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初歇,百废待兴,大量空置的中央、地方官位需要有人前去就任。只有完善的官僚体系从旁辅助,庞大的帝国才能正常运转。
在宣武看来,如今急需网罗人才,让天下英雄为大奉所用,让世间最聪慧的一群人围绕在他的周围,按照他的意志,将这凋敝的天下慢慢推向繁盛。选拔英才最迅捷的方式便是科考举士,是以他一早就吩咐礼部下去筹办,准备重开科举。
然而此举却在文臣中激起了大量反对的声音。以老尚书令为首的一批出身高门士族的重臣,义正言辞斥责科举乃前朝旧制,是燕殇帝所创的灭国之制——正是由于燕殇帝固执己见推行科举,令门阀世家离心离德,大厦将倾之时便再无人帮扶,致使国破家亡,朝迁市变!
在群臣激烈反对之下,宣武重开科举的计划推进得异常艰难,竟然险些全盘流产。
阀阅世家,真是令宣武帝又爱又恨……
十六年乱世中,宣武帝没少依靠世家来站稳脚跟,文臣如杜修泽,武将如乔迟,都是出身世家大族。大奉创立后,若无世家投效,带头叩伏于他殿前,这天下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归心。
为了拉拢门阀,稳固江山,宣武不得不将大量官位授予世家子弟,换得他们背后那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庞大世系对大奉这个新生王朝的忠诚。
可世家子弟毕竟是世家子弟,即使他们身披大奉的官服,站在这紫宸大殿中,恭拜他应离阔这位君主,经办着天下百姓的事计,但他们的心里面最忠诚的还是他们自己那个姓氏!
他们先是世家子弟,再是这大奉的官,天子的臣,百姓的父母亲。
也正因如此,宣武重开科举的提议才遭到如此猛烈的反对,只因以科考取官利于寒门,挤压了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孙们靠荫庇入仕的名额。
在无可奈何间,宣武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君”,什么又是“臣”。
世人总以为天子万人之上,势位至尊,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辖制,实际上,天子处处掣肘,而掣肘他的人,竟然就是奉他为君的这群臣子。再精明强干的天子都要靠臣子治国,若群臣一致反对某事拒不执行,天子亦不可能与所有臣子为敌。
权,权,权。
这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这位开国之君在心底念出这个字眼。
即使贵为天子,手中权力依旧远不能满足他的欲求,他要将所有碍眼的东西全都踩在脚底,让群臣如臂使指,让天下叩听号令,让他的声音能够抵达大奉的每一块土地!
“臣以为不妥,贡院虽建,考制未明,重开科考一事,或可延后,以求稳妥……”尚书令李正瑜站出来,语重心长的建议道。
此言一出,文臣附和声一片。
又是这个李tຊ正瑜……陇右李家家主,盛京世家之首,德高望重却狭隘自利,身居尚书令之位,位同宰辅,却从未有一日顺过君心。不听话,还对着主人狂吠的老狗,越看越不顺眼。
应离阔不悦的收回目光,面色沉沉。
越是这种时刻,他越尝出私权的重要之处,既要顾及朝堂又要顾忌世家,若不是他的手下有不言骑和刑台,真拿这老家伙没办法。
仍记得乔迟在创立这两处时曾说过:“天下,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陛下居庙堂之上,四方掣肘,若想办什么私事,不言骑与刑台尽可听任差遣。”
他那时还笑叹不至如此,如今一看,只觉乔迟当真目光如炬、渊图远算。
文臣这边吵嚷一团,武将那边依旧恭默守静。
穹顶高阔的紫宸殿右侧,五大国公、八大开国郡公、十二大开国侯,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老实本分的捧着自己的玉笏板。
这些都是曾抛头颅洒热血跟着他应离阔打天下的兄弟,里面也不乏世家子弟,但自从定都盛京后,便都释了兵权,领了闲职,日复一日来朝会上站桩。人人都一脸敦厚,从未听谁有过丝毫怨言。
反观这群世家出身的文臣,乱世之中明哲保身,大奉建立后便依靠祖上福荫捞得官当。在李正瑜带头之下,欲求不满在这紫宸殿中上蹿下跳,简直就是乱臣贼子!
紫宸大殿中百官聚集,人声喧嚷,又兼点了御炉、燃了灯柱,很快闷热起来。
宣武帝身穿厚重衮服,身下龙椅垫子也极厚,燥得他眉头紧蹙、焦躁不耐,无意识间将目光投向整个大殿中最能让他安心的那人。
在一群不修边幅的武将之间,那道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的身姿格外惹眼。
乔迟的眉眼深邃,平日里总是目色沉沉,像一柄锋利的薄刃,凌厉慑人,令人不敢逼视。
他总是习惯微微蹙眉,用那双漆黑的眼瞳默默的打量旁人,面色冷淡。如若他一反常态的将长眸缓缓眯起,唇角再勾起一丝笑意,还貌似赞许的微微点头,就意味着有人要在他手里倒霉。
淮阴侯乔迟,从来威严冷峻,令人难以接近,可今日的他,似乎格外不同。
朝阳从天窗中照入大殿,一道光柱落到乔迟近前,黝黑发亮的青砖地面将这如水如波的日光映到他那俊美深邃的脸上,模糊了过于锋锐的线条,在柔光中,竟然显出了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润如玉的模样……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方知。
应离阔从未像此刻一样意识到,如果没有十六年的乱世,那从尸山血海中升起的凶名赫赫的血将星,亦会是一个舞文弄墨、温柔缱绻的高门世家公子。他会在合适的年龄,合适的时机,遇到一位世家贵女,然后与之携手,恩爱到白头。或许在想到那位女子的时候,他会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就像此时此刻——心神不属,眉眼带笑。
他在想谁?
有谁能入他的眼,勾得他在大殿之上都敢神思恍惚!
莫名其妙的怒火在应离阔的心头炸燃,衮服袖中的大手猛地攥紧。
一直以来,“淮阴侯”这一称谓在应离阔的心中都有着两层意义:
——是乔迟,是他的兄弟,他该敬他、重他!
——是十一,是他的亲近之人,他想爱他、占有他!
如今他对他的私欲越发炽热,可又碍于目前须依仗他操控不言骑牵制世家,甚至连一丁点心意都不能向他表露。这九五至尊坐得瞻前顾后,直叫人心头火起,烧得人理智全无,直想做个暴君,做个昏主!
乔迟乔迟,你为什么这么招人爱,又这么招人恨?
为什么不能一分为二,一个坐明堂,做朕的能臣,一个入后宫,做我的情人。
第17章 第十七癫
“江南江北三年大旱,赤地千里,流民无数。如今国库空虚,应以赈灾为重,臣认为,北疆阵亡将士抚恤可延迟发放,而以黎民为先。”
这句话飘飘悠悠落进耳朵里的时候,乔知予还在幻想任务完成以后的幸福生活,听闻此言,脸上的笑都还来不及收,嘴就先问出了声,“嗯?你刚刚说什么?”
她眼神从玉笏板上移开,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来,扭头看向殿前文官,眉眼中还带着些还未散去的笑意,声音却已经冷了下来:
“再说一遍。”
紫宸殿中,站在百官前列的尚书令李正瑜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作为陇右李家家主,耳顺之年的他乃三朝元老,连前朝燕炀帝也要敬他三分,自然不怵身后这个小辈。
他面色无波,施施然继续道:“这笔款项,当拨予工部,兴修水渠,抗旱解涝。此项功绩,利国利民,可彪炳千古。”
竟然想动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想动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那群人用命换来的对一家妻儿老小的保障?!
乔知予心头火起,突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玉笏板宽宽大大、长长扁扁,好像很适合用来抽人的脸。
“老小子你放什么屁!”
成国公钱成良率先站出列来,拎着玉笏板指着李正瑜骂了一句,随后望向龙椅之上的宣武,告状道:“三哥,你看这老不死的缺不缺德,打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来了!”
“竟敢打抚恤的主意……”
“脑子老糊涂了就退下来,让脑子聪明的上去……”
“这么阴损,你也不怕这万千将士半夜亡魂入你梦中?”
“老小子想得倒好,那么多将士的妻儿父母你来养?!”
……
武将们纷纷附和,一个个都是冷笑不已。
大奉建国伊始,文臣与武将之间就并不和睦。
文臣自诩出身世家,看不起武将出身草莽,又畏惧武将满身血气蛮不讲理。武将则知道自己不讨那些酸腐文臣的喜欢,也看不起他们繁文缛节,没有骨气,靠祖宗荫庇入仕为官。
两边本井水不犯河水,街上办事看见了也就是面子上的点头之交,可今日李正瑜这一句话,彻底把武将们点燃!
——那可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抚恤钱!
抚恤钱连发五年,每年每个阵亡将士的家属只能领到三匹绢。三匹绢,也就只值一两二钱。一两二钱银子,抵不上这些世家贵胄一顿饭钱,却是家里没了男人的妇女老弱一年的生活支柱。
“老东西,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
老五齐国公郑克虎忍无可忍,站出来就破口大骂,脸上那条从颧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疤痕狠狠抽动了几下,愈显狰狞。
“若不是我们这些莽夫抛头颅洒热血,收复了疆土平定了战祸,你能站到这紫宸殿里,穿着这身官服,耀武扬威的朝我们放屁?抚恤你也敢动,知不知道如今大奉将士有整整六十万,动了抚恤,你让这六十万将士怎么看?让这六十万将士寒了心,大奉的疆土谁来守,你这个老不死吗?!”
“休得放肆!”数个文臣大声呵斥。
“齐国公慎言……”
“这里是紫宸殿,天子面前,怎可如此粗鄙!”
须发皆白的尚书令李正瑜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制止了众人。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忧色深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没有民,哪里来的军,又何来国?如今国库空虚,如若不依此下策,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南江北两百余万户百姓背井离乡,沦为流民?两百余万户,就是八百万的民啊,陛下。”
“这不是下策,这是下贱!”谯国公庾向风唾了他一声。
李正瑜对他不做理睬,继续语重心长道:“试问这八百万的民,一旦生变,有谁可将其阻拦?十万将士的抚恤并非不发,只是暂时挪作他用,日后国库充裕,再行补发罢了。”
等日后国库充裕,那十万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早都饿死,补发给谁,买成纸钱烧给鬼?
不愧是三朝元老的老狐狸,还开始拿民变来恐吓宣武,自以为摸准了帝王心术?殊不知第一世时,当应离阔坐稳江山,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乔知予抬起沉沉的双眸瞭了这位一脸忧国忧民、看似正直不阿的老尚书令一眼,施施然站出列来,沉声道:“国库空虚,古今应对之策不过‘开源节流’,尚书令此策属‘节流’,实乃下下策,臣有一计,可做到‘开源’。”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文臣们眼神显然有些好奇,而武将们则熟稔的抱起手来,互相挤眉弄眼的逗趣,准备开始看十一耍猴。
李正瑜转过身,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徐徐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看着身后这个后生,询问道:“老夫此策为下策不假,但何谓‘开源’,难道淮阴侯真能无中生有?”
“自是不难。”
乔知予长眸缓缓眯起,认真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盛京东郊有处宝山,名为明珠tຊ山,此山灵气蒸腾、山体浑圆,走两步就可以看到一个土包,土包里全是金银财宝。晚辈不才,八年前,曾经带兵挖过一次,只挖了半边山,还剩半边,现在正是故地重游之时。”
此话一出口,整个紫宸殿都寂静了,静得可怕。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乔知予不疾不徐的补了句。
此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武将们的憋笑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每一个人都憋得脸庞通红,不敢笑得太大声。
文臣们却笑不出来。
——明珠山,是陇右李氏的祖坟,当年被这缺德煞神库库一顿猛挖。
事实上不止是陇右李氏,乱世中大奉军军资告急,在场其他的世家的祖坟,当年也险些被扒……
见此人挖了一次不够,还挖上瘾了,竟然还敢打自家祖坟的主意,李正瑜的手抖了起来。他指着乔知予,气得颤颤巍巍,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要背过气去,“你……你……”
“泥,泥,泥埋剑戟终难久,水借蛟龙可在多。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乔知予优哉游哉的答道。
李正瑜被气得面红耳赤,一手指着她,一手抚着胸,喘着大气道:“我……我……”
乔知予笑眯眯的看他,“卧,卧,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宣武帝虽然不喜这老尚书,但也怕他被当众气死,连累自己的上将军被后世史官唾骂,便抬了抬手,“赐座。”
很快,两个太监躬身抬了个紫檀雕花椅上殿,将快要厥过去的尚书令大人扶着坐在上面。
文臣队伍之中,户部尚书杜修泽打从一开始,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殿前那抹长身玉立的身影,眼见那一向倚老卖老的李尚书被那人气得直抽抽,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明珠山确实是陇右李氏的祖坟山,而乔迟和这明珠山的因缘,还要追溯到八年前。
八年前,乱世之中,狼烟四起,八方逐鹿。
一伙叛军猝不及防攻占了盛京。
叛军们将盛京所有世家的家主和长子长孙全都捆到紫宸殿,逼着所有世家认他们那草莽出身的叛军头子张巢做天下的主人。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无论是谁登上王座,要想治理天下都得对阀阅世家礼让三分,还从未有过有谁用刀架在世家脖子上逼世家读书人磕头认主。
阀阅世家传承数百年,多少都有些骨气。但叛军的刀,是真的凉啊,架到人的脖子上,来自黄泉的寒气就从九幽之下一个劲儿的往人的身上扑,扑得人两股战战,气节全无。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忍气吞声是君子,肯吃亏方为志士;为人何必争高下,一旦无命万事休……想必在那顷刻之间,大世家的家主们长子们那学富五车的脑袋里便冒出无数条前贤箴言。这些箴言孜孜不倦的告诉他们,该低头时还得低头,乱世之中,命比骨气重要。
就在一众世家准备豁出脸去,纳头便拜之际,有一个弱小却坚决的声音在紫宸殿中响起:
“我淮阴乔氏,不拜无名之辈。”
发声的人是淮阴乔家的老三乔怀,是个又白又胖,又懒又馋的矮小青年。
叛军们知道,淮阴乔家是江南世家之首,早些年在盛京世家中也排得上前三,可子孙不肖,已经跌落成二流世家。乔家家主名乔迟,突发奇想抛下一大家子人去做了武将,不在京中,于是叛军闯进乔家只抓到了乔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