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华贵非常,富丽堂皇竟远胜于卫国公府,盛媗本来听说端王孤僻,想着他的府邸大概和卫衍的鹤山院异曲同工,可想不到却截然不同,简直摘了“端王府”的牌匾,可以直接换成“东宫”。
走过曲折回廊又穿过数个园子,盛媗才到了地方。领路的已经不是门房,换了个低眉垂眼的侍女。
侍女的步子在一处阔落的院子外停下:“王爷在内院,小姐自进去吧。”
盛媗点了点头,道了谢,和流苏进了内院。她心里有点惊讶,没想到端王会在内院见她,又夹杂着几许忐忑,悄悄攥了攥袖口。
蜿蜒走过一段悠长的青石板径,盛媗终于看到了一处高大的厅宇,宽而长的大理石阶铺了三列,台阶并不高,往上,厅屋的门洞开着,因雨天光线黯淡,往门里看去,屋里有些幽暗。
盛媗只看了一眼,就很规矩地垂下了目光。
厅屋门口守着的戴面具的人,约摸是端王身边那个护卫,他朝门里低声禀了一句,盛媗就看见幽暗的屋内渐渐显出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正是端王。
盛媗到了近前,流苏为她撑着伞,她在阶下停住脚步,将手里的帕子奉上:“见过端王殿下,今日来,是来还殿下的雪帕。”
端王扫了一眼雨中的人,薄唇微微动了一下,片刻道:“听不清。”
语气有些不耐。
盛媗自觉声音比端王还大些,她听得清他的话,他却听不清她的?不过正好,她一会儿还有场戏要演,她可不想把戏台子搭在雨中。
盛媗拿着帕子,试探地抬脚上了台阶,见端王和护卫都没反应,上阶到了厅屋门外。
到了檐下,流苏便收了伞,没了雨声打在头顶伞面的声音,周遭仿佛安静了不少,盛媗便清晰地听见端王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臣女是来还帕子的。”盛媗道,却在递出帕子的同时,“扑通”一下朝端王跪下了。
流苏在一边呆了,还帕子而已,就算还债也用不着下跪吧?
盛媗双手奉上雪帕,举过头顶:“只是不知端王殿下收回这帕子,可否一并将人也留下。”
盛媗说到后一句,慢慢抬起眼,那双素来明亮莹澈的眼,氤了湿润的泪,将落未落,就挂在眼睫轻颤,只看得人的心也跟着颤。
卫衍:“……”
他是教过她要装的可怜些,表现柔弱些,可他没教过她下跪,而且,她之前分明眼泪挤都挤不出来,今日却……
盛媗见卫衍没反应,自顾自接着往下说:“臣女自云安城来京,为的不是荣华富贵,更不是做什么太子妃,臣女只想为哥哥洗清冤屈,可臣女力弱,没办法帮哥哥查清真相,如今更是因言行无规,惹了陛下不快,不得已就要离京……”
盛媗用湿润的眼看着卫衍:“可臣女不想走,要是走了,哥哥怎么办呢……殿下上次从匪寇手中救了臣女一命,殿下可不可以再救臣女一次,我、我可以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也可以看家护院,保护殿下的安全,殿下留下我好不好?我会很乖的……”
说到后面,盛媗的眼泪珠子似的往下掉。
其实起初,她不过两分真情,八分演技,但演着演着,她心里真觉得无助,眼泪就不受控了。
流苏已经惊得合不拢嘴了。
卫世子果然多才多艺,姑娘去了鹤山院几日,如今连唱戏都学会了。
而此时某位“多才多艺”的世子,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比他预想的要直截了当,也比他预想的,更加懂得融会贯通。眼前这楚楚可怜的娇娇女,哪还有半分昔年策马扬鞭嚣张的影子,简直判若两人。
当初带她去见魏绍恒,那时她也是这般哭诉恳求的么?
卫衍突然觉得有些无趣,皱了皱眉冷声道:“起来罢。”
这语气听着不是好兆头,盛媗眼泪不止,抬眼仰望高大的男人。
卫衍没重复第二次,只用一双冷淡的凤眸瞥着她,盛媗被看得后背发毛,再不敢跪着,赶紧起身。
但她的目的还没达到,却也不肯就此放弃,于是在起身的时候,盛媗故意趔趄了一下,流苏急忙上前扶住她。
盛媗慢慢站稳,脸上仿佛隐忍着什么疼痛似的,弯下腰什么话也没说,只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卫衍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磕伤了?”
方才她“扑通”一下直直跪下去,膝盖磕得一声脆响,能不疼吗?
但其实,盛媗虽然疼,却也没到受伤的地步。
“唔……好像是……”盛媗细声细气地回话,抬起眼,眼泪巴巴地看卫衍。
卫衍:“……”
因为“受伤”的缘故,天又下着雨,端王到底没把她们赶走,还命人收拾了一间客房给她们暂住。
客房里,流苏捧着护卫送来的药膏,准备给盛媗擦药。
盛媗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膝盖,却道:“不用。”
“姑娘跪得猛,膝盖肯定青了,还是擦点药吧。”流苏劝道。
“真不用,就是青着才好。”盛媗见流苏一脸疑惑,这才把自己和卫衍商量出来的办法告诉了流苏。
盛媗说完,又道:“端王同我配合杀过一回熊,又在匪寇手里救过我一回,可见不是心狠无情之人,再加上世子哥哥的面子,没准儿我真能留下。”
“可是姑娘,你这样就得巴结着端王,你不委屈吗?”流苏满脸不忍。
盛媗想了想,除了想起要离京不能为哥哥平反,她觉得不甘心,觉得委屈,可如果真的能留下来,倒好像也不委屈。
如果当初没有太子的事,她顺利嫁给太子,最后不也是要巴结着太子请他相助吗,至少,端王和太子比,她觉得端王好太多了。
“世子哥哥能和端王做朋友,我想端王应该也是个好人。”盛媗道。
流苏没接话,她只要想起端王那副冷森森的面具,她就觉得瘆得慌,可姑娘之后却要对着那副面具笑靥讨好。
卫世子是冷淡,但一贯对姑娘温和,可这位端王,好像对谁都是冷冰冰的,这么一块冰疙瘩,姑娘捂得热吗?
但流苏转念一想,想起盛媗声泪俱下的样子,头一次觉得自家姑娘原来也可以那般楚楚动人,她又有了那么一点希望,她可不想姑娘再回去边关受委屈了。
盛媗在端王府歇了一晚,因只是暂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赶走,但总算第二日,还没人来赶她们。
早起后,还有侍女送早膳,盛媗问起端王,侍女只说端王这几日不会在府中。
趁着端王不在,盛媗心想得尽快想出个法子接近端王才是,不然男人的那点心软一过,她却永远只会哭诉哀求,到时,眼泪便只是惹人厌罢了。
盛媗将包袱里的小册子翻出来看,上头都是卫衍教她的东西。
端王不爱吃糕点,不喜欢白色,不喜欢小动物,不喜欢下雨……盛媗扫了一长串,翻了一页。
端王擅音律,擅书画,擅骑射……音律?
盛媗目光一顿。
“流苏,你会吹笛子吗?”盛媗扬声问。
流苏从外间进来,摇头:“不会。姑娘问这个干嘛?”
“你去给我弄支笛子来,再弄一本教吹笛子的书。”
“姑娘你要学吹笛子?”流苏瞪大了眼睛,有点惊恐。
盛媗小时候学过很多乐器,但不管吹拉弹唱,就没一样有天赋的,流苏浅浅回忆了一下小时候魔音绕梁的日子,她突然觉得,在姑娘学会吹笛子前,她们一定已经被端王连人带狐狸一起扔出府去了。
十四犹自在榻上睡得悠闲,全然不知将要面临什么。
盛媗一连练了三四天,头一天流苏还忍着,第二天就实在受不了了,躲得远远的,顺便叫试图靠近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第三天,十四也受不了了,跟着流苏一起躲了。
盛媗也被自己的笛声折磨得不轻,但她没法儿躲,卫衍教了她一招“投其所好”,骑射就算了,地方太小,书画倒可以,也不折磨人,可关键是她书了画了端王也看不见,总不能巴巴儿地送上门去逼着人家看吧,所以,她才选了音律这一项。
等她练好了,笛声轻易能传到端王耳朵里,到时候高山流水遇知音,两人拉近关系,岂不是水到渠成?
但盛媗高估了自己,她目前这个水准,离“高山流水遇知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是夜。
卫衍回了端王府,在榻上歇下。
他将将闭眼,就兀地听见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细细分辨了一会儿,他才听出来是笛声。
他的寝院和盛媗住的客房看似要绕很远,但其实位置上只隔着一堵墙。
那笛声太近了,直往人耳朵里钻,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吵得人脑仁疼。
卫衍在黑暗中睁开眼,想了想,大抵猜到盛媗在做什么,她是在“投他所好”——如果她吹的真是笛子的话。
行,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自己忍着。
卫衍沉了口气,闭上眼。
……
两刻钟后。
卫衍蓦地翻身而起,下了榻披了外袍,一脸黑沉径直出门去。
第35章 求教
端王性情孤高,端王府甚少有来客,盛媗是唯一一个,她住的客房又偏僻,所以才敢夜半吹笛——她不知道端王已经回来了。
天黑了,流苏胆小,本不敢待得太远,但最后迫于笛声折磨,还是尽量躲远了,倚在廊下打盹儿,十四当然也在,反正盛媗那间屋子是没人敢待的,哦,也没狐狸敢待。
卫衍懒得绕路,翻了墙落在院中,院子里光线昏暗,他落地又轻,没引起盛媗的警觉。
卫衍轻步朝大开的窗台走过去,窗后纤细的人影慢慢显露出来,竟只穿了件雪白的寝衣。
卫衍脚下一顿。
若他直接过去,必然有些失礼。
盛媗没发觉院子里多了个人,正吹笛吹得脸红脖子粗,卫衍又被迫听了片刻,到底遭不住再被这声音折磨,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走了过去。
“别吹了。”
吹笛子是要吐气的,盛媗吹了半晌了,感觉进的气少、吐的气多,脑子便有点晕晕乎乎的,乍然听见卫衍的声音,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及至人站到窗台外,高大挺拔的人影撞进眼里,盛媗才吓得低低“啊”了一声。
笛声终于停了下来。
卫衍眉头松了松,看了一眼盛媗手里紧紧抓着的笛子,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别再吹了。”
盛媗愣愣看着面前的人,没顾上去听他在说什么,只在想:端王从哪儿蹦出来的?
流苏和十四守在通往她这间客房必经的长廊上,流苏没来报信就算了,十四最机灵,也没来提醒她,难道说……
盛媗探了探身,目光绕过卫衍,朝院子里那堵高高的墙看了一眼——端王不会是翻墙来的吧?
等等,端王回来了?!
盛媗惊得一下子险些将笛子攥得断了,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笛声全被端王听去了。
卫衍默不作声地看着某个蠢丫头脸上一惊一乍的变幻,终于等到她开口。
“端王殿下……”盛媗软声软气地开口,朝卫衍格外温柔地笑,“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的笛声响起之前。”卫衍没什么表情地说。
“哈……哈……”那也就是全听见了,盛媗干笑着,腿有点软。
“拿过来。”卫衍朝盛媗伸出手。
两个人隔着一个窗台,盛媗看卫衍,戴着面具的男人仿佛和夜色融在一起,那手就仿佛从黑暗中长出来一般,格外具有压迫力,甚至有点瘆人。
“什、什么……”盛媗蓦地有点害怕,纤细的肩孱弱地颤了一下。
卫衍看在眼里,耐心解释了一句:“笛子,拿过来。”
盛媗想问为什么,没等张嘴自己就明白了,端王急得翻墙就来了,可见她的笛声杀伤力有多大。
她撇撇嘴,好不容易弄来的笛子呢,可也只能老老实实递出去。
“对不起,吵着殿下休息了。”盛媗手里一空,声音越发低落。
卫衍拿了笛子,预备转身就走,听见她这话,身形稍滞,想了想还是道:“你也该早些休息。”
“哦……”盛媗耷拉着脑袋。
那脑袋圆圆的,乌黑的发披着,却乖顺垂着,越发显得人也乖顺,像是等着人去摸一摸,好好安抚。
卫衍的手指动了一下,眸色晃了晃,又回过神,拿着收缴的笛子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
卫衍照旧翻墙走的,流苏回来的时候一脸松口气的模样,打着阿欠问:“姑娘今天练完了?”
盛媗还站在窗边,目光望着那堵高高的墙,她心想,端王轻功这么好,估计和世子哥哥一样厉害,习武的人耳力通常都不错,端王果然是被她吵得睡不成,这才翻墙来收走她的笛子的。
投其所好没投成,反倒惹了祸,端王那么擅长音律的人,听见她的笛声,一定嫌弃死她了。
“姑娘?”流苏没得到回应,给盛媗铺好了床又叫了她一声。
“嗯。”盛媗闷闷应了声,终于转过身,“不仅今天练完了,以后都不用练了。”
“真的?”流苏的眼睛很明显地亮了一下,一旁刚爬上床尾的十四也顿住毛茸茸的身形,转头盯着盛媗。
盛媗愈发受到打击,带着哭腔哀叹:“真的,方才端王被我的笛声吵了过来,把我的笛子都给收走了。”
“什么?!”流苏惊了,“端王殿下方才来过了?我、我怎么没看见!”
盛媗苦兮兮道:“他肯定是一刻都忍不下去,所以急得翻墙来的。”
“啊……”流苏又惊又呆,“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盛媗两个嘴角向下弯,弯得都快到下巴了,“估计他明天就会叫护卫把我们仨给扔出去。”
“等等等等……”流苏一叠声道,“姑娘你先别这么快放弃,快翻翻卫世子的册子,看有没有什么挽救的办法!”
盛媗再是大受打击,却也不肯认命,就算流苏不说,她也打算这么做了,于是将册子找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终于,找到一条可能逆转局势的“良策”。
卫衍再次睡下不久,隔着一道墙,客房那边再次传来曲声。
卫衍慢慢睁开眼,有一瞬的恍惚,怀疑声音的来向,又听了一会儿,才确定真的是客房那边的声音。
这回之所以说是曲声,是因为那边的人吹的,竟真能让人听出曲调,卫衍分辨了片刻,似乎不是什么乐器吹出来的,而像是用叶子。
吹的是一曲安眠曲,应该是边关哄孩子的小调,时而轻快,时而悠缓。
那曲声又近了些,应该是吹曲的人走到了墙根下。
所以……这是特意吹给他听的?
曲子是助眠的曲,卫衍却听得没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