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方蕴兰垂眸微笑,主动请安说:“陈夫人,真是好久不见。”
她称呼的理由很充足:容毕竟是国姓,指向性太强了。
另外还有一点,也是方蕴兰暗搓搓不愿承认的一点:陈淼到底在死之后才被追封为皇后,若是叫她容夫人……呵,真是抬举死她了。
而陈淼对她的称呼也只是感觉有点意外,但她也没多说什么:“方小姐晚上好。”
方蕴兰这会儿自然不会、也不敢再当面就对着陈淼明褒暗贬,她笑容清浅,态度是恭敬中好像掺了丝谄媚,看上去却仍十分得体:“陈夫人果然还是那么心善,真是德行一致。”
说着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身边人,言语表情似乎很有些感叹:“说起来,今日跟在我身边的,还是瑶琴呢。”
陈淼不由看了瑶琴一眼。
瑶琴连头都没敢抬起来,只恭恭敬敬、畏畏缩缩地回了个“淼小姐……陈夫人好!”
她似乎是慌张太过,开始时竟然把往日陈淼在方府上时习惯了的称呼说出了口。
也正是因为如此,说完这句话后,瑶琴明显变得更加畏缩了。
见状,方蕴兰一只手握紧了她的手腕,面上却目光炯炯地盯紧了陈淼:“陈夫人——下人口拙,一时失言。您大人有大量,还望海涵。”
陈淼是已经在安嬷嬷李嬷嬷那里获批出师了的人,自然看得出她意欲何为。
她不由心想:这位方姐姐的目光,果然是一如既往,让她觉得有些……刺挠。
陈淼承认,当日自己面对方蕴兰时候的态度,和如今瑶琴面对方蕴兰其实没什么两样。
而且,不仅那时候,乃至于到了现在,陈淼也都会时不时要想: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方会觉得,她会心甘情愿这么受下去呢?
但如今的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因为她终于渐渐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方蕴兰,立场从一开始就是相对的。
怀璧其罪。
阿爹曾经觉得她的容貌是天赐,虽令人头痛,却也从不视其为累赘;方蕴兰等人则不然,他们这些人看见了陈淼,却又仿佛没有看到过,又好像根本就是在第一时间忽略过了她这个人,那副发号施令的样子仿佛已争先恐后地将她本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陈淼心里叹了口气:所以,她明明从来都不是工具人啊……这些人,怎么自始自终宁愿自欺、也欺人呢?
但她也懒得再理会方蕴兰那些试探,干脆不客气道:“这自然没什么。只是天色确实已经太晚了——唉,而且我先前担惊受怕,又跑了一个下午。”
陈淼的声音很轻,却也很不容置疑:“现在,我好累,只想着赶紧回家休息。想必方小姐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情吧。”
陈淼确实心大,也确实脾气好,作为一个被阿爹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她在被方蕴兰领着瑶琴强领进方府前,最大的烦恼就是要怎么操持父女两人的一日三餐。
如今她就是光明正大地狐假虎威、就是仗着身后有陛下的势朝人端起架子来了——可是,往日方蕴兰不正是这么对待她的吗?
所以,她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出来呢?
陈淼漫不经心地扫过方蕴兰的脸色,这样想道。
第48章
方蕴兰确实生气。
但她又不敢生气。
无他,只因陛下肯定正在不远处——方蕴兰已经注意到,陈淼坐过的那辆马车旁边紧挨着的另一辆,正是蒋临先前主动钻进去的那一辆。李雎虽然跟来了陈淼身边,但那辆马车周围还环着几个巡守的人,面皮微黑,下颌挺直,即使一身冬装,也掩不住他们挺拔精悍的身姿,配上几头矫健的高头大马,特别扎眼。
一想到此,方蕴兰面色就忍不住几经变换。
方才陈淼说话间转头时,方蕴兰留意到她头上一抹光亮恍然闪过,定睛一瞧,正是其发间斜斜插了一只玉钗,钗头是漂亮的白玉花瓣,绽开得正盛,精致的花瓣下还缀着几缕短流苏,此时正随着主人说话浅笑的动作一摇一晃,剔透得……就像是方蕴兰眼中两生两世都遥不可及的幻梦。
明明……明明她自幼生于高门,身边环绕的也尽是勋戚贵胄,本不该啧啧称奇才是。
换做一年前,也就是方蕴兰刚重生时,彼时她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恐惧——作为一个被发落者,对陛下的,对贵妃的,对这世间再威吓恐怖不过至高无上的皇权的。
所以,初时她迎接陈淼入府的态度,甚至还残留着令陈淼忍不住生出异样的恭敬,连习惯方蕴兰高傲本性的侍女们都忍不住对陈淼刮目相看。
但在她今生亲自“提拔”了陈淼,之后与她的朝夕相处中,方蕴兰也终于亲眼见识到了,这位注定会在将来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的出身谈吐。
她看清了陈淼的无知、瑟缩,也看懂了她的盲从和孱弱……
是的,孱弱。
陈淼,这个未来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数不清曾有多少次,方蕴兰就匍匐在她脚下,仰望她,渴望她,嫉妒她……可转眼重来,陈淼却全然在她方蕴兰的掌控之中,甚至小心翼翼看自己的眼色度日。
不得不说,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共处经历,至今还在方蕴兰的心中印有深深的痕迹。她为此自得过,畅快过,当然,她也不可避免地渐渐对陈淼心生鄙夷。
所以,当陈淼被封为贵妃后,方蕴兰明知自己才是那个最不应该觉得意外的那个人,可实际上,她却更加不甘心了——
一介贱人!
甚至只是一个连正经的出身都没有、生身父母不详就连养父都只是个卑贱渔夫出身的下民!
女子讲究德容言工,而像陈淼这种人,除了老天爷给予的美貌之外,一无是处。她这么命好,一方面是因为生得实在是太美貌了,另一方面……她也死得太早了。
是了,从古至今,史书上也留下过美人名姓——但又有几人是美名呢?史书如刀,只看她生前死后朝野震动的一番闹腾,就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妲己褒姒尚且是人皇后妃之一,陈淼倒好,自己不下蛋,还偏要死死把持住陛下的后宫,因此不知耽误了多少妙龄少女的大好青春,背后又不知有多少好人家骂她。
像是前世的方蕴兰,身边有母亲相劝,再加上她本人气性大,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索性嫁进了成国公府这种简在帝心的一等公爵之家,而在方蕴兰嫁人次年便有孕又产下嫡子之后,更是一度对数个为图选秀入宫而错失高门姻缘的同龄人冷嘲热讽过。
……总之,方蕴兰对陛下的敬畏依旧,但对贵妃?
呵!
陈淼其人,善妒不贤如斯,又有何德何能堪配一国之母?
所以,当陈淼说出那些话,方蕴兰一面觉得难堪,一面又心说难怪,内心对她鄙夷更甚。
她面上作出意外又坚忍的表情,故作犹豫了一番,才咬着嘴唇道:“也是,丛小姐如今也安全无虞了,正是该好生休息的时候。捉住那拐子、不叫他再害人才是正经。”
说话时,她们几人还都站在丛家兄妹家的院子里,大门敞开着正对着她们。
这会儿,丛文宁刚态度坚决地把身上裹着层毯子的绣虎放回了自己的房间床上睡,就连以往总要免不了横挑眉毛竖挑眼一番才会同意的哥哥都默认了。
丛文宁衣服都没换,拢了几下辫子,就重新跑出来看她的陈姐姐了。
刚拉开一扇门,丛文宁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火红灯笼下站得更远的陈淼。
她发现,陈姐姐看上去和白天很不一样。她那双先前溢满开朗温柔、连形状都漂亮得出奇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人,又好像越过了那人,那眼神像是释然,又像是司空见惯。她面上微微带笑,又仿佛没在笑,再一看,又似乎变成了想起什么好笑的一样。
……奇奇怪怪的。
丛文宁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移到方蕴兰身上。
方蕴兰也发觉了这小丫头,便转过头,怜悯地说:“你就是文宁吧?这也不是你的错,小姑娘家长得漂漂亮亮的,被那恶人暗地里盯上了便掳了去……”
陈淼抬手朝门外一指,打断了她的话:“千牛卫已查实了,那庄四本是个无赖,因在赌场欠了钱花,便答应了外地人入伙,负责暂时藏匿那些被拐来的孩子。所幸绣虎发挥了大作用,我们赶来救人来得及时,而且那庄四也喝醉睡死过去了,千牛卫的中郎将李大人直接就将门给踹开了!除了文宁以外,还救出来三个男娃女娃。”
这话,嗯,前半段和后半段也都是真的。
方蕴兰听了不由有些愣住,她眼尖,已经望见了丛文宁被撕扯出一道口子的衣领,又有前世根深蒂固的印象在前,所以才先入为主……
丛文宁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突然对着方蕴兰说:“哦,那庄四跟我哥有仇。他之前想在凤来仪碰瓷,被我哥赶跑了。我说他先前想打我来着,不过后来我装作被吓到,他一得意,就喝得更醉了。可是,我倒是没想到他家里还藏了这么多人,不然我不偷偷跑走了,非得拿酒罐子砸他脑门不可!”
方蕴兰顿时瞪大了眼睛:“……”
陈淼却忽然笑出了声。
她走近几步,抬手摸了摸丛文宁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像是鼓励,又像是奖励。
被抚摸头毛的小姑娘,顿时也弯起了眼睛,表现跟家里绣虎被抚摸时一模一样。
陈淼垂着眼睛看她,一双美目盛满星光:“文宁真聪明。”
“那是!”小姑娘洋洋得意,撅着嘴道,“就是解开绳子挣扎了我很长时间。”
然后,丛文宁就在方蕴兰一脸被噎住、陈淼则一脸欣慰的表情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陈淼失笑,轻轻拍了拍丛文宁的肩膀,叹道:“好啦好啦,知道你厉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
丛文彦也在门后重重咳了两声,温声道:“多谢夫人,今日有赖几位仗义相助,改日,我再与舍妹去靖安坊登门道谢。”
靖安坊?
陈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阿爹估计也会为我今日的一番经历开心。”
也好,她阿爹最喜欢结交读书人了,而且还是像丛公子这样聪明又有礼貌的读书人。
紧接着,丛文彦又不冷不热道:“同时,也多谢方小姐好意了。”
方蕴兰终于也算是和她心心念念想要施恩的丛文彦说上了话。
但就是这口气……他这是,埋怨上她了?
方蕴兰深吸一口气:“你……无妨,就像陈夫人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应有之义嘛。”
丛文彦依旧在门后冷淡而客气地回:“嗯。”
……
一直到陈淼走远,方蕴兰还紧盯着她的背影。
方蕴兰有些发怔:所以,她又搞错了?
不、不、不!
这会儿,她附近还始终是围之不去的街坊人影和止不住的窃窃私语。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议论的是谁。
呵,她就说,前世丛文彦怎么对陈淼如此死心塌地,彼时陈淼已饱受攻讦,身处清流一派的丛文彦却屡屡在前朝为其张目——原来,不过又是一个好色之徒。
眼见着筹谋一番,竟又是一场无功而返。
隔壁更夫已经又敲过了一轮,连差役都吆喝着要众人赶紧打道回府。
方蕴兰干脆也懒得装了,她半是茫然不屑,半是心灰意冷地唤了一声瑶琴。瑶琴立马紧跟过来,低着脑袋在其身后走向了不远处一干衣裳鲜明的侍女护卫。
竟是半点都不再搭理蒋临蒋大人了。
蒋临捋了捋胡子,也不以为意——这才对嘛。
不过,同样是贵脚踏贱地,陛下和贵妃娘娘都不曾表现出什么异样,举止言谈皆从容无二;而这位方大小姐,明明今日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却仍然不改张扬,领着一群身着绸缎的奴仆,前呼后拥,意气洋洋,连眼风都不扫一下他身后的文书小官,更不提这周遭的平民百姓了。
当然,蒋临也没有错过,这位诚意伯府上的千金望向丛文彦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灼热……
容凛单手撑开帘子,目光在心腹爱臣的脸上多落了会儿,见他半晌后若有所思,又重新看向自己的方向,便朝他微微颔首,算作道别。
第49章
终于回到昭阳殿的时候,已过戌时(晚上七到九点)。
但当陛下和贵妃一踏进殿门,整个昭阳殿的宫人便如入了水的热油般沸腾起来。
奔波了一个白天的贵妃娘娘依旧活力满满,架势十足地指挥着宫人更衣,洗漱,沐浴,传膳,一派称职的样子。
容凛压住袖子,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温热的柚子茶,然后用指腹测了测杯壁的温度,觉得还是有点烫,这才抬手拉住忙忙碌碌的陈淼,缓声道:“淼淼,先别忙了。来,先坐下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喝杯茶润润嗓子。”
“呼——”陈淼不由了一口气,她刚要伸手接过杯子,被容凛拒绝了,她也不以为意,而是苦思冥想,“嗯?总觉得……我好像漏了些什么?漏了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