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大将已死,军心大乱。
远处大奉军顷刻开动,伴着滚滚狼烟,气势磅礴的往丰州川前压来。
“主将已死,都听我的!”
一个南楚副将拔出主将的长剑,剑指向天,咆哮道:“不许退!列阵!应离阔的弟弟还在我们手里,我们……”
“咻!”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猛地从侧面射断他的脖颈,人头落地,血柱冲天!
应云卿惊恐的喘着气,扭头看向箭矢来处,发现南楚大军的侧翼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支身着黑衣头戴鬼面的骑兵。
这支骑兵行动间竟然无一丝马蹄声,目之所及只见尘土飘飘扬起、衣袂缓慢翩飞,可速度却极快,顷刻便快到眼前,在这大日头底下,显得鬼气森森。
“鬼面军!是鬼面军!”
南楚大军骚动起来,众将士面露惊惧,大军无法遏制的往后撤去。
也有胆大的将士,握着长刀想要将跪在地上的应云卿挟持起来,可只要敢迈进应云卿五步之内,无一例外全都成了鬼面军的箭下孤魂。
顷刻之间,应云卿身上脸上溅满血点,四周躺倒一片尸体。
前方大奉军行军极快,几近逼到眼前,侧面又有大奉奇诡鬼面军放冷箭,兼之主将已死,战局明显朝大奉有利的方向倒去。
南楚已经无力回天,大军军心失守,向后撤去,瞬息之间溃不成军,乱成一团。
鬼面军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撕扯追赶南楚大军,一路向应云卿奔来,将他围在中间。
高大的黑色骏马以他为中心,四蹄飞扬的奔驰,马上的士兵玄衣鬼面,鬼气森森,无一人下马。
应云卿有些紧张,紧张之余,还敏锐的发现,这些鬼面军马后的箭筒中箭羽为白色,显然射穿南楚主将的那支神兵天降的箭矢并非出自他们之手。
大奉的大军已经压了过来,三万大军的战马铁蹄溅起的漫天尘沙遮天蔽日,笼罩四野。
在某一瞬,围绕着应云卿的的鬼面军停止绕驰,齐齐向左右两边一退,一匹雄骏威猛的黑马载着一位身披玄甲、一身肃杀的高大将军缓缓迈步而出。
在滚滚的烟尘之下,在刺鼻的滔天血气里,在激烈的厮杀声与刀兵相接声中,应云卿抬起头,怔怔的与马上的将军对视。
乔迟赫赫凶名在外,他以为他必定长相蛮横,不似善类。
可那时他抬头一看,只看到混沌之间,天光乍破,千万道光线斜斜洒在马上的将军脸上、身上。
寒霜古剑光耿耿,佩之可以斩应龙。
只是阴山太古雪,为谁结此青芙蓉。
男子英武身姿如一把冷如霜雪的利刃顷刻划破天地,是他从未见过的姿容绝世,俊美如神……
“应云卿?”将军铿锵有力的发问。
“我是。”顶着满脸血点,应云卿恍惚应答。
下一刻,将军策马而来,单手将他提上马背,拍开他身上绳索,长臂一展将他护在怀中。
霎时,将军身上一股金戈铁马的铁腥气加上一丝苍松的冷香便强势的冲进他的鼻腔,让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别怕,我带你去见你大哥。”身后男子沉声宽慰。
他那时身形瘦削,身量还未长成。许是看他狼狈得有几分可怜,将军伸出大手揉上他的脑袋和后颈,从容不迫的姿态,像是顺毛撸一只瑟瑟发抖的狗崽……
如兄如父,包容怜爱。
第14章 第十四癫
景亲王的腿上经络已通,分明已经恢复了正常,却还在装双腿瘫痪,果然是在扮猪吃老虎。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正闭目养神的乔知予不动声色的捻了捻刚刚捂在孱弱公子膝上的那只手,心中升起一丝玩味。
回忆往昔,再看如今,对于面前这应云卿,她只觉得好玩。
景亲王应云卿,宣武的庶弟,早年因为给宣武挡箭,掉落马下,被马蹄踩伤,从此不良于行。大奉定都盛京后,宣武将自己这个弟弟封为亲王,赐号“景”。
因体恤景亲王身体孱弱,宣武特许他常住盛京,不用回到自己的封地。如此兄友弟恭,体恤幼弟,还使宣武在民间落了个“宽仁”的好名声。
然而景亲王却从未领宣武的情,反而是内心一直记恨当年宣武只顾杀敌掠阵,没有及时将他送医,最终让他最好的年华都在轮椅上度过。
亲大哥坐龙椅,成为九五至尊,享受天下跪拜,亲弟弟坐轮椅,成了个残废,忍受嘲笑怜悯。
何等讽刺,何等可笑!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都是一个爹生的,只因为时运不同,世道便如此不公。
嫉妒和恨意在风华正茂却不良于行的男子心中沸腾发酵,日夜腐蚀着他的心!
宣武帝可能并没有想到,自己出于愧疚把这个异母弟弟留在身边好生照看,结果照看出了一条嘶嘶吐信、阴暗爬行的毒蛇。
这条毒蛇治好了自己的腿,练就了一身高强的武艺,豢养了一支数量惊人的亲卫,在某年宣武帝带兵亲征朔狼之际,带着大军冲向皇宫,掌控了整个盛京皇城。
龙椅、玉玺、皇子皇女、文武百官、后宫妃嫔,全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积压了十余年的毒火一朝喷射,场面失控便成了必然。或许一开始他只想取代自己的大哥坐上皇位,好好做一个皇帝,可并不是谁拥有了龙椅、玉玺,谁让文武百官叩首称臣,谁就能做这个皇帝。
做皇帝不是游戏,皇权也并非游戏的奖励,所有精心策划的“谋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所以当宣武放弃朔狼,带领大军压回盛京时,景亲王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他自己也意识到,心心念念的龙椅他倒是真的能坐上去,但没有实力做支撑,很快就会掉落云端,沦为天下笑柄。
应云卿一开始就不想做笑话,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成了一个笑话……这难以挽回的局面让他愈加疯狂。
他恨自己的大哥!就是因为宣武高高在上,反衬得他的一切努力如此徒劳可笑,只能一辈子笼罩在自己兄长的阴影之下,至死也无法解脱!于是他冲到后宫,每天虐杀两个宣武最喜欢的妃嫔以作报复,杀完人,就把人的尸体挂在盛京的城门上曝尸泄愤。
世事真是不讲道理,男人争权,女人遭殃。这久居宣武深宫的妃嫔,又在何处招tຊ惹了他呢?
还记得一开始,他坐在轮椅上感怀世道不公,想要抢下龙椅,为自己争个公道,到最后,他自己僭夺皇权,便也成为了这不公的世道的推手。
乔知予当时入宫没有几年,还没成为宠妃,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嫔,因而暂时还没有杀到她。可她也被迫观看了一场这位癫公的屠杀盛宴。
那画面太惨,乔知予并不想回忆……
总之,应云卿清风明月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冷血歹毒的心。
今世,乔知予早早夺回漠北四镇十八州,把漠北戎狄朔狼部揍得哭爹叫娘,宣武再也不用御驾亲征,而应云卿也不再有大开杀戒的机会。她都快把这号人物给忘了,没想到今日正好撞见,便顺手试探了一下他的虚实,一试之下,果然发现他的腿已经治好。
腿都已经治好了,还要每天坐着轮椅出行,假装柔弱,今日还骗得她出演了一场“英雌救美”。
景亲王,他真的很爱演。
摇晃的马车逐渐行驶的平稳起来,市井喧闹声也逐渐弱下去。不一会,马车渐渐停下,书童尺墨在外喊道:“殿下,到了。”
乔知予睁开双眼,利落的抱起马车角落的“孱弱”亲王,跳下马车,大步往景亲王府而去。
王府门口,尺墨正手忙脚乱的差人取来备用的行椅。
靠在淮阴侯的怀里,闻着熟悉的苍松覆雪一般幽深的冷香,被这双有力的臂膀护持……饶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与算计,但此时此刻,应云卿的心中还是忍不住产生一丝悸动。
应云卿父亲早逝,与兄长应离阔也从不亲近,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便只在乔迟这里感受过如父如兄的关怀。这种感觉至今未变,像巍巍高山、像滚滚长河,强大而包容,让人心中孺慕不已。
乔迟,淮阴乔家庶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家主,乱世中拖着一群老弱病残,张开臂膀为每一个人遮风挡雨。
这个男人的肩膀也并没有那么宽,可却担了那么多的担子,当家主、当大哥、当伯父,还没成婚就得替自己那早死的二弟养娃娃,操着操不完的心。也许正是如此,让他自然而然有了长者的仪范,不自觉的对弱小晚辈进行关注和照看。
应云卿平生最恨别人对他施舍怜悯,可如果施舍怜悯的是此刻正抱着他的这个男人,他只怕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见过乔迟排兵布阵,明白他能力过人,也明白大哥的至尊之位,至少有一半都是乔迟的功劳。拉拢了他,世家、武将,将纷纷倒戈。
更何况,乔迟自己不清楚,但他应云卿旁观者清,知道这个俊美无俦、位高权重的淮阴侯在盛京上层是多么炙手可热。
每逢参加时节宴会,只要乔迟一走进众人之间,那些王孙贵女、门阀贵胄,纷纷像闻见腥气的恶狼,在明处在暗处,借着觥筹交错,将炽热的眼神一层一层黏附在他的身上。
三十有五的男人,正当年富力强,又是如此昂藏伟岸、英武不凡,世家大族的出身、万人之上的权势、铁血金戈的阅历,让他浑身萦绕如兰如麝般稳重成熟的长者威仪……
让人想面红心跳双腿发软的跪伏在他的膝前,唤他“兄长”,唤他“父亲”,浑身赤|裸,请求他的垂怜。
应云卿的双手攀在面前人的肩上,感受着掌心炽热的温度,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所有人想吃一口的,他也实在太想尝尝,就像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也想要一样。
“臣告退。”
乔知予俯下身,稳稳将他放在行椅上,告辞离去。
“淮阴侯!”
应云卿匆忙叫住她,随即抿了抿唇,有些羞赧的说道:“多谢乔大哥。今日之事是云卿任性,不要告知皇兄。”
乔知予立在景亲王府门楼下,回过头看他一眼,只见一身月白锦袍,温润如玉的公子坐在行椅上,冲她展露一个充满感激的温和笑颜。那模样真是朗月清风,温文尔雅,顺眼极了。
“好。”
乔知予兴味盎然的看了他一眼,应承下来。
走到街巷尽头,乔知予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远远看去,依稀可见人矮手短的小书童招呼着护卫,把主人的行椅抬起来,好越过景亲王府那高高的门槛。几个看门的护卫赶紧把武器放在一边,手忙脚乱的围了上去。
自己的戏瘾过不够,如今竟还舞到她面前来,这戏精亲王,不会是想搞她吧?
乔知予无意识的摩挲着墨玉扳指,眯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随即摇了摇头,背着手往淮阴侯府走去。
有时她都会感觉到不可思议,感叹人怎么会这么蠢!
应云卿、皇后、杜修泽,明知道她血将星乔迟凶名在外、城府极深,竟然还一个个都在她面前耍心机,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她要是看不出来,这三辈子加起来六十年真就活到狗身上去了。
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宣武帝。乱世十六年一路走来,她是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是数十次拉他逃离险境的救命恩人,是这大奉的柱国重臣!结果他屌脸不要,对着她这个兄弟、恩人、重臣暗中发情。
他们凭什么觉得她会沦为他们的掌中之物?
难道她这个身高八尺、肩宽腿长、胸肌梆硬的“魑鬼”将军,这个三十有五、威严莫测、城府深沉的老“男人”,这个集一族之长、世家之主、武将之首于一身的帝国重臣……看起来懵懂纯真、柔弱可欺,很适合被人强取豪夺,按头爆干,囚为禁脔?
有些人,真的必须好好感谢系统。
若不是她乔知予还被系统约束,还顾念着要好好完成任务,这些人,她要挨个挨个的玩,把他们……全都玩烂。
淮阴侯府近在眼前,乔知予长长吐出一口气,掩去眼底晦暗,迎上前来汇报的禄存。
当街纵马的马夫已经捉获,移交京兆尹处理。那个使用假|钱的小贩再未捉到,但不言骑接下来会仔细盯梢。
除此以外,禄存还将功赎过,从狐尾巷替乔知予找到了那位善舞的李教习。
“老身见过侯爷。”
身材干瘦,鬓发斑白的老婆婆一身靛蓝素衣,不卑不亢的给乔知予行了一个万福礼。
乔知予伸出双手将婆婆扶起,诚挚道:“日后姻姻就交给教习了,肯请教习务必倾囊相授。”
第15章 第十五癫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又是一个艳阳天,光线透过稀疏的树叶,撒在淮阴侯府的庭院里。
庭院的主人盘腿坐在木廊外一树红枫之下,身前的木几上,摆着一叠炒豆,一壶好酒。
时有微风拂面,吹来金桂清香,乔知予惬意的昂首感受着这少有的宁静祥和时刻,舒适的深呼吸了数次,施施然举起酒盏送到唇边。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面前木廊上的屋里传来,突兀的打乱淮阴侯难得的片刻悠闲。
“轻点!轻点!你想杀了我吗?”
“姑娘的筋骨太硬,要想打开,必须吃苦,别怪老身手重。”
“大胆!放开,你算什么东西,我是淮阴乔家嫡女,我命你放开!”
“老身受侯爷所托,忠侯爷之事。姑娘,想做人上人,须得吃苦中苦,忍住了。”
“啊!!!!!”一声惨叫划破云霄,惊飞树顶栖鸟。
过了会儿,屋中才继续有声响传来,竟是少女带着哭腔的虚弱控诉声:
“呜呜呜呜……我要让伯父杀了你,我要让伯父杀了你!”
乔知予无话可说,摇了摇头,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又伸出筷子,去夹炒豆。
真是个废物。想得到宣武帝的喜欢,想舞姿曼妙一鸣惊人,想地位尊崇宠冠后宫,然后连压个腿开个筋都做不到。既要又要还要,却连丁点苦都吃不下。
愚蠢、贪婪、懒惰,姻姻啊姻姻,真不愧是虐文女主,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想她乔知予为人勤勉,艰苦朴素,甚至为了拿到期末一等奖学金三天三夜不睡觉把自己给活活累死,她上辈子到底是缺了什么德,要让她来帮扶这种货色。甚至这女人连身为小说女主最基本的操守“善良”都没有,前两世又蠢又坏的把她给卖了,养不熟的白眼狼不过如此。
难道这就是任务拍档之间的极致互补?难道这是她乔知予该得的?
她乔知予除了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学习上又太卷以外,以前可是个大好人,所以这三生三世,就得活该被恶人整治?
操他爹的天道好轮回,真想发他妈的癫,把这个世界的骨灰给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