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件事,陈全就忍不住有些来气:想当年,他前脚诚惶诚恐地邀了位年岁颇大看上去也颇有涵养的秀才公,来指点他该如何入门认字读书,哪知后脚陈全载着女儿划船湖上,意外被那道貌岸然的秀才瞥见了女儿真容——
天杀的色胚!可怜那时候他女儿,才十岁出头……
时至今日,陈全想起来还要气得发抖:要不是他警觉,见其眼神不对就迅速撑了船杆跑路,尔后又及时搬出李肃李相公的才子名头吓唬人,还有李相公的信物在身,还真保不准那色胚要做些什么。
也是自那之后,陈全就愈发精细地掩住女儿的容貌——且不说这说不准是喜好特殊还是见色起意的秀才只是其一,尤其京城这种地方,高官勋贵遍地走,个个都觉得自己惹得起事,即使新陛下似乎治下清明,但是,哪怕他们父女碰上有那么一两个混不吝的,十有八九都是惹不起……
不过,说来真是苍天有眼,到头来那秀才乡试屡次不中,反耗费了大半家财,据说后头当了教书先生,却被揭发误人子弟,此后便郁郁卖房回乡了。
想到这,陈全不由眯起了一双眼睛,笑呵呵地想:果然,人在做,天在看——这做人啊,就得无愧于心!
如今作为一名称职的管家,张勇默默听了半天老爷回忆当年,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叹气的,并不曾发表意见。
毕竟陈全左一句女儿右一句乖囡——张勇当然明白,自家老爷这是想女儿了。
陈全和陈淼这父女俩,虽说并无真正的血缘,但寻常父女都不一定能赶上他俩相依为命多年的感情,有朝一日陈全将女儿嫁出去了,可不得眼见着要一个人孤零零过年?
内侍歇脚完毕,前来告别,要回宫中赴命。
陈全忙出门将人送走。
陈老爷望着府上忙碌的诸人,思念着自此长居宫中难得出的女儿。
好在陈淼也是这般想心意。
因此,冬节过后没几天,她就携着陛下出宫来看望空巢老父了。
*
陈全老爷都被唬了一大跳。
他怔了好半晌,才斟酌着开口:“这,淼淼……啊不,贵妃,又回家来啊?”
这、这招呼都不打一声,怎么女儿女婿忽然就敲门了呢?
陈淼半点不恼,只是看着啊点笑,眉眼弯弯,说话时嘴角也微微上翘,看上去就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她轻快道:“当然是想阿爹了啊!”
陈全这个女儿控,立马便将先前的意外完全抛诸脑后,转而真情流露,全都化作满脸的惊喜。
他笑开了花,穿着厚厚的衣裳将女儿女婿引进了门,招呼管家关掉窗户,送上点心和水果,又吩咐厨娘准备好饭好菜,布置完了一切,这才回头殷殷问道:“这时候回家来——是得吃上一顿饭才走吧?”
容凛忍俊不禁,深觉自家岳父颇有些神奇之处。
陈淼都没想到自家阿爹还能这么问,她瞪大了眼睛:“当然啦!”
陈全当即乐开了花。
这会儿张勇当仁不让地也站在了正厅里,他看着自家老爷那副模样,一时间只觉得,那熟悉的牙疼感觉又来了:我的老爷哟,您老人家那可是陛下、陛下啊!您的态度就跟寻常人家亲眼看女儿女婿回门似的,模样亲热得不分尊卑,半点不见谨慎的。
但这跟陛下的态度分不开关系。
陈淼高高兴兴地将带给阿爹的礼物递了过去:“阿爹,这可是我新写的红字。”
她殷殷嘱托:“到时候,您记得把它连带着我之前命人送来的经书,一道烧给阿娘和土土哥。”
陈全也是一脸敬畏:“行。”当下极有派头的一挥手,“老张,先预备上!”
容凛不免生出些好奇,便轻咳一声:“请问,岳父和淼淼这是?”
陈淼就很热心地解答道:“母后她老人家不是就信佛吗?还虔诚抄写了好多本经文,然后烧给菩萨。我看母后都这样做,肯定有她老人家的道理。再说了,作为自家人,阿爹的字如今还写得不算好,我亲手抄的,到时候要是烧给阿娘和土土哥肯定比旁人更灵验。”
陈全听了不住点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还是淼淼考虑得周到。”
陈淼颇为自豪地扬起脸:“而且,陛下你之前不是也跟我讲过,在民间还有这么一种说法——读书好考功名都是宿慧,所以前世积累,人转世后才会聪明得不得了。”
贵妃娘娘一脸的深思熟虑,深沉道:“如此,爹以前就常说,人这一辈子须要做许多功德,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而我这边,就再多给阿娘和土土哥多烧些文学大家的佳作和诗篇,时不时再给文昌帝君和文殊菩萨多送点香火——”
“那么,阿娘和土土哥下辈子岂不是就也能有宿慧?可以读书识字考功名了!”
容凛:“……”
陈淼洋洋得意。
容凛缓缓点头:“倒也有些道理。”
他不由心说:爱妃啊,你总是说岳父他老人家太信奉神佛之说,可如今我才发现,爱妃你也不遑多让啊。
而另一边,陈淼每说一句,陈阿爹就要点一下头,一直到陈淼说完,陈老爷满意地赞叹道:“乖囡,还是你想得周到!”
陈淼犹觉不足,对着阿爹谦虚道:“我如今写的字还不算太好,但今后我肯定会越写越好的!”
第54章
饭毕,操心的陈淼见老爹坐在暖熏熏的屋子里,笑得开怀,不知怎的,一种感怀的欣慰油然而生。
她高高兴兴地说:“阿爹,我给你捎来的衣服你已经穿上了啊?这皮袄的花色是我亲自挑的,棉衣还是我特意找宫里师傅学的新花样呢,你看,这个袖子露出来的花纹,是不是就跟我以前给您绣的不一样?”
陈淼刚进门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爹今天穿的是她送来的新衣裳。陈淼还心说,自己和阿爹可真是心有灵犀。
而且,要不然说人要衣装——虽说她阿爹因为多年的打渔劳作晒得皮肤黑红,但如今胡子这么一留,再被这石蓝色棉袍这么一衬,竟还真显出几分文雅气质,跟那富贵人家精神又气派的老太爷一般。
陈全闻言,这才知道原来是真出自闺女的手艺,忙低头去认:“哪里哪里?哦哦,果然不一样。”
“我家淼淼果然心灵手巧!”
他老人家回过神来,赶忙问:“想必你也孝敬过太后了?”
“当然!”陈淼肯定地回答,然后她又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您今年还腿疼吗?”
陈全连连摇头:“不疼了不疼了,这个冬天过得这么舒服,我这双腿也懂事,不怎么疼了呢。”
陈淼心里半信半疑,面上还是表现出全然听他老人家话的模样:“那我就放心啦!”
贵妃娘娘决定,临走前她一定要好好问过家里的管家!
谁知都给阿娘和土土哥上了香,说过话,直到临走,陈淼也没能在阿爹的眼皮子底下找到张勇,相反,她还悄悄被陈全拽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最后。
陈全神神秘秘,细看且还含着十分的羞窘难堪,期期艾艾地说:“乖囡啊,你如今,是不是……咳!”
陈淼十分关心:“阿爹,有什么事?”什么话竟这么难说?
陈全不得已,举起袖子挡住了半张脸,尴尬道:“嗯,那个,乖囡啊,爹就是想问问你——你,怀上了没?”
咳,这种话题,他一个当爹的,可真是有些……若是孩子她娘还在,就好了!
陈淼实在意想不到,一时大窘:“还没。”
听了这回答,陈全是放心不是,说担心也不是:“没事!咳,爹,就是、就是问问……闺女你放宽心,你和陛下都年轻,不着急!至于孩子,该来的时候总会来。”
陈淼听得点头:对的对的,她就是这么觉得的;而且,依她端陛下的态度,陛下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因此也就没将其放在心上。
*
回宫的路上,容凛也见陈全神神秘秘地找上贵妃,就顺便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陈淼顿时脸红,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陛下,嘟嘟囔囔地说了:“夸我聪明,夸我手巧,夸我有心……”
容凛见状想笑,他拿手握拳抵在唇边,好一刻才忍住——他可是在宫里亲眼见过,就先前贵妃捎回家的那一篇经,前前后后她认认真真手抄了一个多月,才拿出一篇发挥水平最高的,期间还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又写错上一个字,毁了来世阿娘和土土哥的前程。
“陛下,”陈淼转了转眼睛,辩解道,“阿爹对我,向来是爱屋及乌,说句关心则乱也不为过。史书里不也说过,‘吾与城北徐公孰美’这样的典故?——阿爹私我、偏爱我,小时候我编个花环,在阿爹嘴里都是那方圆十里最好看的。”
“嗯。”容凛不由轻笑出声跟着点头,“爱妃学习进度倒快。”说话时连典故都能张口就来了。
陈淼得意地笑了,又嘀嘀咕咕地说起今日回门的感受:“我这回见阿爹,他老人家看上去可比以前年轻多了,就连说话做事,都文雅许多,唔,想来他也是跟我一样,找人刻意学过的。”
她顿了一顿,回想到阿爹今日的做派,越发觉得自家老头姿态可爱,忍不住窃笑了几下,才继续道:“不过嘛,他老人家还说,如今这日子就是过得太富贵、太清闲了,他反而觉得很不自在,便寻思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不如……”陈贵妃苦思冥想,半晌道,“建议阿爹养只猫?”
饭前,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阿爹就说起了安有福安大叔一家的近况,还说起自己要开间铺子的打算。
而说起安大叔,陈淼一下就想起了他家那条机灵的大黑狗,小黑——事实上,小黑就是安大叔他岳母在丈夫老死后抱养的,她老人家过身后,安婶婶想念母亲,便主动提出要接了小黑回家养。
毕竟,陈全早年为了陈淼这个女儿,也为免旁人打自家女儿主意,咬死了不过继,对外声称自己死后家产全赔女儿。
这番回门,陈淼虽高兴父亲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内心却更见不得老父孤身一人在偌大的府邸中了。
陈淼是这样想的:给阿爹养一只像是绣虎那样又懒又馋……咳,又温顺又勇敢还能找到小主人的猫咪,也不错啊。
陈淼就这样一直蹙着眉盘算,容凛则眉眼舒展,安安静静地含笑看她。
这会儿闻言,他终于忍不住出于好奇,问道:“爱妃,你怎么还想出这么个主意?”
陈淼一时怔住了:“……也对。”
陈淼又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忆起早年父女二人在乡间见到野猫时,觉得自家阿爹的态度似乎并不如何亲近:“那不然,还是养狗罢?”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阿爹以前总跟我念叨,说‘鸡来穷,狗来富’。这样,哪怕我有朝一日嫁了人,他叫我也不用担心,到时候,他就在家里养上一条狗,给它起名叫富贵!”
富贵……
“嗤——咳!”
容凛只觉得,此时自己幸好没在车厢里喝茶。
陈淼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有些烦恼、又有些委屈地问容凛:“阿爹说的!再说了,富贵这名字多喜庆啊。”
富贵——听起来就很富很贵气啊!难道陛下是在嫌这名字土?
陈淼蹙眉苦思了一阵,方才灵机一动,击掌振奋道:“‘况君秉高义,富贵视如云。’这可是白乐天说的!”
陈淼自信满满:看见没有?富贵这二字可是很有出处的,一点都不土!
“是,是!淼淼。”容凛失笑,侧过脸笑了一阵,才转头回来朝她致歉,“是我疏忽贵妃近日进学的诚心了。”
但笑过之后,容凛自然也看出陈淼的隐忧,他抬手扶住她,宽慰道:“淼淼,你若是担心,便直接叫御医定期过府,给他老人家看诊,然后回禀给你就是了。”
陈淼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坦然接受了:“那就谢过陛下了。”
容凛觑她犹豫的脸色,联系起她方才的话,意识到什么,便笑了一声:“‘况君秉高义,富贵视如云。’——你这句诗用的极好。且不说你父亲是孤的岳父,也就是当今国丈,叫御医过府看诊,本就是应有之义。再说,如今京城上下皆知,岳父素来喜行善事,那么,他老人家自然该得善果。你倒也不必担心那些朝臣弹劾。”
一时间,尤其是容凛在心里对比了自家几个舅舅过去的作为——芈后早先可没少给几个幼弟擦屁股,为此,还精心挑选了几个有口皆碑能管束人的弟媳过去——顿时对陈全这个岳父的人品生出了更多的认可。
闻言,陈淼却很有些不好意思:“咳,这个嘛……”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给阿娘进香的时候,阿爹就还说来着——”
陈淼叹了一口气:“阿爹说,他总觉得最近这几年,我们家过得有些太顺利。先是阿娘和土土哥雪冤,尔后便顺利入了道场;之后三年,得阿娘和哥哥保佑,我们父女俩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如今我还成了贵妃,阿爹也摇身一变,做了富贵老太爷。”
尤其陈淼这个贵妃的含金量,还板上钉钉、堪称前所未有的高。
陈淼低着头,讲话讲得小小声,但语气很认真:“所以,阿爹就说,他一定要散财!普济众生,行善积德,给阿娘、给哥哥、给我、也给自己祈福,免得家里来日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