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侦查骑兵惦记着剩下的大部队还手忙脚乱地躲避着追兵的追杀, 满心想着要速去速回,见易高卓果然在城门口全军待发,看着是想追赶赵国,连忙回报。
“毗城城墙上灯火通明,鼓声激昂, 约莫估计有五万兵马。”
“五万?”刘盂皱起了眉毛, “才这么点人?”
侦查骑兵道:“估计是只出动了毗城的兵力,剩下的压在彰城门前与高驰旧党对峙着。”
刘盂思忖片刻, 抬头望向一双双期冀的眼神, 低头复又在地上来回踱步。
难言的焦虑感在人群中弥漫传播, 耳边还能听到厮杀呐喊的声音,这儿却静如暮夜。
他最后看向躺在骏马上无知无觉的王上,佝偻的身躯微微颤动, 只能用力握紧双拳坚定道:
“全军听令,有易氏威侮五行, 怠弃三正,不仁不义不忠在先, 天用剿绝其命,故今予维共行天之罚!”【1】
“若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御非骑马之政,女不共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僇于社,当斩。”【2】
刘盂年迈的面庞上透出不符合年龄的激昂,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他振臂大呼:“夺毗城!”
*
另一边,毗城城门大开,几乎所有的兵力都用在追赶赵国军队身上。
为首的统帅南门元将三军分为中军、左军和右军,各设将、佐等军衔,以玄囊之阵在后穷追不舍。
他今日心里莫名慌张,来之前那卦象还未占卜,可总觉得不是吉相。
虽说王上先前也鲜少御兵亲征,可今夜突然传令穷尽毗城之力逼退赵国,这样的大事居然也不出面。
只派了亲卫出示了虎符,见符如见人。
又把军令和计划洋洋洒洒写在花笺纸上,那墨汁还调成了女子丹蔻娇色,上面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
一众将领都脸色不太好看,但虎符是真,王上的字迹更是如假包换,谁敢质疑?
南门元想起易高卓抬妾后整日整夜纵情声色乐不思蜀的荒唐事,又觉得这种大战前主帅消失的丑事还真有可能是易高卓做得出来的。
他勉强收了心思将注意力放在当下,王上开了城门后并未第一时间让三军追杀,只说再等两刻钟。
初始他还不懂为何,直到前方侦察兵汇报说遵饶与赵忱临相遇先打起来了,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等的是渔翁得利。
见过花笺纸的几位将士们脸色悻悻,自觉是误会了王上。
看来睡女人的时候没把脑子睡成精|虫,还知道要心系前线,那就好!
众将领铁骑奔腾,威武如山,向着赵国直奔而去。可前方战报一次次更新,却称遵饶大败而逃。
南门元心里狠狠一跳,不好的预感又浮上心头。
遵饶举国之力,又有丁突骑,就这样还会不敌慌乱逃窜的赵国军队?
他脑子中纷纷杂杂,嘴上却快,命令旗号令全军放慢速度静观其变。
侦察兵再一次汇报了最新消息:“遵饶负伤,赵国只派了一小队前去追赶,剩余兵马加速回雍州了。”
南门元踌躇不决,三军的将士们倒是着急:“遵饶兵败应该是主帅负伤的缘故惹得军心大乱,但赵国也有损耗,我等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南门元在一众争吵中独断道:“右军撤走回城,我带中军和左军继续追。”
众人不解,他却执意如此:“赵忱临颇爱玩弄人心,遵饶恐怕是中了计……再派几人去查靖安城,以及毗城。”
他安排妥当后才觉得自己心中七上八下的那根弦稍稍安定,好一顿动员后带领剩余三万人速追。
赵国打退遵饶后将队形变换为圆阵加快脚程,南门元先等了两刻钟,中间又放慢速度甚至停滞不前等待消息,此时再追,一时半会倒也无法追上。
两军你追我赶,雍州还没到,身后突然鼓声一变,隆隆作响。
火光漫天,攻城武器的撞击声在黑夜里尤为清晰,震撼的动感自大地传播过来,撞得人心口发麻。
南门元心里那模模糊糊的念头忽地拨云见雾,他血往头上激涌,整张脸憋的通红,大吼道:“暗渡陈仓!撤,都撤回去!”
队形骤变,回头望去时毗城城墙上空都几乎映照成了白昼,火光冲天。
快马加鞭回身救援,迎头才碰上刚才派去打探毗城消息的侦察兵,他急道:“是遵饶!遵饶攻进来了!”
居然是遵饶?
一片哗然。
南门元难以置信,他一开始以为是赵忱临声东击西,所以居然是遵饶贼心不死,还想重夺蜀地吗?
右军在城外与遵饶先碰上,可对方人数众多,又跟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两万人不费吹灰之力被碾成了肉泥。
毗城原本打开着城门想让自己人撤进来,可丁突骑攻势凶猛,右军甩不开,根本逃不进来。
血流成河后城门紧闭,遵饶大军强攻之时又碰上了掉头回来的南门元率领的三万人。
无须多言,一触即发的战火。
两方皆是拼死搏斗,被血浸透的盔甲包裹着残肢断臂掉在地上,战车残骸四零八落,风声鹤唳,白骨累累。
那侦查靖安城的斥候兵赶回来,脱了军服赤膊上阵混入其中,在马蹄下捡起沁透了鲜血的令旗,又冲出去大力挥舞。
左军有人看到,大叫起来:“遵饶无处可归!他们城破了!他们没有援军也没有粮草补给的!”
刘盂脸色一变,丁突骑回身就是一枪将那侦查兵心口捅穿,红缨枪枪头一转,将那死前还牢牢握住令旗的侦查兵挑入马下。
可是晚了,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三万人越战越勇,几乎到了以一敌三的地步。
但可惜的是,以寡敌众,绝地反击的战争屈指可数,只因为它稀少如斯,这才会被人们念念不忘。
可更多的,就是实力、人马和粮草的碾压,是用尸体的堆积赢来的胜果。
五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南门元被三军的几位将领拼死护在中间,他们已经狠狠咬下了丁突骑的一块肉,遵饶虽然人多,可也并未能讨得了好处。
城墙上有弓箭手往下射箭杀敌,且人数越来越多。
南门元心里稍稍安定,特殊时期为了防止调兵遣将不够及时,王上占据了蜀地四座城池后施令让其中往来自由,对军队更是事从紧急,手续后补。
大概是其他城池的援军到了。
只要能守住毗城,遵饶病无可医,军无粮草补给,胜者最终还会是易高卓。
他大吼道:“战死又何妨,我意无悔!”
身旁的将士士兵齐声复述,均抱着死志奋勇杀敌。
可“轰隆隆”的一声宛如晴天霹雳,在月明星稀的苍穹之下尤为清晰。
南门元脸上铿锵的表情一僵,不可置信地回头望了一眼。
城门居然打开了。
“哪个狗彘开的门?老子战死,你投降?”身旁的一个将士大骂,“开你妈!”
可他骂完这句后看清了状况,也瞬间像是被掐住了咽喉般再发不出一个音。
城门内侧同样血流成河,与城外不同的是,死的几乎都是平民百姓。
而开城门的是踩着尸山的布衣贫民。
其他城池的士兵原本是来支援的,可高驰旧党蠢蠢欲动,孔旭带着亲兵卫在今夜也许是因为听到了消息,忽然几番反攻,将人马都牵扯在彰城。
左右为难。
王上易高卓的命令又迟迟不见,各城池自作主张好不容易调了一点弓箭手在毗城制压,谁想毗城内突然暴|乱。
再姗姗赶来镇压时那城门校尉早已被百姓用杀猪刀开了膛。
开门的是一众青壮年,人群大喊道:“易高卓滥杀无辜,多少妇孺老汉被当人质死在他手下?你们这种助纣为虐的马贼爪牙就该死无葬身之地,老天有眼,毗城早该易主了!”
南门元手上一抖,那话语振聋发聩,让他难以招架。
这一迟钝,脖子一凉,在身旁将士悲怆大叫他的名字时他才摸到温热的液体。
视角陡然一变,他没想看天的,起码他想看看那些拼死抢到城门绞盘的百姓,或者再看一眼城内的援兵有没有到了,可脑袋不听他的使唤。
他霎时觉得自己好累,原来手上的刀早就拿不住了,因为自己的臂膀一直在发抖。
脑袋也好重,像是挂不住的窝瓜坠坠地往后掉,只有一层薄薄的的皮勉强黏连着。
他被迫在最后看了一眼无声旁观的天穹。
破晓还早,暮霭低垂。
“随我进城!”丁突骑的声音近在咫尺,他们的鼓声高昂振奋。
马蹄声滚滚而过,上城楼与弓箭手厮杀。
“毗城守不住了!”能逃的援军纷纷回撤,又有人问道,“王上呢?还在知府府中吗?”
“住嘴!王上身边有亲卫,定然早已撤退了。”
刘盂命丁突骑赶往知府府中搜索,他心知易高卓必然早早撤退,这番搜查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众人将遵饶一同送进府中,府内装设奢华,看来易高卓没少在做土皇帝时搜刮民脂民膏。
他应该跑得格外匆忙,里面横尸遍野,亲卫死了一半,还有一些暴|乱的百姓尸体。
可还有一点意外,丁突骑从贴着喜字的房内衣柜中揪出了一个女子。
横刀架在脖子上,刘盂上下打量了一番瑟瑟发抖的女子……花容月貌,我见犹怜。
他心中大概有了猜想,可还是命人将刀往那一折就断的纤细脖颈上压了压:“你是易高卓的贵妾?”
嵇令颐脸色苍白,盈盈泪目地伏身求饶:“大人!妾身真的是不愿委身于这等狗贼的,求您大恩大德放了妾身……”
“他人呢?”
“他走的匆忙,来不及带走妾身,妾身并不知情啊……”
刘盂思虑一番,指了指几个士兵:“看住她。”
几人应下,将这房间团团围住。
第60章
刘盂入驻毗城后为了尽快得民心并安抚那些暴|乱的百姓, 特意下旨开仓放粮,免费义诊,以示新城主遵饶与易高卓的区别。
易高卓先前干了太多横征暴敛、残暴不仁的烂事, 毗城日夜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几乎是立刻就接受了遵饶。
前一个太狗行狼心了, 换一个总不可能更糟糕了吧, 起码不会风吹雨打地被绑在城墙上当人质。
刘盂有意体恤百姓,民众也盼着能喘口气, 一拍即合之下那暴|乱立刻被镇压了下来。
可这只是第一步。
虽说占据了毗城, 然而城内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城墙破破烂烂,道路横尸遍野,一口气挤进了这么多士兵更将毗城塞得满满当当。
刘盂忙得焦头烂额,他毕竟只有一人,带来的都是武将, 让他们打仗还行, 文治还是差一截,只能频频上报让他拿个主意。
刘盂到底也是初来乍到, 不清楚毗城的情况, 纠结为难的时候对王上遵饶苏醒的希望便格外强烈。
所有的军医都围在遵饶身边, 他内里不过是气急攻心、心气积郁,好好调养一番就好。但那左眼入箭极深,拔出来眼睛失明是板上钉钉的结果, 就怕多少还要伤到脑子。
谁都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危险活,稍有不慎带来点后遗症更是会被遵饶秋后算账, 一时你推我阻,谁都不愿意拔箭。
此事拖拖拉拉的终于被刘盂发觉, 他心思灵敏,立刻知道这群人在打什么主意,好一顿骂。
他斥道:“一群酒囊饭袋,若是治好了王上,死的不过是拔箭那人;若是治不好,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一群人听懂了刘盂的言外之意,连连告罪称自己定当竭尽全力。
既然只死一个拔箭的,不如再去毗城叫个医官,回头把脏水黑锅都由布衣一背不就行了?
几人稍一讨论,即刻去东街上的药铺里抓了个赤脚医生,可那医生已经年逾花甲,平时不过为一些小病小闹抓个药,早已做不来这等险事。
他苦苦哀求,可军医们在街上也搜刮不到其他还开着的医馆,死咬着他不肯放。
几次三番的强请,终于在最后一次“敬酒不吃吃罚酒”中,那赤脚医生凑巧在府中撞上了正在“指认现场”的嵇令颐。
她的身后跟着丁突骑和刘盂,正逛着知府府邸一一复述之前易高卓亲卫的值守点。
那赤脚医生见到她倏然瞪大了略显浑浊的眼球,激动地用手指指着她:“她是医官,她精通医术!”
声音嘶哑,可每一个字都咬字清晰。
两路人都停了下来,望向那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接触到嵇令颐清泠泠的眼神,原本伸直的手臂有些讪讪地软了下来。
她先前在毗城外施粥救治,认识她的人不少。
赤脚医生刚才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赶紧找个替死鬼,没想到这一逮,就逮了个博施济众、济弱扶倾的心善之人。
她当初一介女子在城外义诊患者,免于药费,是个好人……
他一时心里不是滋味,怔怔地望着她,脸上翻滚出懊恼悔恨之色。
可为时已晚,刘盂眼中精光一闪,右手将将要抬起来给丁突骑打信号了。
“寿伯,最近忙吗?”嵇令颐神色自然,居然还笑起来,噙着两个小梨涡,“原本还想着以后能去帮您坐堂,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