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苏长琛叹了一口气。
怕伤到妹妹的心,他并没有直说,而是选择举例子:“大伯家的堂妹宛华,你也是见过的。我承认,宛华的脾气确实不大好,但她年纪那样小,毕竟生得貌美,又聪慧,虽说是姨娘生的,也是被大伯家里娇养长大的。慧娘你……你现在可能不大是记得了,但过去十几年里,有几次她跟大伯母过府,才几岁大,总记得给你带些她亲手做的小礼物,你们俩还给彼此编过花环戴头上。”
“前些日,大伯举行梅花宴,事前大伯母还专门招呼了母亲,还带上你,一道去布置,掌理家事,这便是明示了提携亲近的意思。结果,宛华写的字、跳的舞,博得满堂彩,你却……你回头说起她来,怎的还能拿那种眼神看她?”
妹妹总是被变相禁足在家里,作为亲兄长,苏长琛总要忍不住揪心的。他早先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些缘由,如今也不得不承认,母亲的担心或许是对的。
苏苑慧听了,反而直接把不服气摆在了明面上:“娘都告诉我了,苏宛华的亲妈,就是那个杜秋娘,可是从青楼出来的呢!”她翻了个白眼,鄙夷道,“小妇养的就是小妇养的,更何况还是从那等……那等地方出来的,尽学些谄媚手段!大庭广众之下,还穿一身……”迎上苏长琛越来越黑的脸色,她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措辞上的不妥,迅速把一些内涵明显的字眼吞下去,“我、我的意思是说,她不过是为了出风头,就净穿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还、还卖弄文采,哗众取宠!”
“慧娘!”苏长琛忍不住脱口训斥道,“住口!”他脸上带出怒气,“这些、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苏苑慧不服气地嘟囔:“这还用人教吗?俗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大伯母不教她学管家理事,由着让她学什么诗词歌舞,难道还存了什么好心思?不就是想着‘奇货可居’吗?”
苏长琛拂袖怒道:“无稽之谈!”
他面含怒气,一字一顿道:“慧娘,你说出这种话,那你可意识到,虽然过去十几年家里把你的病瞒得紧,但真要有心打听,知道的人也绝对不少。但当你病好以后,你以为自己凭什么这么快就能和许多女孩聊到一起?呵,咱家的地位和财力就摆在那里,要说有那个能力,叫平德大长公主的亲孙女常乡君都对你刮目相看,是绝无可能!可如今,你却口口声声说诗词是小道,那过去那段时日里,你以为常乡君对你的认可和夸赞又是因为什么?”
“再说杜姨娘,便是出身风尘,当年舞艺冠绝江南,书画亦是绝妙,能与诸多才子连对数十场而不败,好奇她美貌者有,但仰慕其才华者也是大有人在。”
“虽说家中女子教养,要讲究德容言工,但男儿要做君子还尚需通晓六艺,媛女的要求还能少了?”
“你——你又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还是好好留在家里多学些礼仪吧!”
苏长琛恨铁不成钢。
他心中亦为妹妹找好了开脱:妹妹往日里那些“灵感乍现”,转头回家便诗不成诗,句不成句,唉,许是应了早年玄灵道魁的说法,失去的那一魄游荡两界,才偶然染上的吧。于是,等这些无中生有的“灵感”褪去之后,妹妹空耗十几年,也没能学到什么东西,在这种情况,管家算账反而是她所能做到最实用的方式了。
这样一想,苏长琛的一些念头不免又转为愧疚,认同母亲操心得对的同时,深感教育妹妹的责任重大。
第59章
京中暴雪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大抵也跟贵妃闲时无事,练手时就已经早早就将一些宫务准备起来,鉴于她出身市井,便更关心如善济所等方面,也觉得更好上手,有些关系。
但留下来的后续问题还有很多,等待解决,比如相关人员安置周转问题,有受害离世人家无以为继接下来该如何度日的问题等等。
深宫深处,美丽的贵妃不可避免产生了忧愁。
甚至前朝忙碌了一整天的陛下深夜而至,也没能从爱妃这里得到一个安慰的好脸色。
要知道,京城受灾情况尚且如此,更别提大虞更北上的疆域了。
而除此之外,容凛在前朝和群臣需要商榷考虑的地方更多,譬如随着气候加剧,北郡边关那边还得加送一批粮草和御寒的衣物,毕竟得提防北郡以北遭伤冻之害更甚的敌人南下,而来年汛期则更有可能再度爆发,征役民夫又将是一场浩大的工程等等,然以上种种,俱离不开钱粮,于是南省的船运出海还是得催一催……总之,户部尚书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这可真是一个新奇的体……哦不,也不算是新奇的体验了。
容凛梳洗过后靠在床头,侧头看她,然后学着陈淼的样子叹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爱妃这是哀愁什么呢?
美人一颦一笑总是美的,但到底还是笑起来的更美。
容凛有些苦中作乐地想。一时间,竟颇有种忙里偷闲的轻松感。
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便开口问了:“淼淼又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啊?”陈淼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我在想阿宁白天说的事啦!”
“嗯?”容凛轻轻挑了一下眉,“常宁白日里又进宫了?”
陈淼嘘他一声。
小姑娘洋洋得意道:“当然啦,阿宁和我这个表嫂关系可好啦!”
“最近常宁那丫头进宫可有些频繁啊,怎么,是最近外面那些事没处理完?还是不太顺利?”容凛知道常宁虽表面上看起来肆无忌惮且大大咧咧,实质上却是一个行事利落又妥帖的姑娘,倒还真有些好奇她的来意了,“难不成又要和你说山上的哪个道士长得如何如何好看了?”
陈淼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嗯?!”
怎么回事?!
这些可都是姑嫂间的私话啊!陛下怎么会知道?
还有,改天这话要是传到常宁耳朵里,她那孩子不得在人前害羞?天可怜见,这话可真不是她这个嫂子透露出去的啊!
陈淼慌里慌张地拒绝:“陛下……陛下你怎么会知道的?”
容凛没有忽略她的视线,镇定道:“孤只看一眼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陈淼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将被子给陛角掖好:“那就好那就好……”
她絮絮叨叨地说:“哎呀,当初第一次阿宁跟
我说她相中了玄云山上一个道士的时候,我可吃惊了。然后她又说那位道长是如何如何的俊朗,我又不觉得吃惊了。”
容凛握了握她的手,失笑道:“别紧张,就常宁那性子,顶多是一时的喜欢好颜色罢了。再说,孤可想象不出得是何等绝色,才能叫她非卿不嫁呢?要真是那样,那道长的名声也早该传到建邺来了。”
容凛说的头头是道,很有一番道理的模样。
嘿嘿,这你可就想不到了吧。陈淼在心中叉腰大笑了好一会儿,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陛下翻看书页的动作:他显然对表妹的习性习以为常,还饶有兴致地纵容,毕竟以容凛对表妹的了解,后者也做不出什么以势压人的行径。
陈淼这才提高声音揭露了谜底:“阿宁说她最近相中了一位公子呢!说是想与他成亲。”
容凛终于实打实吃了一惊:“竟然还有这等事?”
陈淼拿起陛下松开的书卷,高高举过头顶:“哈,当然!阿宁和我好,这种事当然也会和我说了!”
她给平日里贴心无比的小姑子打预防针:“不过我先说好哦,阿宁喜欢的男人可能……可能有点超乎预期。要是她父母和大长公主那边怪罪下来……我可是答应了她要先帮着抵挡住第一波的!”
平德大长公主不仅是为人知情识趣这么简单,她当初嫁的可是实权国公,丈夫年青早逝后,她又给亲手培养出来的儿子常如安娶了她一个异母弟弟、也就是容凛一位皇叔的女儿,可谓是亲上加亲,因此,尽管常宁的父亲没什么建树,府上行事也低调,但常氏的影响力仍旧不小。
容凛微蹙眉头,没有做声。
陈淼顿时心生警惕,觉得容凛不会就是那表妹口中的第一波吧?果然,容凛面色微沉:“是谁?敢在孤……大长公主她老人家的头上动土?”
陈淼:“……”别以为我没听到你说的第一个字。
容凛耐心解释:“淼淼,你要明白,以常宁的性子,可不会无的放矢。再说了,若真只是一般的人家,姑祖母和表舅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陈淼对此倒是很清醒,坦然道:“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阿宁了,阿宁说,大长公主想让她和武将家的儿子联姻,如果她喜欢的话,不用承祚的嫡次子最好,毕竟将门中人身体好,也不会像长子那么危险。但是阿宁的爹娘就不一样了,他们想让阿宁嫁进文臣家去——好不巧的是,阿宁相中的是当朝探花。”
容凛讶然,坐直了身子:“探花?康怀英?”
“嗯!”陈淼用力点头,“状元郎李肃李相公和我家有旧,李相公早就成婚、孩子都生两个了,榜眼都快四十岁了。这样以来,可不就只剩下康探花年轻貌美,和阿宁相匹配了?”
大虞朝三年一度的一甲探花,其博闻强识、文采殊人自不必说,连风采气质也是上上选。往年进士们放榜游街,陈淼也都曾躲在人群里,一一看过那些骑在马上的才子们,还有身边日常所见的千牛卫,更是优中选优,身手样貌没一个差的。饶是如此,康探花的相貌也是这些人里头能排的上号的。
“那听起来确实还不错。”容凛叹了口气,“只是常宁之前不是还说没看不上那些书生嘛,还专门进了一趟宫说孤选出来的书生太文气。”
“陛下,这就是你不懂了。”陈淼板着一张俏脸,深沉道,“所谓日久见人心,阿宁近日里没少和小姐妹们上街,可是在市野之中,大大地增进了对康探花文采的了解,又见他外出办公时,长身玉立地往人群中一站,可不就被勾动芳心了吗?”
容凛:“……她这是为色所迷。”
“……反正效果都一样!”陈淼果断道,“主要是阿宁近距离和人交流过几次,发现康探花待人处事的态度和她一样,说话也可有意思了!”
一说起这个,容凛顿时面无表情:“哦?那是怎么个有意思法?凭康怀英的那篇《赏花赋》吗?”
陈淼呛了一声:“咳,欣赏美人,又不是什么过错?不就是爱画画了一点吗?细说起来,也没听说过康翰林真和女人有什么实质上乱七八糟的关系。”
陈淼说的时候,有一点点止不住的心虚。
其实有关于康怀英,她还出于好奇问过其情况一二,知道他出身北省一县,滋源来自企鹅群要而无要死要死幺儿整理祖上甚至还是个军户,因而自幼习得弓马娴熟,但同时又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过目不忘的神童,从而获得了关心本地教化又爱才心切的知州关爱,知州当堂考教了一番,见猎心喜,推荐其入了州学。
康怀英虽年纪轻轻,却也眼见着前程远大,然而之所以二十有余婚事却还无人问津,除了康怀英本人有些清高之外,也是因为他擅画美人像的名声传得忒远,是个自诩矜贵的好人家都不敢轻易下手。
但常宁却在和康怀英聊过几次过后,和人一拍即合——世间自有殊色,而人怀爱美之心,胸怀持正,清者自清嘛!
当时陈淼听说了,就觉得若果真如此,那这位康探花倒是挺和常宁有共同语言的。
谁知陛下却说:“姑祖母那的态度不好说,不过我认为,表舅表舅母他们夫妻俩,是不大可能会同意的。”
陈淼鼓了鼓脸颊,觉得好奇了:“那又怎么样?”
她倒没有怀疑常家表舅一家是因为嫌弃康怀英家境差一些,毕竟先前他们安排给常宁“相亲”的那些进士才子们,也不尽是出身显赫的。
容凛淡淡道:“他们只是有点不想……常宁成为下一个大长公主。”
平德大长公主始一降生就最获宠爱,一直到长大、成婚、丧夫、年老,历经三朝,期间她颇具野心,也不缺将野心变作现实的地位、手腕和魅力,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名望和作风冲刷下来,哪怕她再多纳几个面首,民众甚至已经习以为常地加以讨论。
但习以为常归习以为常,过去几十年里,也从不缺抨击她不守妇道、放荡不堪的人群和言论——常如安虽态度暧昧不清,看似对母亲的作为照盘全收,常府这么多年的低调也权当默认,但可不见得再接受一个随了祖母的女儿。
更何况,常宁可万万不比大长公主当年地位崇高,说一不二。
“听起来可真点奇怪。”陈淼展了展书册,确认其没有一丝折痕后,将它放到床头,“我还以为,哪怕阿宁成了亲,万一日后夫婿变心,阿宁父母便先一步赶来疾呼踹了那男人呢。”
容凛先是“嗯”了一声:“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不过,淼淼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淼蹭了蹭枕头,说得理直气壮:“就是这个意思啊!如果遇人不淑的话,在男人和自己之间,肯定是选择自己的啦!”
在等级分明的年代,纵然相比前朝来说,大虞已属对女子颇为优待了,譬如不禁女子穿着,胡服男装也能自由上身,女子亦可以自由出入许多公共场合,结婚也大都能自己拿主意,女追男也并不为社会风气所鄙夷,乃至男女离婚再嫁之事,虽不受鼓吹,可也并不会受多少人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