何苦拆穿。”
“不过,我们俩,猜错了也很有可能…”林铎似乎纠结。
黛玉仍旧握住他的手:“涉及至亲, 难免失了分寸,旁观者清, 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我身居内宅, 原先父亲还将我充做男儿养着, 后来荣国公府,倒是平淡了下去,我方才的想法更多是凭一股子直觉。不如,你去问问大夫?”
“大夫都露了武功, 未尝不是等你去问。”她温声劝着。
找萧逸商量实在路途遥远,大夫总是有见识的。
“嗯,我自会去找大夫的。”林铎倒也听劝。
“若大夫也如此看,咱们倒不处境还好,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几日阿姊身边, 尽可能只留一两个人伺候,要紧的东西也一并收拾好了才是。”
林铎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黛玉的手, 两人方松开,已经有了汗珠,黛玉轻轻擦拭着:“好。”
“阿姊, 你也考虑一下,要不要去京城,去我表哥府里。毕竟你们有婚书, 且萧家被冤枉过,为了皇家声誉, 宫里也不会再动我表哥,无非是成为一个无权的国公,但他护你平安富贵总是能的。”林铎旧事重提。
若真到了最坏的处境,只要林铎消失,黛玉就是安全的。
黛玉摇头:“我岂能至你于不顾,再说,寻一个山清水秀之地,钓鱼烤鱼也没什么不好,过个十几年,再出来行走,只要不惹事,也能落个太平。”
林铎出事,萧逸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他的处境也不会太好,她并不想去给萧逸添麻烦。
林铎却继续劝道:“我钓不到鱼,真的隐居山海也没有什么意思,阿姊去了京城,周旋于世家,凭着你的聪慧,未必不能为我寻得一丝机会——这样我才能卷土重来。”
黛玉却没想到本有些患得患失的他会有这样的想法。
心中却是一喜的,有斗志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阿姊就听我一次,我们做两手准备。”
“我这里最要紧的是夫子的手稿,还有留下的一些书。阿姊不如这几日同我一起梳理,重要的阿姊带去京城。”
“我济州那里,尽数是些金银之物,我已经让我表哥抽空去取一些,以做来日。”
黛玉挣扎着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的金银之物,倒是有用的,若还有身份,这些也不算什么,但一旦——金银之物就十分要紧。”黛玉说着站了起来,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林铎笑了:“阿姊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竟然同我嘱咐金银之物,可见被我带坏了。”
“你这话好没意思,金银之物是俗是雅?论这个就最没意思,我们是不用吃还是不用喝?俗的本不是这些,是把这些看作唯一的人。张口闭口都是的,才是没趣儿。”
林铎击掌:“阿姊这话极是。”
黛玉不理他了,去自己书柜中,取出了一个盒子。
“这是我的心意。”
林铎一愣,打开,只见里面竟然是银票,还有一张金票。
“我母亲去时,留给我的,她也是担心我父亲续娶,再亏待了我。”
“于你身家相比,不多,但这是我母亲的,同你无关,万一你那里的被查到了,用不得,也有这些可以应急。”
林铎看着银票,面色复杂。
“我自小最不缺的就是金银之物——所以我竟不知,被人给银子,会这么欢喜。”
林铎从里面抽出了两张:“够了,买鱼吃。”
“剩下的阿姨放好,也是为了应急,万一我表哥那里揭不开锅了,阿姊也能拿钱砸他,让他给你当牛做马。”
黛玉瞪他,从没个正形的话儿。
“再拿一张罢。”她抽出了那张金票。
“好。”
林铎极力忍着想勾起的嘴角,把三张票子叠起来,放进了荷包。
黛玉也把剩下的收了起来。
“回去收拾吧,我也歇歇。”
“嗯,阿姊放心,我会让林大人入土为安的。”
“嗯。”黛玉点头。
亲自送他到门口,黛玉才回去,她慢慢走遍了整个西厢房。
然后同雪雁道:“我的院子不是已经收拾好了,陪我回去看看罢?”
雪雁自然上前扶着她,又唤了两个婆子,陪黛玉而去。
略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
只是,本来就只有零落来祭拜的,还是小盐商居多,圣旨一到,再无人来。
至第六日,林铎同黛玉商议,停经七日后,就启程去姑苏。
“已经找寺里批了,天亮前起灵最合林大人。”林铎道。
“好。”黛玉不自觉泪水就流了出来,好在没有原来几天那样的止不住,哭了一会儿也就好了。
“我抄的经书,刚好今日就得了。”她哽咽着道。
“我也抄了一本。聊表心意。”
黛玉惊讶:“你日日忙碌,哪里有空抄写?”
“你自己身子是不要了吗?这样熬着?”
这几日她都陪林铎整理手稿,但林铎怕她身子受不住,一日只肯一个时辰,其他时候都是他自己。
她每每睡前都嘱咐雪雁去扣门,让林铎注意时辰。
可见他全然没听的。
“林大人,助我两多,最重要的是,他生了阿姊,同我相依为命。我不过抄一本经书,实在寒碜。”
“林大人还不定得怎么骂我呢。来日再见,阿姊要护我一二才是。”
他向来不忌讳这些,地府二字都常挂在嘴边逗弄暮鼓晨钟。
黛玉眼泪又下来了:“闭嘴。”
“好。”
林铎扶她坐下,“那些手稿重要的差不多了,再有一箱子全是废话,竟还有夫子的诗作,你看看那些纸,可想而知,他这些年花了多少银子,才能在死后只给我一堆纸——我翻了又翻,一个子儿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