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胖子,敢不敢再说一遍!”叛军的一个副将率先反应过来,面目狰狞的怒吼。
一向软弱不堪的矮胖子站出来,浑身颤抖的大声道:“我还可以再说十遍——我淮阴乔氏,世代簪缨,忠孝传家,不拜窃国之贼,不拜无名之辈!”
这一声在紫宸殿里久久回荡,如黄钟大吕振响在所有世家家主长子的心间,又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抽打在所有人的脸上。
想要跪下去的膝盖,无论如何弯不下去,可是谁又敢像乔怀一样有种去反抗脖子上明晃晃的寒刀?
他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叛军的首领张巢本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等着接受跪拜,见到乔怀如此,便提着大刀走到殿陛之间,居高临下的用刀指着他。
“老子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跪到宫殿外面,朝天大喊一百声‘淮阴乔氏都是贱种’,否则,老子就用这把刀,把你脖子上这颗脑袋割下来当尿壶!”
乔怀当然不愿意,于是紫宸殿中,这个高大魁梧一脸横肉的叛军首领便狞笑一声,提着刀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步都是杀气四溢。
杜修泽看不下去,差一点就要起身站起来——乔怀是乔迟的亲弟弟,他若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身首异处,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乔迟!
可父亲的大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他知道父亲的意思。他不仅是杜修泽,还是杜家的嫡长子、杜家下一任家主,他不该为自己的私欲让整个杜家受到牵连。
杜家,杜家,这个庞大的世家既是荣耀,也是责任,亦是枷锁,狠狠的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矮胖的青年陷入必死的境地。
乔怀孤身一人站在紫宸殿中,那一刻,大殿之中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乔家三子乔怀,这个脾气温吞的矮胖子往年爱参加一些诗社和宴席,和一群世家纨绔子弟们在花树下、溪流边一起吃吃喝喝,大聊老庄、般若之学,高谈阔论的研究一些什么“四大”、“性空”之类的话题,研究来研究去没个什么建树,朋友倒是结交一大群。
他其实是个很平庸的人,平庸的外貌、平庸的性情、平庸的才学、平庸的秉性。
可就是这样一个如此平庸的人,在所有人跪下的时候,他站起来;在所有人苟且偷生的时候,他将平日里世家子弟挂在嘴边的“气节”、“风骨”扛在肩上。
大殿之中数十个世家子弟受他所激,血气沸腾,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都被自家父兄拼命的按下去。
乔怀的眼圈通红,像是想哭,但又咬咬牙,把眼泪咽了回去,再颤颤巍巍的把自己那矮胖的身躯打直。
殿外天地无风,浊云蔽日,殿内烛火昏昏,气息沉沉。
凶戾狠绝的叛军头子手中那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长刀朝他缓缓举起,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生死关头,往日困扰着乔怀的关于“老庄”、“般若”的玄而又玄的迷思似乎拨云见日,让这个资质平平的胖子突然开悟,圆润的脸上便显露出一丝释然与决绝。
“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迎白刃,犹似斩春风。”
“淮阴乔氏乔怀,今朝去也!”
第18章 第十八癫
杜修泽觉得淮阴侯的名字起得极妙——乔迟,虽名为“迟”,但他从不晚到一时半刻,总是踩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将乾坤扭转。
张巢手中长刀毫不犹豫狠狠砍下,在闪着寒芒的刀锋即将要触到乔怀脖颈之时——
“咻!”
一柄长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殿外顷刻而至,直袭张巢面门!
只见前一刻还凶戾跋扈的叛军首领瞬间方寸大乱,赶忙调转刀锋狠狠往上一拨,长剑带着万钧之力擦着他的侧脸斜斜往后飞去,电光火石之间,锋利的剑刃在他的颧骨生生剌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紫宸殿之中,所有世家子弟都被这突生变故赫然一惊,纷纷站起身,提防的望着大殿门口,脚下谨慎的往大殿左右两侧退去。
张巢神色错愕,愣了半晌,随即扭头望向大殿门口。
不知何时,守在殿外的兵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倒了一地。
寒风从殿外吹进紫宸殿,裹挟着肃杀的铁腥气,刮到人脸上,吹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大批黑衣轻甲、脸带傩鬼面具的士兵如九幽鬼魅一般围拢了上来。
“鬼面军,是鬼面军!”
“鬼面军为什么会在这儿,鬼面军不是该随大奉军行军吗!”
殿内数十个叛军顿时心神大乱,一个个拿着刀颤颤巍巍的往后撤,竟是未战先怯。
这伙叛军人数并没有很多,其主力也只是乱世中落草为寇的土匪,能占领盛京纯属机缘巧合。然而当时大奉奇诡无比的鬼面军之名已经传遍大江南北,那个如妖似魔的“魑鬼”将军乔迟更是已经凶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叛军首领大抵并不清楚,乱世之中那人丁稀薄的淮阴乔家到底是依恃什么无人敢动;他可能也压根想不到,淮阴乔氏的家主乔迟和吃人不吐骨头的魑鬼将军乔迟竟然是同一人。
有时候挑着软柿子捏也会捏到刺,而乔迟从未放过任何一个敢用刀指着他的家人的“悍勇之士”。
那天的天很阴,摘下鬼面的乔迟脸色更阴,在紫宸殿那张龙椅前,张巢的脖子被他盛tຊ怒之下慢慢拧成了麻花。
张巢,一颗即将寥寥升起的野心勃勃的乱世巨星,没等来天命,等来了堪比阎罗的煞神收命,就此折戟沉沙,死得异常难看。
整个紫宸殿聚集着盛京三百多世家家主和其长子嫡子,总共有五六百人,但当时大殿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乱世之前意气风发、打马看花、笑起来如清风朗月的彬彬有礼的世家少年,许久不见,长得又高又壮,当着众人的面,长臂一展摁住叛贼,活生生将叛贼的头,从前面朝右拧了一个圈儿,又拧回前面……菩萨玉面、阎罗手段,这一幕无论何时回忆,都显得有些过于震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乔怀。
他眼圈一红,一边嚎一边连滚带爬的就扑过去,跪倒在一身戎装、满身是血的乔迟面前,然后抱着杀神的腿,毫无气节的大哭起来。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刚刚差点就没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哥,还好你来得及时,真的吓死我啦……”
“哥啊,呜呜呜……我好害怕,差点没命啊呜呜呜呜……”
弱冠之年的矮胖青年,那一刻像是找到了最大的靠山,抱着靠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清秀白圆的一张脸上,眼泪鼻涕横飞。
乔迟眉头紧皱,伸出手抓住他的后领,一把将他扯起来,语气严厉:“站起来,站直!像什么话!不许哭,丢人现眼,再哭就跪着挨抽!”
乔怀低下头吸了两下鼻子,抬眼看着自己大哥凶神恶煞的模样,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听话的站直了身躯,随后委委屈屈的踩着小碎步往乔迟身边靠。
乔迟身高八尺,肩宽腿长,乔怀却生得矮胖,个头将将只到乔迟的咯吱窝。看他那姿势,似乎也很想把自己顶到大哥的咯吱窝底下,一副试图大鸟依人的样子。乔迟走到哪里,他就巴巴跟到哪里。
乔迟此次并不是偶然经过,而是收到盛京被袭的消息后,特意带行军极快的鬼面军前来驰援。三千人一天一夜没有合眼,马匹跑死了八百匹。这笔账,乔迟记在了所有世家的头上。
人不是白救的,紫宸殿前,他施施然伸出手,管所有世家要钱。
至于要多少钱,他双眼一眯,张口就来:
“一流世家三百两,二流世家两百两,三流世家一百两。白银现结,概不赊欠。”
阀阅世家上百年的积攒,哪怕是在乱世,这笔银子还是勉强拿得出来。更何况凶名在外的鬼面军代替叛军接管了盛京,这钱,不交也得交了。
就这样,乔迟雁过拔毛,将盛京三百世家全都给撸了一遍,撸下来近五千两白银,全部给了当时军备极端紧缺的大奉军做军资。
当然,这三百世家里,也有少数硬骨头的。毕竟乔迟不是草莽张巢,他是世家晚辈,看起来又颇为俊美年轻,再加上他也并没有把刀架到所有人的脖子上,所以某些人便迅速捡起掉落在地的“气节”,拍拍尘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以陇右李氏为首的十余个一流世家,一个铜板也没给,他们的理由是——只想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并不想投效任何一方。
可能读书越多、越是聪明的人,就总是会把事情想得越复杂。三百两银,这几个世家没有一个拿不出来的,但在他们眼中,银子事小,站位事大。
这些银子落到乔迟手里十有八九就是去给大奉做军资,此举岂不就是等同于向天下人宣告,他们这些世家都站在了大奉一边?天下局势尚未明朗,过早递上投名状,日后新主登基若不是大奉,难道要让他们这些世家沦为天下笑柄?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乔迟真就仅仅只是为了银子。
李正瑜等人自恃声望门第高,自以为乔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毕竟哪怕是他背后效忠的大奉王应离阔,日后一统天下后依然要对他们这些底蕴深厚的阀阅世族客气相待。
乔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眸色沉沉的对着他们笑了笑。
——然后临走前,挖爆了所有人的祖坟。
那日的盛京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然而东西南北四郊却爆发惊天动地的哭嚎,此起彼伏的哭骂声随秋风飘得好高,好高……
思绪回归,杜修泽望着殿前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忍不住失笑。
即使已经进入而立之年,成了柱国之臣、成了一家之主、成了好几个孩子的伯父,乔迟内心最深处的脾性依旧还是这么桀骜,恶劣作弄人的手段亦不减当年。
身边的同僚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控诉乔迟令人发指的种种不堪行径。
可杜修泽却觉得,他在乱世之中磨砺出的这一丝带着野性与血气的不驯,让他比少年时更加秾丽,美如一块锋利的血玉,危险而华糜,直叫人心跳如鼓、目眩神迷。
紫宸殿中,左右两侧御炉燃起香烟缭缭。
乔知予望着坐在赐椅上气得浑身直颤的老尚书,徐徐劝慰道:“祖坟而已,不过是死人的钱,暂时挪给活人用,日后国库充裕,还可再行补回的。”
“陇右李家为国为民,深谙家国大义,此功绩足以彪炳日月、万古垂青。”
“尚书大人,您说晚辈这一妙策,到底可行不可行?”
一旁的武将纷纷捧哏。
“可行,太可行了!”
“妙哉!”
“哈哈哈不错,真不错。”
“都是死人的钱,这下谁还分得清将士抚恤和大人的祖坟,都一样都一样。”
……
李正瑜气得怒目圆睁,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乔迟和他身后的一众武官,咬牙切齿道:“竖子,竖子敢尔……”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拍案声如惊雷炸响在紫宸殿中!
御座之上,宣武帝再也忍无可忍,一掌狠狠砸在扶手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里怒火熊熊,“李正瑜!慎言。”
老贼臣,平日里仗着资历对他大呼小叫,他为了天下,咬牙忍了,今日竟然当庭呵斥十一!那是他这么多年来捧在手上,藏在心底,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他怎么敢如此对待?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他要他不死也脱层皮!
天子雷霆震怒,气势惊人。
百官躬身俯首,噤若寒蝉,大殿中九五至尊的威压沉沉压在每一个臣子心上,让人背脊发寒,再无一人胆敢奏事。
乔知予同样双手合拢,平举玉笏板于身前,恭敬的躬身垂眸。
在第一世和第二世,乔知予其实并不相信“天命”,也并不认为应离阔该是那个坐上龙椅的人。在第二世时,她甚至因为第一世的遭遇而对应离阔怀恨在心,动用了一些手段,想趁着乱世把这个人抹除,然而结果却是他总能凭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运气化险为夷。
后来她发现,世界运行或许确实有一些规律存在。或许刚好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天地气运隐隐聚集在应离阔这个小郡守的身上,推动着他无论是重复多少次,都能一步一步坐上至高王座。
做皇帝,他确实是有那么一些天赋的。
如今的应离阔正式登基不过短短两年,已经初步拥有了睥睨天下的天家威仪。平日朝堂之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一旦发怒,便是雷霆之威,令人心惊胆战。
由于天子震怒,今日的朝会结束的异常潦草。
散朝之后,百官从建福门鱼贯而出。
乌云蔽日,天地间阴阴沉沉,秋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
乔知予记挂着家里的姻姻,想着她今日身上多半会酸疼。小姑娘娇娇弱弱,从小没吃过苦,等会儿给她买点胭脂水粉好好哄一哄。这样记挂着,脚下步子走得更快了些。
身后几个国公今日在朝堂上打了场胜仗,把平日里十一耳提面命的“礼仪”、“体统”全然抛到脑后,勾肩搭背的笑得声如洪钟。
然而这笑很快就戛然而止,因为有个不识抬举的人拦到了一行人面前。
“淮阴侯乔迟!不知礼数,今日你必须给尚书大人赔礼道歉。”
说话的青年男子一身绯色官服,腰佩金带,脸上怒气冲冲。他叫孔宴,是工部侍郎,也是李正瑜的学生。
“不得无礼。”
孔宴的背后,须发皆白的李正瑜拍了拍他的肩,让这个义愤填膺的青年站到一边。
李老尚书已到花甲之年,白须白发,脸上沟壑纵横,一副操心国事的老文臣模样。紫金官袍在他身上,被穿出了一股刚毅清正、风骨铮铮的正气。
此刻建福门前,他对乔知予张口就来的话也是非常的正义凛然,句句不离家国大义,等道德拔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开始暴露来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世家败类……
世家之间,本应相互关照提携。乔知予的那无能爹,前朝时如果没有李正瑜的推荐,甚至都无法入仕。而乔知予如今却站在武将一边,tຊ和士族作对,站在皇帝一边,和世家作对。
总而言之,在李正瑜这位老宰辅眼中,前仇暂且不论,乔知予虽士族出身,如今却成了个士族叛徒,处处和世家的利益过不去,简直岂有此理。
垂眸看着眼前义正言辞的老宰辅,乔知予心中感慨,看来无论多有智慧与才学的人,总会受时代局限。
世家倾覆、寒门崛起乃大势所趋,而纷繁乱世又会加速这一进程。所谓“天下几经人聚散,忘却王家与谢家”,到最后,所有轰轰烈烈数百年的高门大族,历经乱世削弱后,都会随着科举的推行,逐渐被寒门取代,消失在历史尘埃之中。
阀阅世家的命运,早在鄙薄武职、抗拒科举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乔知予并不想绑定在这一条破船上,这个所谓“世家出身”的高贵身份,唯一的用处就是抵押给早期的应离阔,换得他的信任和器重,并为自己增添一些底蕴厚重、稳重沉肃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