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是她的家,可这处处令她不习惯的兴陵,突然要走,她竟然很舍不得。
“回沧州?”卫国公蹙了一下眉,又松开,沉声问,“是陛下的意思?”
盛媗点点头。
她来兴陵本来就是为了嫁太子,现下不嫁了,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兴陵呢?虽然她原本不是一定得走,但谁叫她惹了皇帝不痛快呢。
盛媗在皇帝面前说的是,自己名声有损,内心不安,深感不堪为太子妃妾,为太子声誉计,自愿取消婚事。因为出了匪寇的事,皇帝本来也有要取消婚事的意思,所以原本这理由极好,由她提出来,也不算皇帝食言。
可偏偏,这些话说在皇帝要她验身之后。
于是皇帝怎么看都觉得是她不满,再好的理由也成了掩饰不满的借口。
“媗姐姐……要走吗?”卫思思脑筋转不过来,“为什么陛下要赶媗姐姐走?”
“思思,不可议论陛下。”卫稷轻声提醒。
卫家的人除了卫思思一脸不解,其他人都明白了,气氛一时低落下去。
盛媗扬了扬声道:“没事!以后大家也可以去沧州看我,沧州虽不如兴陵繁华,但也有很多不一样的风景,而且,我之后也还可以再来啊。”
“也是,陛下总不至于气个三五年吧。”卫襄小声咕哝,被卫国公睨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好孩子,先用饭吧,在宫里饿坏了吧。”柳氏领头转了话题,却拉着盛媗的手不肯松,牵着人往里走,连卫国公都被落在了后头,但这时大家兴致都不高,也没人在意,一起进去了。
*
皇帝虽没下旨,勒令盛媗何时离开,但盛媗也不敢拖得太久。
这几日,盛媗就慢慢开始收拾东西了。
东西大多是流苏在收,盛媗没怎么动手,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心里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桐华院院子里种了棵棠梨树,盛媗在树下踱了两圈,由心到身都是无力的感觉,她倚着树干慢慢蹲下,心里的念头繁杂。
她需要找一个有权势的人帮自己一起查哥哥叛国的真相,若她就这么回去,在沧州她还是什么也查不了,至少她得弄到一个什么令牌,或是手书、亲笔信之类的东西,有这样的凭证,她才有可能接近军营。
原本她想着,兴陵权贵遍地,没有太子她也可以另寻他法,可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离开兴陵了。
她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
盛媗想到这里,才发现脸上湿润了,她抬手抹了一下眼泪,但这回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一直流个不停。
她只好压着声音,偷偷地哭,免得被流苏发现,到时她也要跟着哭了。
棠梨树的花期已经过了,树上结出了一层小小的果实,盛媗住在这里的时候,常想着,等果子熟了她要摘几个尝一尝,可现在,她等不到果子成熟了。
不过,今年节气不太好,结出的果子大抵是酸的,等不到就等不到吧。
盛媗故意这样想,可就算这样想,心里还是压不住的委屈。
她千里迢迢来兴陵,太子算计她,皇上要赶她走,她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盛媗忍不住哭出了一点声音,又赶紧吸了吸鼻子忍下去,这时候,她忽地瞥见地上一促长影。
盛媗赶紧抹了一把脸,转头一看,卫衍翩翩而至。
他穿一身月白锦袍,眉目清冷,隔着三五步在她跟前站定,岿然而沉默。
盛媗愣愣地抬着头看着他,她光顾着难过,没注意到卫衍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也不说话,她怕一开口就是哭腔,那显得她多可怜啊。
可就算不说话,泪意却忍不住,尤其看到卫衍,那些被她锁在眼眶后的眼泪,就像见了大骨头的小狗,叫嚣着要汹涌而出。
盛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卫衍蹙了一下眉:“哭有什么用,进宫的时候肯等一等我,今日也不必这般狼狈。”
他像是在气她,又像是在气自己没来得及赶进宫守着她。
盛媗心想,你进宫了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是谁,皇帝的宠妃还是爱子?
盛媗哭得一抽一抽的,根本说不出话,滂沱的泪淹没了所有别的情绪,只牢牢盛着两团水汪汪的委屈,眼巴巴地看着卫衍。
卫衍的心一下子软了。
“好了,不哭了。”他走近,蹲下身,眉眼间的冷寂涣然消融。
卫衍伸手,从怀里摸了帕子出来,给她擦眼泪,他低声地说:“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第33章 离京
决堤的眼泪模糊了视线,盛媗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更为明显,低低沉沉的,像某种居心叵测的蛊惑。
但盛媗顾不上这些,只听见说“一条明路”。
她还不想离开兴陵,不想让哥哥继续背负着骂名,不知生死,有家难回。
“什、什么路……”盛媗睁大了泪眼看着卫衍,似乎想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听清他吐出的每一个字。
“端王。”卫衍沉缓道。
“什么……”盛媗愣了。
卫衍续道:“帝十四子端王,惊才绝艳,深受圣宠,却因身有顽疾,鲜露人前。”
盛媗终于确认自己没听错,但她没说话,所以呢?
卫衍一字一句,慢声道:“皇上让你回沧州,别人或许不敢违抗圣命留下你,但端王敢。”
盛媗:“……”
先不说端王敢不敢违抗圣命,就算他敢,她和端王一共只见过三回,其中第一回 在宫宴上她和端王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端王凭什么为了她忤逆圣意?
盛媗心里刚燃起来的一点小小的希望,一下子又破灭了。
她一时间郁闷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卫衍根本不是来帮她的,他是来捉弄她的才对!
盛媗这时候正难过得不行,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卫衍看出来,她没把他的话当真,但卫衍并不急于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无路可走。
不管她的心里怎么想,到最后,她都会试一试,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哪怕是看起来完全不可能的办法,她也一定会尝试。
卫衍不作声,慢条斯理地帮她把脸上可怜巴巴的眼泪鼻涕都擦干净。
换在之前,盛媗会躲开,乖顺却倔强地接过帕子,说要自己来,但今天她没躲。
反正她已经退婚了,反正她要离开兴陵了,卫衍帮她擦个眼泪,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盛媗由着卫衍帮她擦泪,瓮声瓮气地说:“谢谢。”
卫衍“嗯”了声,曲指碰了碰她白皙娇嫩的脸颊,他一碰她,她长长的低垂着的睫羽就颤了颤,像翩然将飞的蝶。
卫衍眸色深了深,收回手:“想通了就来找我。”他嗓音低哑地道,“你还有时间。”
*
雨已经下了两日,渐成连绵之势。
阴沉的天色压得人越发心情郁郁,流苏推了房门,收拾了自己脸上怏怏的神色,这才进内室。
“姑娘,该起了,已经辰——”流苏身形一滞,榻上竟没人?
雨势还很大的时候,盛媗就冒雨出了门,这会子撑伞站在鹤山院门外,定了好一会儿了。
鹤山院的门大开着,卫衍大概猜到她最后会来,所以一直在等她。
盛媗一手抱着十四,一手撑着伞,到底进了院子。
玄风和玄羽似乎都不在,盛媗一路到了内院,看见卫衍站在檐下。
断线珠子似的雨滴连成一片朦胧的雨幕,他在那头,垂着眼,玉冠束着的长发披垂着,露出一截宽阔的肩,显得清冷又孤拔。
“世子哥哥……”盛媗小声叫他。
声音被雨声淹没,几不可闻,卫衍却抬起了头。
卫衍看见盛媗怀里抱着的小狐狸,漆黑的瞳仁动了动,但没说什么,他转过身往屋里走:“进来吧。”
盛媗赶紧跟进去。
十四对鹤山院很熟悉,盛媗放下它去玩了,自己跟着卫衍进去内室。
卫衍的内室隔了两间,卫衍在外间的榻椅上坐下,指了指屋里一张凳子,示意盛媗也坐。
盛媗莫名有些紧张,坐下去后脊背挺得特别直,仿佛马上要接受什么人的检阅。
卫衍低低笑了声,笑音轻缓:“别紧张。”
“不、不紧张……”盛媗立马道,说完发现自己打了个磕绊,苦恼地皱了一下眉。
卫衍越发笑得深,沉沉的笑音从胸腔里逸出,他笑了一会儿,收起了唇角的弧度:“想好了?”
“嗯。”盛媗因被他笑了,已经羞得低下了头,听见他问,也只小声的“嗯”了一声。
“那便抬起头来,看着我。”卫衍道,语气并不重,但不容抗拒。
盛媗深吸了一口气,只好抬起头来。
卫衍问:“知道怎么样才能让端王留下你么。”
盛媗点点头:“知道。”
“你知道?”卫衍挑了一下眉,有点意外。
盛媗的声音又低下去,脸上烫了起来:“勾、勾引他……”
可不是得勾引吗,她离京迫在眉睫,没时间让她去和端王讲大道理,也没时间让她去和端王培养真感情,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投怀送抱。
要是端王看中了她,一定会留她在兴陵。
卫衍睨着面前一脸仿佛要去上刀山下火海的小姑娘,心里泛起些奇异的感受,倒不是什么志得意满,或是什么春风得意,相反,他有点不忍。
他在这世上活了二十一年,不曾在意过任何事、任何人,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躯壳里装着的,全是漠然。
直到她出现的那一天,他才觉得活在这世上,似乎还是有些趣事的。
他于名利无所求,于权位无所欲,唯一想要的,只是这点“有趣”。
现在,就要得到了,他却突然不忍起来。
卫衍轻咳了一声:“你若觉得勾引不好,或许可以换个词。”
“什么词?”
“攻陷。”卫衍一脸正色道,“你攻陷端王。”
盛媗:“……”
谢谢啊,请问有区别吗?
盛媗整理了一下情绪:“那端王殿下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情之一字,何来定准。”卫衍笑了笑,“但我可以教你如何亲近他。”
盛媗想了想,点了点头。
在鹤山院待了将近一天,盛媗连午饭都是在鹤山院用的,堪称“求知若渴”,等到离开的时候,她没带走十四。
盛媗道:“我还不一定能留在兴陵,十四还是托付给世子哥哥照顾吧,万一要回沧州,它这样娇贵,还是留在兴陵享福的好,就先让它在这里住着,省得我突然走了,它不习惯。”
盛媗说这话的时候没避着十四,小狐狸仿佛能听懂,立马跑到盛媗脚下,绕着她的腿嘤嘤嘤地叫,还用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地碰她,想让她抱。
“看来它只认你。”卫衍垂目看着地上撒娇的白狐。
盛媗有点为难,她蹲下身,一边摸十四的脑袋,一边细声细语地哄它:“如果端王殿下真肯让我留下,我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继续住在国公府,我藏在端王府,总不能也带着你呀,世子哥哥说端王殿下不喜欢小动物的。”
小狐狸好像听不懂这复杂的话了,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坚持用小爪子轻轻地扒拉她。
盛媗还在犹豫,小狐狸急了,一下子跳起来,稳稳跳到盛媗膝上扑进她怀里,白白的两只爪子挂在她胸前,不肯撒手了。
这下盛媗没法子了,只好又将十四带了回去。
接下来两日,盛媗每天都去鹤山院,一待就是一整日。
六月十五,盛媗要启程回沧州了。
雨已经下了四五日,到盛媗走的这一天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柳氏道:“雨这样大,晚两日等雨停了再启程吧。”
盛媗却执意要走,和众人道别之后,盛媗和流苏就上了马车,启程回沧州。
盛媗在马车里闭着眼,十四挨着她睡着,一人一狐都没一点声音,流苏话多,难得今日也安静,不敢说话吵扰。
流苏挪到马车边上,将车帘掀开一点缝隙,看外头飞逝的风景,眼底全是留恋。
她不是留恋兴陵的繁华,而是一旦回去沧州,回到云安城,姑娘就又要被人欺负了。
姑娘不是受欺负的性子,可“欺负”她的人,是那些老弱妇孺,她们的儿子、丈夫、父亲,都是跟着大公子上了战场一去不回,她们发泄的怨恨和痛苦,姑娘只能默默承受。
流苏想到之前在云安城的日子,心里难受极了,悄悄红了眼。
“流苏。”盛媗忽然唤她。
“姑娘……”流苏赶忙放下帘子,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将沁出的泪眨干,这才回头。
好在马车内昏暗,看不太清,盛媗没察觉。
盛媗道:“不出城了,我们去端王府。”
“什、什么……”流苏愣了愣,去端王府?
“对,”盛媗轻轻地叹了口气,“去端王府。”
马车在端王府的大门外停下。
端王性子阴沉孤僻,他的府邸独占了一整条巷子,周围连个邻居都没有,没人敢挨着他住,天又在下雨,巷子里阴嗖嗖的,流苏下了马车,看着高大肃寂的端王府大门,打了个寒颤。
盛媗却是从容,上前叩了门。
很快,大门被人从里头打开,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门房打量了盛媗一番:“今日王爷没交代有人来啊,您是……”
来过的几位皇子或大人,门房都认得,盛媗他却是没见过。
盛媗轻声道:“承蒙端王殿下相救,臣女即日便要离京,今日特来道谢,并将之前殿下所借之物归还,还请代为通传。”
门房愣了一会儿,端王爷还会救人?
门房有点不信:“小姐是……”
“盛媗。”盛媗道,见门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又道,“太子原定的太子妃。”
“哦!”门房总算反应过来,赶忙将门打开。
不过,太子殿下和端王殿下,两人从来不对付,原太子妃怎会和端王爷……
门房心下犹疑,想了想,领路的步子慢下来:“敢问盛小姐,您是来归还何物?”
盛媗默了默,从袖中取出了两张雪帕子:“是端王爷私用之物,不敢私留,特来送还。”
某人说过:天潢贵胄么,一张帕子算什么,若她非要还,保不齐端王以为她借口还帕子故意接近他呢(真香.jpg)
第34章 收留
盛媗当初收好帕子的时候,未料到自己真的有一日要找这样的借口去接近端王。
但好在,总算有一个借口。
天还在下雨,门房将人带进了府门,在前院廊下暂且安置,自己进去通禀了。没一会儿,他出来带着盛媗和流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