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都吃厌了没有盐味的鱼。”赵忱临与她并肩往江边走,先起了个话头。
嵇令颐已经快一天没与他说话了,也不理人,不正眼瞧他,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等下如何让赵忱临掉水里出出气,抱着打消对方怀疑的念头自然回话:“想看主公的英姿了。”
赵忱临闻言微不可见地、轻轻地挑了下眉。
再转头瞧一眼明显打着一肚子坏主意的嵇令颐,他点点头说好。
两人到了江畔,照例嵇令颐就该止步不前,可在赵忱临连中几条鱼后她默不作声地悄咪咪摸到他身后。
水位没过她的膝盖,赵忱临正往前走了几步,俯身去拾叉中了的又一条战利品。
她蹑手蹑脚,回忆了一下话本里疯狂作死的恶毒女配推女主下水的剧情,趁机一把推在他背后。
事实证明,邪不压正,女配最终都是会被女主打脸的。
嵇令颐没把他推进水里,赵忱临好像在后脑上也长了眼睛,看也不看反手轻轻松松扣住她的腕子,她大惊失色之下往后匆忙退了一步,水里步行不似平地,这一步反而要将自己跌倒。
手腕上一紧,他转身半步将她往前一拉,稳住了她的重心后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屈膝蹲跪进了水中。
她没多想她为何能这样轻易近了自小习武的他的身,也没多想他为何上一瞬还能稳稳扶住她,下一息就稳不住自己的身形落了水。
她只是诡计得逞,往他脸上弹了点水,笑得那一泓清水的眼睛似乎都要滴水,明艳不可方物。
她指着他,嚣张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骗我。”
赵忱临下半身都落了水,脸上还有她作乱沾上的水滴,自下而上看她笑意盎然,不由自主地跟着微微上勾了眼睛,似乎也在笑。
他的神情与病时每一次陪她处理鱼时一样,看向她时脸上都会浮起晕染的柔和,他的眼神太过柔软,好像她是暗夜里的一点光,维系此生热忱。
嵇令颐笑着笑着,止住了声音。
他没有起身,迁就地一直浸泡在水里,把手上的鱼拍晕后再递给她,问道:“第几条了?”
“不知道,但是现在多了两张嘴,要多叉几条。”
“好,你说停我再停。”
他又要往深处走,嵇令颐一把拉住了他,用袖子细细擦去了他脸上的水。
他一动不动,仍她动作,嵇令颐突然想起他是说过的,语气留恋,说真希望年年岁岁都有这样的好时光。
这便是好时光了吗?他可真没有追求,起码还要求身体健康,求家财万贯,求……
“算了。”她努力拉他出水,“有六条了,青麾衡盏要是还不够饱腹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说:“你病体初愈,没道理让病人来劳作。”
四个人一顿饱餐……在青麾独自去另外捕了六条鱼的前提下。
他委屈地声称这是因为上次说漏嘴被罚,可赵忱临只波澜不惊地说这是让他们吃饱好干活。
今夜锡县终于引蛇出洞,两船私兵前脚登船离开,后脚赵忱临就碾了碾地上残弱的火星,说动手。
太子又向朝廷要了药石和银两,听闻这次天子已经公然发怒,还是看在这份奏疏出自蔺清昼之手,并在上面写了已有疫病药方的眉目,这才给了最后一次机会。
不过这最后一次机会半路夭折了,只因五船药材和银两被赵忱临等人扣下了。
嵇令颐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他杀人。
他与青麾衡盏等人上的是第二艘船,青麾衡盏在船头控制住船家,他则揽着她从船尾摸上去后一路往前。
她穿着第一个被一刀切了脖子的兵卒的衣服,坐在船板上装死。
太子私兵初始有些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后围攻而上,大约十余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赵忱临身形急变,一剑挑开对向双双直指的刀,夺了一把后反手横拉割喉,那剑则抬手刺入另一人胸膛,发出“扑哧”一声粘稠闷响。
其余人趁机近身,赵忱临卷腹高高跃起避开攻击,横踢在两人脑门,借力蹬起后手腕挑出一个凌厉漂亮的剑花,扭身自上而下冲面门垂直劈下。
一艘船就是千人,嵇令颐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她胆战心惊地看赵忱临源源不断地打车轮战,不仅未见吃力,反倒动作越发狠辣干脆,大开大合,每一招都是冲着死招去的,好像一把开锋冷刀饮血后逐渐得趣,越发得心应手。
大量温热的鲜血喷洒一地,凄厉声吸引了第一艘船的注意力,那船越驶越慢,最后好像预备掉头支援。
青麾和衡盏的声音渐渐近了,好多私兵被挑下船入了冰冷江水,生死不知。
船板上渐渐没了声音,船忽然斜了方向直登登地迎上了掉头支援的前船,前船急刹不住,直接被撞上了船腹,“咚”的一声巨响,几乎拦腰对穿。
巨大的撞击和江水涌入的声音比夜色杀戮还要恐怖,两艘船第一反应都是赶紧靠岸,因着前船对半裂开沉水更快且几乎做不到再行驶,不少兵卒赶忙往这里攀爬。
爬过来的人不算多,两船分开,会水的兵卒纷纷跳水围上来,赵忱临方才的那把刀已经卷了刃,一把丢开后正空手将手上的剑拭干净,爬上船的私兵举刀就砍。
他偏头抬肘撞开刀面,五指成爪握住来人的脖子,发力一拧,手背上蔓延至小臂的青筋骤显,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那人似乎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趴趴地应声倒地。
赵忱临足尖一挑,换了这人的刀入手,转了半圈刀柄,用刀面一拍,将从水中爬上来的人重新拍进水里。
等船只将将靠岸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江面上重归平静,只是粘稠血肉一时半会难以被水冲刷洗净,夜风中裹挟着太多刺鼻的血腥味。
船只彻底报废,赵忱临那身衣裳完全被血浸润,他随意挑了套还算干净的死人服换上,提剑径直往未曾移动过位置的嵇令颐这儿行来。
剑锋滴滴答答,随着他的步伐留下一地红点,蔓延成线。
船要沉了,他不急不缓地站定在她面前,冲她伸出了手,嵇令颐正要搭上他的手心,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上有血,于是缩回去表情淡然地擦了擦。
而后身形一动,手穿过她的后腰和腿弯将人打横抱起,他足尖一点便掠了出去。
船家都留下了,问到朝廷下发的药材和银两货船消息后,翌日那五艘船轻轻松松成了囊中之物。
“你知道药方了?闻人嗣还唧唧歪歪说什么没有药渣辨不出。”赵忱临领着嵇令颐去检查药材,一刀落一锁。
“他说的缺一味,是青蒿叶,与桂枝、麻黄、甘草共煎,清血中湿热,治疟疾寒热。”嵇令颐说完,赵忱临就打开了那些大箱匣,往里一看,果然这几味药都在。
只是为了不做得过于暴露,太子还要了其他一系列不在药方中的药材打掩护,都被嵇令颐来者不拒收下。
船家回过去从东魏上岸,袁问筠早已派了玄甲军等候,赵忱临借花献佛付了太子要来的银两,袁问筠立刻给人给房,大气的很。
嵇令颐则带人熬药,从东魏这一端进了锡县。
第91章
锡县城门处看守的人并不多,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开源节流”,进者无所限, 出者……想的美!
嵇令颐带人过关时那全副武装的校尉吊着一双眼睛吃惊地上下扫视了几遍, 确认道:“姑娘是来抗疫的?”
嵇令颐侧身一步, 让开后露出身后一长串叠满药材的板车队伍, 点头道:“奉天子之令。”
校尉见那些一模一样的红箱匣上皆有官印封条,又见嵇令颐手一抖展开一张药材单子, 上面赫然附着内宫和户部的农户通行证和凭证, 证明这些药材确实是从国库中拨出。
他不敢怠慢, 忙开了门让这一车队伍进了城。
城内一片死气沉沉,云荒大地,空寂凄凉,街上到处可见暗褐色污渍,依稀可见□□的痕迹, 无人打扫的朽灰与黄叶被风吹来吹去, 被掠劫后坍塌的摊位横亘街头,狼藉不堪。
远处, 几处都有灰烟上腾, 隐约可闻呜呜哭嚎, 校尉说那是新的死尸被家人焚烧,因为若是独身一人那死后只会被统一拉去万人坑草草堆着,实在是官府腾不出手一一及时焚烧, 好在天气转凉,倒不会像暑日一样立刻长蛆发臭。
“总归是两眼一闭死了, 身后事风光也好,落魄也好, 反正都不知道了。”校尉叹道,“有人送终也只不过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可能入土为安,也不可能落叶归根的。”
嵇令颐一路远眺,最后停在荒芜官田旁,命人搭起了营帐。
这处地势宽广,通风良好,只是入目皆是田地上无人收尸的饿俘和疾者,骸骨丢弃在露天之下,远处蓬茅旁积骨相支,像是在黄泉门前死守。
大灶支起,营帐旁竖起高高的幡子,上面题着“济疫小饮子”五个字。
嵇令颐问了校尉他们官吏共有几人,先行熬了汤药让刘盂带人送去。
与袁问筠接上头后,从赵国出发驻守在上皋与锡城分界的宿行军也从林中露了面。赵忱临说靖安城中太子与宿行军起了矛头,他便趁机把西魏的兵马暗渡陈仓撤退了大半调到这儿,以演好群龙无首后示弱的这场戏。
刘盂也被一并带来,当初劝降他实在花了赵忱临不少心思,他一直执意赴死。最后赵忱临将史记上的一段话摊在他面前,刘盂忽而掩面大恸,泪流满面。
“时长安饥,人相食,诸将归,吐肉以饲妻子。”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刘盂降的不是赵国,降的是魏国的黎民百姓。
嵇令颐便将统归锡县的事交由他去办,他素来有谋,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狐假虎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应当不在话下。
果然,刘盂回来时带了五六位手上拿着名册的官吏,分头带路将熬好的药汤分发下去。
第一日是最麻烦的,因为先前一直没再将运进来的疫病患者盘点,只像猪圈里的猪一样看管起来,总归大家都有病,谁也别嫌弃谁。
所以谁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后来去哪儿了,兵卒官吏皆不知。
赵忱临将宿行军都给了她,嵇令颐格外小心,命人一一喝过已经验证的汤药,又责令人人蒙住口鼻,这才千叮咛万叮嘱地让人去送药。
一路分,一路呐喊,称“儒医”在堂诊视,免费施药,尽量让所有人都知情,好在后几天让疫者主动来讨药,减轻一一配送的重任。
这一忙就到了夜里,药还没送完,嵇令颐连坐下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在那几口锅前来回折腾,更将与赵忱临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赵忱临枯坐在上皋客栈雅间,见那月亮高悬,他那比自己还要忙的夫人连个影儿都没有。
距离定昏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更是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
他被她拦在锡县外,说他这张脸不适合在西魏抛头露面,防止露馅坏了好事。见他面露不虞她立刻换了策略,拉着他的胳膊娇气地晃了晃,睁着一双含情目说他大病初愈,进那病气缠绕的地方她担忧得很。
说完立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软着嗓子问他好不好?
而他呢?被她那一点蝇头小利晃了神志,真当晕头转向地留下来为她办事。
对,他甫一松口,他的好夫人立刻抽纸笔刷刷刷在上面列了一大堆待办事务,而后一句蜜里调油的“琨玉哥哥”哄的他想也没想就接过了纸,为她驻守后方鞍前马后。
他先与袁问筠打了场粮粟买卖官司,将官粮运进锡县布施;又先后去了两座驿站,因为这处被袁问筠实控,他便在一旁砸银子购了铺面,借名“安济坊”,专门用于暂时连通贸易——
这还是在承诺了往后能从江南鱼米之乡压一成价购置农作,才堪堪与袁问筠成交的。
赵忱临也才忙到约定的点,为防她等久,一下午连口茶都顾不上喝,赶紧办完立刻回来等她。
回到雅间他还打了皂角沐浴更衣,想好了等她回来时该如何“讨赏”。
总归那句“琨玉哥哥”是要她好好叫上几次的。
赵忱临想起今日遇到袁问筠时她身后跟着的两个玄甲军将士,明显都与她关系暧昧。
他虽对一些桃色八卦不太感兴趣,可今日见袁问筠这番做派倒是诡异地举一反三了起来。
他记得之前兵变时,袁问筠能拿捏住玄甲军就是靠着石榴裙“擒贼先擒王”,后来坐稳王位也传出一些与太傅、国师等人的传闻。
彼时他倒也没有别的想法,问鼎权力总有各种方式,这与世家联姻、皇帝后宫并无区别,没道理男女之间角色互换、掉转了个个就被人闲言碎语。
可他陡然想起了嵇令颐,于是心情急转而下,以至于后来与袁问筠你来我往谈判时脸色差得那两个玄甲军一直在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