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样想着,她嘴上却和气地答:“应该就是了。”
陈淼就很老实地哦了一声。
前几日京中都在下雪,不大,却直到昨日傍晚雪才停下。俗话说“雪后寒”,还没等出门,本身畏冷的陈淼就十分自觉地披上了大髦风帽。
挽翠嗅了嗅娘娘身上散发的香气,总觉得娘娘越来越好看了,并非深宫内苑锦衣华服包裹修饰出的那种美,而是一种很自然的、从肌骨投出来的纯粹的美丽。
她甚至忍不住对比记忆里贵妃刚入宫和如今的状态,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不禁有点高兴。
陈淼却再度抬头望望天,不由有些担心:“今天得有多少人进宫啊?”
同样穿得厚实的挽翠搀扶着她,回答得很快:“只京官就有上千,再加上这些人的家眷和跟随的奴仆,少说也得有几千吧。”
陈淼心里数了一下,默默地吃惊道:“这么多……”她犹豫地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可是天这么冷。”
说罢,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要知道,邺水早已上冻,人踩在上头连跺几下都不用担心,可是如此严寒之下,一年三次的大朝会终究无可避免,这也就是说,届时肯定会有不少走不到御前的小官及其家眷,在朝贺前后都不得不全程站在露天,受寒冻病也不是小事。
“说来陛下也是体恤。太常那边早早就派人来说今日天气如何如何,而且往年的话,若是雪下得过分,陛下十有八九是要通知下去免朝的。”挽翠温声细语地向贵妃科普道。
“不过,”挽翠看着陈淼好似放松了些的脸色,又添了一句,“听起来,今年前头人来得倒齐。”
“嗯?”陈淼好似被惊醒一般的瞪大了眼睛。
建邺的气候条件摆在这里,官员家眷们自然要全副武装预备着防冻。要是有觉得受不住的夫人,自然会赶在冬节前回乡——在家祭祖也比在深宫内无人照管强啊。
但因着今年陛下破天荒地新纳了皇妃,许多高门掌事人都特意留守在京城,擎等着看风向。
陈淼想了想,生怕自己先前的准备不够:“那就在宫殿两边——再多收拾出一间用来候场歇脚的屋子,对了,一定要记得多生些火盆。”
挽翠点点头:“喏。”
……
随着鼓乐声起,贵妃升座。
陈淼便端起了高贵冷艳的贵妃范儿,顶着一张仙女脸坐在正殿上首,接受一位位同样全副武装的命妇下跪朝拜,又令内侍们一一送出节赏。
说起来,自从陈淼被封贵妃以来,鲜少单独召见命妇。她之前露面,也多是在太后宴请命妇贵女时走流程一般的出场,配合着低眉浅笑,话并不多,比如之前的中元节,当时陛下就没让贵妃在宴上协理李太后招待命妇,就连太后她老人家都没有什么指示。
但这事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理由也浅显,毕竟贵妃确实没受过这方面的宫规教养,真叫这位美人到诸位命妇贵女面前,她怕是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因此,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几乎每个好奇心爆棚的命妇贵女们都忍不住好生悄悄望了贵妃一眼,再然后,就是另一眼,又一眼。
按理说,苏道宽只是在礼部挂了个虚职,他的妻子郝氏多少有个诰命,自然不可不来。
但他的女儿,即苏苑慧,作为普通臣女,无品无级,是没有资格来参加这种场合的。
只是因为几月前她制作出蒸馏酒的贡献,皇室特别下召,令其入宫觐见受赏。
第51章
刚收到消息的时候,皇商苏家阖府上下难免惶惶,却又心生鼓舞——历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想得上宠,还要结交内廷与前朝,多多露脸才是应有之义。
苏氏父子两代一心为皇室经营,皇商的称号也顺利承到了嫡脉苏道助这一代。比如苏道助的正妻文氏,原是户部左侍郎家的嫡出小姐,为人极有修养,也很有手段,她嫁人的时候,带了整三十抬嫁妆和两箱子的书,和彼时身背靠山的皇商苏家算得上门当户对。
至于苏苑慧的亲爹苏道宽,作为当代家主的庶出弟弟,无论人脉地位还是受关注程度,显然都不如前者。因此,苏道宽自从闺女口中得了蒸馏酒这个东西,只在书房思前想后了小一刻钟,就马不停蹄地找上了亲哥哥——肥水不流外人田。
排队进殿前的路上,不放心女儿的郝氏还特意避开了大嫂文氏,悄悄对着女儿叮嘱道:“慧娘,你先前那些丫鬟,娘又跟你换了。你别再跟之前那样太不上心,要知道,娘把人给你,就是让你学会管人的。”
苏苑慧搀扶着她,闻言抿了抿嘴,低低噢了一声。
郝氏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苏苑慧一眼:“……慧娘,来之前,家里专门请的教养嬷嬷已经教过你这么多次,礼部那边也遣人来彩排过——到时候见了娘娘,你可万万不能失了家里的体面!”
郝氏在最后一句加重了音,显然话里有话。
“知道了,阿娘。”沉默半晌后,苏苑慧终于臊眉搭眼地回答,看上去分外乖顺。
郝氏:“……”
其实郝氏有心还要再讲两句,但顾及到周围场合,又见女儿这副乖巧的模样,简直同过去十几年里每每闯了祸时表情一模一样。
继而她又想到,今日的荣耀也是女儿自己想法子挣来的,顿时心头就是一软,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了。
殊不知,身为母亲的郝氏想的是:“也罢,我儿命苦,痴傻了那么多年,就是按神佛的话,也已是将该吃的苦都吃够了……如今她不过想过得宽松些,那我这个做娘的,除了多护着些,又能怎样呢?”
可郝氏又哪里知道,她刚一转过身,苏苑慧就背着她快速地吐了下舌头,心说:“好险好险,逃过一劫了!”
她悄悄瞥了一眼队伍前后的许多命妇,知道郝氏已经有心想从这些人里头给她找个婆婆,叹气之余内心不由哀嚎:“亲妈呀亲妈,你可真是我的亲妈。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就这些贵妇太太们,估计满脑子里都是三从四德,将来我要真是嫁过去,不天天给我立规矩才怪!”
苏苑慧不由又把视线投向巍峨辉煌的宫殿:“……所以说,当今陛下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天菜啊!”
没错,时至今日,苏苑慧仍然没有放弃想要嫁皇帝做皇后的梦想——
苏苑慧并不觉得是自己天真,也不觉得自己傻,甚至,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堪称有理有据。
正如苏苑慧刚意识到自己是穿书时,她是心生警惕的,生怕自己漏了什么可疑行迹,被时人以为邪祟附身、被拖出去作法乃至害死。
她学过历史,也从小说中见识过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穿越女,知道那些动不动就要吟诵李白诗苏轼词,意图凭借呐喊一些所谓“自由民主”“人人平等”、“一生一世一双人”等具有超前现代意识的口号,就来个技惊四座惊艳众人……真的,不仅落伍,而且十分脑残,无异于自寻死路。
毕竟,要想在等级森严、人吃人的封建古代生存,尤其是当她还穿成了一个女人,那么最重要的,毫无疑问她接下来要做的是顺应规则,安分守己……还有明哲保身。
苏苑慧这样提醒自己。
所以,她刚穿来的时候,主打的就是一个乖顺听话。事实上,她能穿来,也正是因为脑子有点问题的原身看不惯苏道宽新纳的小妾,主动去找人家麻烦,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给作腾生病了。
穿越过来的苏苑慧,刚悄悄义愤填膺地没一会儿,还没等她决定好是认错抱亲爹大腿还是捋袖子和小妾比着扮绿茶装可怜,就发现——
咦?这个家好像不需要她宅斗?
苏苑慧原身的父亲是不大靠谱,但所幸母亲郝氏十分给力,战斗力无比强悍,连看起来有点呆的哥哥苏长琛学习上也十分靠谱,是板上钉钉的家业继承人。
原身长得好看,家境虽不贵但富,自从她穿来之后,就算好奇地扑蝴蝶,都有大把的人夸赞。
苏苑慧一面沉醉物质环境一面好奇这个时代,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跃跃欲试地迈出了第一步——结交皇帝,也就是这篇甜宠文的男主。
……失败了。
但幸运的是,男主果然长得极好看,脾气也极好。后来,苏苑慧连些她看不上的愚蠢招数都用上了,却只换来了男主的包容一笑。
苏苑慧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惊喜:啊,原来……果然……是了,这是一篇甜宠文啊!
她就说,否则正儿八经的封建时代,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当街打小三、还能包养小白脸的贵妇人,孩子脾气说风就是雨的公主乡君,还有周围那么多和谐的妻妾关系,以及……
甜宠文女主那一点都不科学的颜值!
苏苑慧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说服自己,坚定了先前的想法,就这样,苏府一行人由宫人领着进了后殿。
苏苑慧跟在跟在文氏郝氏她们后头,步伐行礼都半点不错,但当台下众人皆抬起头后,就显得她眼神既分外镇静,却又格外活泼。
毫无疑问,苏苑慧一抬头,就注意到了高高在上的陈淼。当然,每个人最先注意到的,也都是她。
因为陈淼只需要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自有光华耀目,美丽无匹,正如价值连城的传世之宝,人只望上一眼,就要为之震撼失语。
尤其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旁观者有说妩媚,也有的说清艳,只必须要承认的是,堪称霎时满室华光、美不胜收。
于是苏苑慧……又重新陷入了一时的震撼。
说来令人无语,明明在此之前她曾怀有无数的雄心壮志,可等终于见到真人,她所有的想法,却又临时缩回去了。
那一瞬间,苏苑慧脑海中闪过许多,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彼时她试探着问起陛下、常宁眼中的了然和随之而来的嘲讽,以及母亲差点就要指着她鼻子骂出来的四个字“自取其辱!”
而朝贺的事说来很简单。
苏苑慧自然也要随大流,可万众瞩目的贵妃娘娘,却专门请了她上前去——
郝氏惴惴不安地望着女儿的背影离开自己。
苏苑慧走到了阶前,她悄悄咽了一口口水,接下来却壮着胆子抬头望向贵妃。
可是苏苑慧越看,就越觉得她美得惊人,出于某种小心思,她忽然不想靠近了,甚至竟然赌气觉得自己干脆逃跑算了。
正在这时,陈淼却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抬手招她过去。
只见她似乎想了想,语气竟是苏苑慧从未想过的温柔:“听说,苏姑娘才华很好?”
她轻声念诵了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苏姑娘偶梦得一佳句,确实精妙绝伦。”
她说得诚心诚意,苏苑慧却后知后觉地生出羞耻。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多谢。多谢娘娘夸赞。”
苏苑慧貌似诚惶诚恐,用明显不习惯的语气吹捧她:“这句诗用来形容娘娘的花容月貌,才是恰如其分。”
陈淼眨了眨眼睛,顿时展露出一种再生动不过的娇俏:“苏小姐才是美人呢!”
事实上,陈淼对这个陛下口中为人难测的苏姑娘很好奇。
她记得,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可有些奇怪的是,苏姑娘似乎总对她有些敌意。
不太明显,但从陛下那里知道她的名字,从而注意到她之后,陈淼却看得清楚。
第52章
苏苑慧结结巴巴道:“娘娘谬赞。民女往日仗着年少无知,才做下那些事,就连这蒸馏酒,也是记忆里早已经忘了不知道在哪看来的古方。”
苏苑慧兢兢业业地重复着来之前被郝氏耳提面命的说辞:“充其量,民女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心血来潮,偶然得之,更谈不上呕心沥血。娘娘竟还专为此召见,民女实在受之有愧。”
陈淼看着她,渐渐就意识到,陛下所说的这姑娘有点意思,是个什么意思。
她觉得,虽然这姑娘可能讨厌自己,但真要说起来,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人家此番还确确实实为国为民做出了贡献,根本不需要陛下提醒,陈淼自然能意识到蒸馏酒这个东西有多重要,这可是能救人性命的东西。
而且,这个小姑娘的心思,是真的很直白啊——陈淼可是一眼就注意到她跃跃欲试又好奇的视线了,就连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连反感和怯懦、以及谦虚和得意,都那么清澈,令人一览无余。
尤其是这姑娘打眉眼中就透着一股别开生面的机灵劲儿,胆子实在大得很。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觉已嫁作人妇,本就心大又豁达的陈淼,在待人方面想得更开了。
所以,贵妃娘娘晃了晃脑袋,对此接受良好:毕竟,她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
这样想着,陈淼忽而又对苏苑慧笑了笑:“这可不是谬赞。”
她向身后的宫人招了招手,后者及时呈上来一个匣子,打开匣子一看,里头赫然摆了一副包含挑心、顶簪、分心、掩鬓、钗簪以及耳坠的全套九件。
苏苑慧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正红剔透的玛瑙玉石,小巧精致,又精巧绝伦。
一时间,苏苑慧不由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