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在那许久之后,燕琳才从为她打抱不平的赵皎口中得知,竟有几个当家夫人放出话来,说燕琳学问好是好,但论起居家过日子,可不能为她们家的宝贝儿子选这样的。
赵皎早在汴州老家时,就暗中崇拜向往燕琳这位鼎鼎有名的女君子,这下听了,岂能有忍得住不同人理论的道理,燕琳却是在意外过后,忍不住啼笑皆非——说句埋汰人的,不说她,他们家满门清贵,又怎会瞧得上那些脑袋空空的酒囊饭袋?
燕琳坦白承认,自己对陛下,也曾有过那么一些“非分之想”——
数年前,还是个豆蔻少女的燕琳趁着父亲外任,跟随身为当世大儒的祖父一道游学至京中,她自幼家藏丰富,又天资聪颖,小小年纪竟已能帮祖父整理些书册。而陛下初御极,欠缺人才,竟也施施然白龙鱼服主动寻上门来了。
彼时的燕琳,自然不会想到那个一闪而逝却隐隐可见些大病初愈彬彬文相的身影便是当今陛下,只有一天,她在祖父的书房里,在那本她还没有读懂的孤本旁边,拾到了一纸批注。
燕琳大为惊喜,却也分明看出那端正遒劲的笔记并非祖父所书——不过寥寥数语,但依旧尽然为她解惑,甚至还道出其中的典故乃出自另一本冷僻独著。
然而惊喜之余,燕琳也有些不甘心——虽然性情内敛,但燕琳心中自有一番孤傲在,她也看出那男子年轻的身形样貌,似乎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容凛对燕山长的拜访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后者自是一派从善如流,喜不自胜地扫榻相迎。
期间,燕琳更是在祖父书房里不止一次地见到他本人的书法见地。见字如见人,而那也是她头一次主动壮着胆子丢了矜持好奇去看那年轻男子,遥遥见他与祖父释书手谈。
只是燕琳的躲藏并不高明,她粉色的衣裙在一派青葱的林园中十分显眼。因而,当祖父佯装严肃地朝她瞥过一眼,而那个在亭中本是侧背着她这边方向、身形清瘦颀长的男子,也似有所觉地回头——
彼时容凛肤色苍白,墨发飘逸,里头着了件白绣深衣,外间还套了紫绣半臂,只背影已极是雍容,其容貌之盛,像极了燕琳读过的书中所描述的有匪君子。
燕琳顿时耳朵发烫,面颊火辣,想也不想就提起裙子转身跑掉。
之后有没有被祖父训斥,如今她已然忘了——不过多半是没有的——燕琳倒是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险些被人抓包的那一瞬间,她心跳到喉咙口、又忍不住面红耳赤的羞窘。
燕琳发誓,她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又惊又怕又窘迫过。而兴许也正因为这份难忘的羞窘,才会让一贯自诩心性冷淡的燕琳念念不忘。
性情内敛如她,连后来对陛下的爱慕都是内敛的——自一年半前,她便鼓起勇气主动拜别了祖父母,在京中停留至今,又默认般的参加了太后娘娘举行的小宴。
后来……
后来不说也罢。
“燕姐姐!”
竟是赵皎兴冲冲地主动寻来了,同时也打断了燕琳一些纷纷杂杂的思绪。
待这道热情声音的主人外披一身艳色天蓝织锦走近前来,却倏地又将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腰间,浑然一副温婉淑女的模样,笑不露齿地冲燕伯母打过招呼,才又用压低过的声音兴致勃勃道:“我们去投壶吧!我听常宁说,今年彩头特别多,特别大!”
赵皎的性子自然不必说,她喜欢在街上见义勇为,当然也喜欢热闹。
她眼神中带了些意犹未尽,惋惜道:“咱们南边冬天就是热闹。不过我之前还听忠献王妃说起过,在北郡那边,一年四季都能跑马,冬日风烈,跑得少,但风雪大的时候,跑马也别有一番滋味。”
燕琳的思绪已经被赵皎彻底打断,继而又被她跃跃欲试又惋惜垂涎的语气逗的有些想笑,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忽然发觉只是才隔了一小段时间不见,赵皎竟胖了不少。
她心念一动,又抬头去看高台之上,这才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相比初见,嗯,贵妃脸上的肉也果真圆润了一些。
燕琳忽然走神地想道:啊,难怪她看贵妃心里总感觉雍容许多,竟不似初见时令她满心满眼都是那扑面而来的飘飘欲仙之感。
不知怎地,这样想着,燕琳蓦地就笑了一声。
“……燕姐姐?”赵皎的语气有些疑惑,还有些被忽视的委屈。
“咱们走,去投壶罢。”燕琳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便随着重新变得开心的赵皎拉过自己走了,“也好。”
临转身前,她顺势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贵妃一眼——
罢了。
虽然前些日子……她是还隐隐有些难受,但是,谁让贵妃生得这般天姿国色,我见犹怜呢。
燕琳暗自发笑,同时对自己摇了摇头,像是挥乱了记忆中的棋盘一般,任它随风而逝了。
*
之前陛下后宫空置,逢年过节,都是陛下在外朝宴请群臣,后殿则是太后她老人家做东,譬如就在贵妃入宫前的五月五端午节,就是以太后为首,贵妃为辅,一道领着诸多命妇贵女在宫中游湖、赏花、饮菖蒲酒、吃粽子……
又是数月前,中元节的时候,也是在皇家举办的宴会上,陈淼身边不着痕迹地候着好几个嬷嬷侍女,似模似样地做完了许多动作。
一时间虽也引出些议论,但在场的诸位念及贵妃出身,也纷纷在心里表示理解。
于是,陈淼在这满京贵妇们口中流传的形象,也免不了就突出一个貌若天仙,贞静少言。
但至今也有许多人私下里揣测,道是这位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估计是生怕自己露了怯,和人交谈不多——怕不是……还不如之前太后身边带着的那几个姑娘。
可十一月的冬节,和眼下的除夕宴会,贵妃进步颇大,再搭配上那再扎眼不过的容貌,真可谓是言谈举止令人心旷神怡——倒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一段赏心悦目的歌舞下去,姑娘夫人们又开始在内殿玩乐一阵,比如这殿内投壶的时候,赵皎常宁就一马当先,表现得谁也不让谁——赵皎本就喜欢在家舞刀弄枪挥鞭子的,常宁的祖父外祖也都是马上打江山,骑射也甚好,所得奖品倒是其次,只这两个姑娘技术不分伯仲,玩的上头了。
有几个姑娘技术不佳,投得七零八落,彩头自然是没有的,只引得众人一阵调侃的笑。姑娘们几乎也都不恼怒,从从容容地说了句“献丑”就下场了。
就连燕琳听见里头有个彩头竟是前朝孤本,都忍不住跃跃欲试地下场,最后竟也侥幸略胜一筹,眼神犹带餍足地尽兴离场。
最后,就连贵妃都下场了。
只见她轻拾裙角,拿起小箭,嗖嗖几声,竟也是十投七八中。
不管真心假意,众人皆惊叹不已。
有过这几段小插曲,不一会儿,新排的游戏与歌舞又上来了。
常宁还有些兴奋,不顾另一头母亲的眼色,脸色红扑扑地上前腻着她方才发挥神勇的皇嫂:“哇,皇嫂你进益这么大,嗯,让我想想——”
她眼珠一转,透出狡黠:“是不是私底下找皇兄偷偷给你补习了?”
陈淼目光微微一动,尔后脸色微红:“是上次输给阿宁你之后,我可是央着陛下教了我好些天。”
“哎呀,原来如此。”常宁笑眯眯地点头,语气透着对自己十分的满意,“不错不错——看来我功劳甚大,说不定还能向皇帝表哥邀功。”
“阿宁你又拿我打趣。”陈淼不太自在——她这还是嫁了人的呢,还不如阿宁一个云英未嫁的。
她匆忙往旁边转移了下视线,脸色已经变得红扑扑,只是那意味可与常宁全然不同,只不自觉有些嘴硬地描补:“多亏陛下有耐心罢了——我自己也努力了好多天呢,只等着下一回定要让表妹你对我刮目相看!”
常宁知她脸皮薄容易害羞,又怕自己逗过了皇兄回头替皇嫂找场子,于是只一味笑眯眯地说:“嗯嗯。”
好在常宁知情识趣,且很快又有她母亲将之唤走。
另一头,阿猫这才谨慎地过来了——无他,他自觉跟常宁这个表姐实在有些说不通,后者每次见面都要揪上几把阿猫的小肥脸,还要笑眯眯地说:“啊呀啊呀我们阿猫身体真是大好了呀,真是可爱!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个猫崽崽模样,叫声跟个小老鼠似的。”
阿猫……阿猫说也说不过,挣扎也挣扎不过,于是,他每次只能尽力睁大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常宁,意图使她心生愧疚,回头是岸。
常宁一无所觉,抑或者说假装不察,从不悔改。
阿猫上来之后,很是矜持地朝陈淼行了个礼。
别说常宁,陈淼都忍不住捏了一把他越发肥肥软软的小脸——冬日衣服穿得厚,就衬得眼见着又要长了一岁的阿猫越发滚圆可爱了。
阿猫默了一瞬,尔后脸色有些苦恼,身子却不动任捏,嘴上却如小大人般浅浅叹出一口气,那模样仿佛在说:“这些无理取闹的大人们。”
陈淼眨眼瞄见,便不自觉笑起来,柔声问:“过年阿猫长胖了没有啊?”
阿猫先是点头,继而慢慢皱起小眉头,向眼前好看过分又年轻的嫂嫂很是严肃地说起:“如今我已是六岁了。”当的是掷地有声。
陈淼不觉一怔,然后她觑着阿猫挺起的小肚皮,还有矜持的眼神,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颇觉好笑,面上好声好气地说:“是的呢,我们阿准是大孩子了。”
阿猫,不,是阿准果然自得地翘了一下脚。
陈淼顿时更想揉摸一把他红润的小脸蛋了。
容准小公子抿了下嘴,压下去不断想要翘起来的嘴角,才自觉很是端庄地说道:“皇嫂,我大嫂给我生了一个侄儿。”
陈淼笑着点头,心里却兴致勃勃,险些笑得打跌:什么叫“给我生了个侄儿”,若是叫他大哥容决听见了,想必兄弟俩又将是一场喜闻乐见的“纷争”。
可忍了又忍,容准终究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又道:“皇嫂,你肯定不知道,我侄儿的乳名——”
事实上,有关乳名这事儿,陈淼已经从陛下那里听来了,但为了不打扰阿猫的“雅兴”,她自然要表现出一副从未听闻十分好奇的样子:“是什么?”
咳咳,说起来,这个名字可真是——
未等阿猫开口,此时陈淼“恰到好处”地抬起衣袖状似擦过嘴唇,其实是在像模像样地掩饰了一下自己忍笑的表情。
“——阿豚。”
阿猫小小人儿一个,却分明面色无奈,皱着眉头一副“这群不懂事的大人能不能不要闹了”的表情,道:“大兄为我侄儿取名阿豚。”
阿猫不由想起自己有时候被取笑的时候。
可是紧接着,他眼神又变得有些犹豫:“……虽然,虽然阿豚出生的时候确实肥的像只小猪。”阿豚这名字确实挺适合的。
没错,要说忠献王世子夫人险些难产倒也没错——她这一胎,怀相虽说不上坏,但也说不上好,前几个月,世子夫人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后来胃口渐渐养好,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直至阿豚生出来周围人才发现,世子夫人本人是没胖多少,但肚子里的孩子相比却胖了许多。
“噗——”再一次听说,陈淼终究还是没忍住。
阿猫没什么反应——兴许,他已是习惯了。
而接下来再说起侄子,容准又抿了抿嘴,这次却不是为了压抑高兴,而是货真价实感觉有些苦恼了:“可是,阿豚他——”
阿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眉头深深皱起,苦恼之色溢于言表:“他真的是太能哭了啊。”
“甚至表现得还不如绣虎那样乖。”
陈淼似乎也被他勾起了回忆,踌躇几息后,好像也同他一般感同身受起来:“那阿猫你想怎么办呢?”
陈淼还还没忘他小人家跃跃欲试想要养猫的经历。
阿猫恹恹地叹了一口气,竟难得垂下眼,很是长吁短叹一番的样子。
他郁郁道:“阿娘说,我小时候薅过隔壁国公府上大狗的狗毛,危害甚大。所以,猫是不能养了。”
陈淼佯装震惊:“啊?还有这等事?”
阿猫默默点头,对于在皇嫂面前自揭“黑历史”,颇有些羞耻。
……
台上一大一小,一个认真一个诱哄,聊的正投入。
台下苏苑慧的大伯母、也就是苏道助的夫人文氏,此时正言笑晏晏地看着场中小辈笑闹,面貌看上去十分得体慈祥。苏苑慧的亲爹苏道宽那个虚职比苏道助要小,郝氏今天也能跟这个妯娌坐在一块。
郝氏面上笑容一如既往,低声与她说道:“娘娘当真是仪态天成,也与人为善,看着很是友爱宗亲啊。”
文氏闻言,也跟着投过去一眼,临了却是不着痕迹地划过一眼贵妃平坦的小腹,也笑吟吟地回话道:“那是自然。陛下的眼光,哪能有差的?”
苏道助因着侄女苏苑慧想出来的主意、弟弟亲自来投效,已是大大得了上面的一番青眼,尤其是来自武勋那边,查证受惠之后,也晓得投桃报李。不然,同样作为皇商,也不至于只他们苏家近来得了许多紫檀、黄花梨、红酸枝等各种上好木料。要知道,紫檀产自天竺、缅甸、老挝,黄花梨出自琼州海岛,而如今市面上年份最久的红酸枝,也多产自老挝——这些可都要靠武官手松,由人通融才行。
因此,文氏本就待郝氏这个妯娌有礼,如今更是添了三分亲热——文氏的娘家爹最高也就做到户部左侍郎的位置了,虽此后再没进益,但终究靠着姻亲宗族之间互为倚靠扶持,文氏的娘家里终也有人一直做着京官。那木料家具打出来没多久,文氏就往娘家送过去了两套,父母正房一套,待客的正房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