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苏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钻出来的!”
“栾姑娘,”岁云岐有些惊讶,他御剑靠近了些,“有什么事?”
荧惑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说:“好没劲,我想吹吹风。”
许苏道:“吹什么吹,你还有伤呢。”
荧惑道:“区区剑伤——”
许苏道:“你可别说自己快好了啊,就是因为顾及你有伤,阿云才把去栾家的路程定为了三天,怕你舟车劳顿、旧伤复发!”
岁云岐皱起眉,阻止道:“阿苏。”
许苏立刻离远了三尺:“你们聊,你们聊。”
荧惑有些吃惊,她脖子上的伤口早就好了大半,虽然看着深,但有各路灵丹妙药顶着,现在哪怕用些力气按伤处也不觉得疼了。
也就是她现在用着身娇肉贵的大小姐的,若是以前魔尊的身体,根本不用卧床静养,随便包扎一下就能活蹦乱跳。
荧惑问:“事情那么多,不耽误时间吗?”
临走前她问了问桑榆,听说这次去栾家,把藏书带走只是一小部分事情,安置山外的随修弟子、去山下查魔修痕迹、将已经焚烧过的遗骨收整,都是大事。
岁云岐道:“有些已经在做了。”
这么多年,荧惑血里来火里去的,人人都拿她当硬钉子,没人敢惹。重生之后因为这身体的缘故,居然被人当做了瓷娃娃,还真是新鲜的体验。
荧惑笑起来:“那多谢你啦。”
岁云岐并未直视少女的笑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没关系。”
赶路加上沿途休整,最终到达栾家时恰好用了三天。
清正宗提早有人来收拾过了,满地鲜血尸体已经都不见,整个栾家除了显得空荡荡一些之外,其他倒是还好,看不出曾经发生过灭门惨案。
方家主仍然到哪里都拿自己当主角,指使着随修弟子们去后山收殓遗骨。
荧惑懒得搭理这人,姜家主显然是把自己顶撞他那事和这姓方的说了,老家伙一路都没拿正眼看过她一眼,不过这也正好,她也不想争这个口舌之快。
“我房间就在后面的庭院,”岁云岐也刚好忙完,回到正厅。荧惑喝了茶,休息够了,走上去邀请,“有些书要搬,我们一起吧。”
许苏道:“你随便找个弟子不就行了?”
荧惑问:“他有事?”
许苏眼睛一蹬:“安置栾家的弟子啊。”
荧惑道:“随便找个人去呗。”
许苏:“你!”
眼看两个人又不对付上了,岁云岐道:“我先陪栾姑娘搬书。”
许苏只好叹了口气,扭头认命了。
从前厅绕到庭院,要路过一小块精致的花园。
荧惑忽然发现自己差不多就是在这附近苏醒的。
“我在这里被袭击了,”她道,她猜这次回来也有可能是一次考验,清正宗的人未必全信了自己,所以打算时不时编些信息出来,伪装成亲历者,“重伤昏迷醒过来之后,身边都是死去亲眷。”
岁云岐听后有些无措,他犹豫着,慢慢问:“你很怕吧?”
怎么说呢。
真栾如估计一睁眼就被吓疯了,但她是魔尊,清正宗的头号敌人,在传说里青面獠牙、无恶不作,一般大人讲鬼故事吓唬小孩,主人公就是荧惑。
不把孩子们吓哭就算她吃素了,又怎么会害怕死人?
“清正宗会保护你的,”岁云岐神色关切,“现在已经没事了,你——”
荧惑干脆利落地打断他:“那你呢?你不保护我?”
话题跑得太快,岁云岐先是一怔,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忽然有些慌乱。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岁家的人,当然、肯定会……”
荧惑道:“说你自己。”
她实在是变了很多,原先的栾如很少会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连和人发生矛盾也是,被学生评价之后,文家主问栾如是不是真的看轻他们。
当时的栾如冷淡又孤傲,并不直说,只把事件叙述了一遍,最后才说她看轻的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对待学习的态度。
大家听后都松了一口气,觉得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吵嘴,不是大事。
结果栾如又接了句,但长此以往,他们也不会长成能被看重的人。
这下,矛盾激化,之后几家气氛都变得古怪了。
前几日他听说对方居然为了学生们顶撞姜家主,虽然提到这件事的姜咫用了抱怨和嫌弃的语气,但却能听出来他们关系缓和了不少。
岁云岐很惊讶,同时也隐隐有些开心,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看着眼前人明快的笑意,岁云岐莫名生出一种该在此时郑重其事的心绪来,便认真点头,像是某种约定:“我也会保护你。”
少女露出比春花还要粲然的笑脸:“那我提前多谢你啦。”
没多远就是女眷们的院子,荧惑来过一趟,轻车熟路,但也不忘给对方提前垫了一句话:“我娘前一阵才替我收拾过房间,我需要的那些书也不知是被收到哪儿去了,你陪我找找。”
岁云岐当下就理解了:“我爹也会这样。”
栾如的房间进去后先是个小厅,有软塌和矮桌,后面放着一幕屏风。左侧是卧室,铜镜、红木柜、闺床、幔帐,没什么特别的。
绕过小厅的屏风,后面才是别有洞天,书房空间比前面加起来还要大,放置着四个大型榉木书柜,书桌旁还有个具柜,柜门半开着,有卷书在里面,像是主人匆忙搁置的。
反正不是自己的房间,荧惑也不客气,布置了任务,两人一同翻找。
她需要的东西,是栾家关于夺舍、献舍这门学问的基础典籍,除此之外还有不传秘法,这个估计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
虽然任务量不大,但栾如的藏书实在是太多了。
而且她没什么好习惯,并不把书分门别类放好,也有可能是这大部分书的品类比较特殊,也不好分,比如有本书是教人如何降服狗的,放在畜牧或者食谱似乎都可以,可是翻开内容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伏狗诀:左手挑寅、剔丁、掐戌,念“云龙风虎,降伏猛兽”,其犬不吠而去,不咬人。①”
荧惑心想什么玩意儿。
岁云岐正好回身,看到她这副模样,便走过来看:“这是方术?”
荧惑道:“我们等下出去试试。”
不一会儿,他们身边的书就已经垒了四摞半人高,什么内容都有,但真正有关于夺舍和献舍的,只有五本,好在内容比较详实,也算是有收获。
晚春天热,两个人额上都见了薄汗,荧惑开始累了,往地上一坐,用手背蹭了蹭脸:“我不行了。”
岁云岐放下手边的两本书,走过来:“剩下的我来。”
“买书的时候不嫌多,真的开始收拾了才会后悔。”荧惑喃喃道。
她目光在书房转了一圈,忽然看到那本塞在具柜里的书卷。
拿过来翻开,居然是个半虚构的话本,内容经据典,全是离奇的史料。
岁云岐像是成了只会好奇的小孩:“那是什么?”
荧惑扫了一遍,笑了:“是个很离奇的故事,说有个美貌村妇,通神明,能请魂降体,还说自己是狐仙转世,很多人相信她的本事,给她钱,让她帮忙。”
岁云岐道:“本事这样大?”
“不止呢,”荧惑继续讲,“后来有人把她告官了,说她是个骗子,就是个普通人,根本什么术法也不会。”
岁云岐眉头皱了皱,道:“是个行骗者吗?”
荧惑道:“当然不止啦,他甚至不是女人,是个男的!”
这人原本是个男子,父母早亡,而他男生女相,被邻村一个有钱人看上并且娶进了家门,为了不被闲言碎语干扰,他还换上了女装,两人一过就是十二年,居然没人发现。
十二年后,他的丈夫重病垂危,临死前说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娘子,于是找自己的兄弟来,把媳妇托付给了兄弟。这兄弟呢,原本就惦记着哥们老婆的美貌,这下欢天喜地娶进家来,这才发现,美女居然是个男人。
这男子怕被休妻,便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说,我可以赚钱,我能装方术士,于是夫妻二人开始招摇撞骗,最终骗得盆满钵满。
当然,最后东窗事发,一人处以死刑,另一人被流放。②
就像是当初在魔宫给年幼的虚花讲故事那样,荧惑绘声绘色地把书上男扮女装的奇闻异事复述了一遍。
岁云岐眨眨眼,被这个故事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生活环境枯燥,自小没出过清正宗,甚至连岁家也很少离开,生活里只有练剑和修道,别说是看这样的话本,甚至没去过茶馆听过说书。
“有趣吗?”荧惑看对方呆呆看着自己,伸手晃了晃,“傻了?”
岁云岐连忙道:“有,很有趣。”
荧惑看他这幅着迷的样子,用膝盖想也知道肯定是对这些故事感兴趣了,可怜这些清正宗的小修者,从小什么都接触不到,一个个闭塞又古板。
这下好了,就让她带着他们了解了解什么是真的快乐。
“那这些话本我也都带走吧,”她指了指书柜旁的一摞书,“回去讲给你。”
岁云岐听后,忽然露出了几分笑意。像是冰雪消融,冲淡了他气质中的那些顽固不化的清寒,变得鲜活起来。
“好。”
第13章 无俱剑主
翻到最后一个书柜时,荧惑看到了大量和修魔、魔族、魔域有关的笔记,似乎是栾家发动围剿之前做的功课。
看来在杀魔尊这件事儿上,栾如功不可没。
把那些书都搬出来,荧惑饶有兴趣地揪起书的一角,问那边的少年:“这些东西你学了多少?”
岁云岐低头看了内容片刻,道:“有关魔尊的部分都熟记了。”
“怪不得只有你能杀了她,”荧惑想起这事就恨得牙痒痒,偏偏还得装出一副钦佩不已的样子来,“看来是把她的弱点都摸清楚了。”
杀了邪异门的魔尊,哪个清正宗的人不得挺胸抬头,骄傲一番?
原以为能看到眼前这小子难得一见的得意,却没想到岁云岐唇角原先那点笑忽然都消失殆尽了,他摇了摇头,露出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
好啊,欲迎还拒起来了?
怎么杀了魔尊,反而像是他被糟蹋了一样?
她立刻把书本一扔,凑上去:“你怎么了?”
岁云岐思索片刻,最终无奈道:“杀魔尊,其实是胜之不武。”
荧惑听后眨了眨眼,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这小剑修在说什么呢?胜之不武?这年头居然还有人谈论公平问题?
他无俱剑主是什么人啊,正道新秀,清正宗的希望。
参与那场大战时还不到二十岁,根本没打过几场真刀真枪的仗呢,一上来就把敌人的老大杀了,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天选之子。
但现在天选之子觉得不公平,也太天真、太离谱了吧?
“你觉得哪儿有问题?”她问。
岁云岐沉吟不语,目光落在笔记上。
那上面写着:荧惑魔功,每六十年有“月缺”,需趁机杀之。
字迹娟秀,和这本笔记的其他内容出自同一人之手,应该就是栾如写的。
荧惑看到这里,倒是明白了。
她生前那门功夫练得其实就是三魂六魄,用一百多年的时间,将魂魄在血与火中淬炼得金刚不破,可以随意变换它们的状态、数量、形状。
也就是说,如果能找到法器和身体,那么她不但可以复活,还可以选择复活在几个人身上。
如果愿意的话,整个清正宗的人都有被她夺舍的可能。
只不过耗神耗力,她一直不屑这么做。
而被夺舍的那些人,不过是她荧惑尊主的容器罢了。
所以她才会在身死的那一刻扯断自己的魂魄,一部分残魂留在身体里被清正宗镇压着,让他们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但那不过就是障眼法。
因为这门功法整个世间只有荧惑一个人会练,所以想杀她并不容易。
而且那笔记中说了,她这魔功每六十年有一衰弱期,除非能直接抓到衰弱的那一天,否则就要再等六十年。
岁云岐应该就是因为这个觉得不公平,毕竟赶在了她不太能打的时候。
这些年清正宗为了降服荧惑没少费时间,毕竟一甲子衰弱一次,单凭一代人的努力显然是不够的,能摸清这个规律,应该有三代人都参与其中了。
荧惑想,她败得不亏,虽然是赶在自己功法微弱的时候,但清正宗也付出了多年的时间和人力啊。
她向来不是着急一时输赢的人,那时输了不打紧,她这不是正努力赢回来?
视线在少年身上一转,荧惑唇角绽开一个笑。
这笑若是槐川他们在,必定会觉得很熟悉,这是荧惑产生兴趣的表情,总的来说就是,大概没有什么好事会发生。
她想,这个无俱剑主,还真挺有意思的。
“你想过吗,”荧惑慢悠悠地抬眸,对上了岁云岐清澈乌黑的眼睛,“其实你能把魔尊杀了也绝不是只占了时间上的便宜。”
听到这句话,岁云岐有些错愕。
荧惑道:“魔尊六十年衰弱一次,她今年快要一百五十岁,证明这已经是第二次衰弱了,那第一次为什么没人能将她杀死呢?”
岁云岐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六十年前,荧惑当时还在为了一统魔域而四处征战。
邪异门的人比清正宗不讲理多了,进魔宫挑衅斗殴、想要杀死荧惑的人足足是现在的几十倍上百倍,而且是接连不断,按照一天三顿来的。
那么魔域打了几百场的大小战役,为什么荧惑还好好的呢?
当然是因为她把他们全杀啦。
两人把笔记收拾好,岁云岐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认真地说:“栾姑娘,我刚刚说的那些,并没有不认可你们事先准备这些的意思。”
荧惑茫然:“嗯?”
岁云岐道:“能够围剿成功,多亏了你。”
荧惑立刻明白了,按照栾如那个小心眼儿的程度,听完刚才那番话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岁云岐这是生怕她心有芥蒂,所以赶紧解释一句。
殊不知这壳子里已经换了芯,荧惑才不在乎这个。
她摆摆手,十分潇洒地说:“没有,我们家顶多就是个前期工作,主要还是看你,要是没有你,有八百个我这样的也没用。”
荧惑忍不住伸手在岁云岐肩上拍了拍,笑着劝慰:“不必太看轻自己,想杀魔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换个人来,必不可能成。”
她对正道其他人的实力再清楚不过了,就算所有人一起上也只有当明月苦养料的份,不知道清正宗积了什么大德,能养出岁云岐这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