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不会以后也这么对他吧?
他将两人之间的相处想了又想,又把蔺清昼和叶汀舟与她的互动一一盘过去,一时心里七上八下,一时坚定不移觉得那些不过尔尔。
蔺清昼与她之间的事他早已挖得一清二楚,可是叶汀舟与她之前的情谊,他却无从得知。
夜已深,这实在不是个做决定的好时刻,赵忱临斜倚在榻上,半抬眼皮,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只要一想起叶汀舟曾与她拜过天地就忍不住浑身杀念,五脏六腑都似被拧紧,无法控制的嫉妒情绪逐渐爬升,直到灭顶吞没。
还好,叶汀舟死了。
赵忱临的指骨不自觉地拧出咯咯声,脸庞陷入光影暗侧,他想当初动手若是从头到脚由他完成而不是借高驰的刀杀人,那就更好了。
想及此,他缓缓坐起身,在夜深人静之时挑灯擦剑,那寒光森然的剑身在烛火下泛着嗜血的光芒,微微一转,白刃映瞳,好像伺机潜伏的兽。
他反反复复擦拭着本就洁净如水银泻地的剑,勉强将妒意和杀意按下,又忍不住将自己与叶汀舟做起对比。
说什么死了的白月光才是好白月光,说什么活人怎么比得过死人,如果他处处都比叶汀舟好,嵇令颐应该也不会再想起她的第一任夫君吧?
第一……
赵忱临眼皮一跳,擦剑的手停了下来。
他历来自视甚高,从不觉得世上有什么他人能做到的自己却会做不到的事,可他突然想起嵇令颐干干净净没有守宫砂的藕臂,想起梦里她游刃有余,仿佛老手一般将他带着走的个中旖旎场景。
她与叶汀舟有过过往,一定彼此熟悉,信手拈来,可他从未有过……
他忽然觉得这可能是出师未捷折在与叶汀舟相较量的重要一役。
世上都说女子对初|夜印象深刻,嵇令颐若是前有珠玉,陡然换了他初次却不够好,岂非落差太大?
赵忱临幼时曾在赌场待过,后来兜兜转转出入过各种江湖三教九流,又常年浸泡在军中,有些荤话饶是再不经事也听个七七八八,他自然知道男子初次大约是不太行的。
这怎么行?!
就要尽善尽美,完美无瑕。
赵忱临扶了下额头,先前与袁问筠饮酒时她那一串入幕之宾纷纷来灌他,方才还不觉得上头,现在倒是有些头疼起来。
许是酒意上涌,他未免有些钻了牛角尖,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嵇令颐看低了去,总归不管是事前服药还是多看些图册话本,该用的手段还是要用。
他思索一番,觉得若是做不到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也是好的,于是屈指在桌上叩了叩,青麾闻声而进。
赵忱临端着一张云淡风轻的冷淡脸,三言两语交代青麾去买点图册来。
青麾手上正欲取出锡县传出来的信,闻言一时愣在了原地。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大约是他脸上惊悚震惊的表情太过于明显,他的主公拧了下眉,不太愉快的样子。
青麾结结巴巴地应下了,懵懵地转身要走,突然想起自己事情还没办完,赶紧转身奉上那封信:“主公,夫人说今日不回来了,所以写了一封信让属下带来。”
赵忱临听到那句“不回来了”时蹙眉更深,接过信才勉强按耐住。
想也是,她今日一定忙坏了,回不来也是没办法,看在还知道写信报平安的份上,他明日再去找她好了。
展信——
一张药方和另一张寥寥几笔的话。
赵忱临忽地凉笑了一下。
那话他熟悉的很,离开前她就是用一句“哥哥”哄他干了这么多事,原来现在还有后续。
赵忱临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她的信,上面一眼看去全是蔺清昼三个字,只在最后无甚诚意地对他说了句早些休息。
好!好!好!
他把她当心尖意,她把他当骡子。
第92章
靖安城内, 程珲这几日筮仪算卦后得到的卦象总是不太好。
他本不该这样疑心的,因为接二连三得到的都是好消息,譬如天子一如既往看中蔺清昼, 虽有微词仍然如数下拨了银两和药材;譬如先前在永宁江围观祭拜的百姓和其他一些不太贴心的官吏都理所当然地得了疫病, 被一起前后拉去了锡县, 那种病气缠绕疮痍满目的地方, 没有药石,没病也能得了病一命呜呼;
又譬如, 原先还义愤填膺的宿行军军中好像有了分歧, 到底军无大将动摇军心, 听闻连夜有宿行军从西魏丢盔弃甲逃回老家,驻守原岗的人越来越少,想来不用多时遵饶、易高卓大动干戈分开的西魏又能重新合在自己手中。
“殿下,渡口并无消息,漕督说这几日水上无风, 帆索不吃力, 小船还能靠拉纤舵橹,大船只得等。”朱计宗恭敬禀完, 没忍住接连咳喘了几下, 忙不迭用袖子挡住。
程珲手上还举着转运的名册, 闻言提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怎么咳嗽了?”
朱计宗连忙后退几步,掩住半张脸垂首道:“谢殿下关怀,此先赏赐的汤药已经喝下, 是臣年轻时坏了底子,这才好得慢。”
程珲“唔”了一声, 客套了几句劳身焦思积劳成疾,又问府上主簿有无好转。
朱计宗想起主簿高烧不退有气无力的样子, 心里一紧,却仍是恭敬道:“快大好了,谢殿下关心。”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名册重重摔在地上,朱计宗一哆嗦,想也没想直接“扑通”一声跪下。
程珲直眉怒目道:“好了?那这户籍统算的花名册的笔迹如何是两个人的?你们一个个的以为腌在屋子里就能把病熬没了?”
朱计宗自知瞒不下去,脸一皱顿时涕泗横流:“不敢隐瞒殿下,只是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疫病……医官,医官说只是症状相似,也许用点药就能好转。”
“好转?他灌了多少药下去了有好个一星半点吗?倒是跟遍地春笋似的东边冒一头西边多一个,你该不会也病了吧。”程珲冷笑连连,指着鼻子骂,“滚回去待着,再三日不好,你陪着他一起去锡县。”
朱计宗被骂的狗血淋头,连脑袋都不敢抬一下,小声应着喏倒退了出去。
身旁美婢立刻款步上前,开窗的开窗,熏艾的熏艾,程珲身前还跪着两人轻柔地用黄芩水擦拭他的手,他闭目闻着房间内渐起的药味却无法静心,不耐地推开身前人,责难道:“闻得本宫头疼。”
他起身走出房间通气,见一旁仆从在屋子外圈的周围撒上草木灰和石灰,汤栾站立檐下,称这是五圣道士给的法子,可用于消毒和阻断瘟疫。
提到那几个道士,程珲的表情稍霁,他问:“居袭士呢?他没有开出新药方吗?”
汤栾犹豫一瞬,斟酌道:“已经与他说了,只是居袭士说先前的祭品没有拿到,所以……许是没这么快。”
程珲冷笑了一下,不屑道:“果然是番邦人,秤斤注两、箪豆见色,本宫难道还会少了他的好处?”
汤栾说是,随即又说道:“朱计宗先前为了女童的事与蔺相见过几次,这几日蔺相闭门不见,熏蒸煮烧,稍一靠近便可闻浓重药味,恐怕……”
程珲的眉头皱起又松开,最后只四两拨千斤地说:“督着那异邦人,别让蔺清昼死了。”
……
本想着瘟疫同宗同源,即使稍有变化,原先的药方也不至于完全不起效,谁知过了两日,知府衙门里已经栽倒的人不见好转,被传染的人愈来愈多,程珲时常提心吊胆,觉得自己咽痛难忍,或是鼻塞不通,总归哪哪都不舒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居袭士收了一圈好处总算收了杯盏更收了心开始干活,可两日过去非但没有研出方子,还三天两头非说这是中毒了。
因为他也起了症状,脸庞通红,时而清醒时而疯疯癫癫的,程珲忍了几次后越发觉得这道士在坑蒙拐骗,或是烧坏了脑子在说胡话。
朝廷下拨的药材和银两一直没到,江上无风,平静得好像一汪死水,深处却藏着伺机而动的怪物。程珲已经将之前贪墨的药材拿出来用在自己和身边人身上,可是没有对症下药,这些汤药就像水一样穿肠过,半点作用也不起。
病情来势汹汹,第四日的时候,他也病倒了,喉咙间长了一串水泡一样的东西,肿得吞咽困难,呼吸也堵,赫赫喘气。
御医早就围在他身边,再也不去点兵点将拉一些“确诊”的百姓去锡县了。
程珲昏昏沉沉睡了两日,一婢女忽然急切地在他耳边禀告说锡县出事了。
“殿下不好了,公主在锡县配出了药方,救了许多平民,消息被袁问筠传出去,说的天花乱坠,朝廷已有耳闻,嘉贵妃更是……”
程珲喉间涌起一股腥甜,耳边嗡嗡作响,不顾身边御医劝阻,强撑着支起身子,睁开沉重的眼皮沙哑道:“你说什么?”
那婢女跪在榻前,身子发抖:“民间说她是天降神女,救活了一座城。嘉贵妃和三皇子更是借题发挥说殿下花了这么多银两药石,身边一群御医人才,这么久还没有半点眉目……”
程珲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一扇破旧门扉吱呀作响,咳得人都要散了架。
周围齐齐响起“殿下”,还有人斥责那婢女,要将她打发了出去。程珲头痛欲裂,万万没想到距离原计划收网的时日不过只差了几日,老天像开玩笑一样让自己被钻了空,原本该是他的功绩被中途截胡,成就了嵇令颐一句丹心妙手。
他眼前发黑,人也往下软,硬是要听到最后:“还有呢?”
婢女不敢说。
程珲立刻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他在空中胡乱甩手将榻边围着的御医一起赶出去,低吼着让婢女继续说。
那婢女抖得更厉害:“三皇子不知从何处得知锡县驻兵,那两千人似乎遭了黑手,副尉手中的私令被取走,现在已经呈交给陛下了……说,说殿下贪墨国库银两在地方养私兵,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程珲一手支撑在榻边,气急攻心,忽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黑血,就此昏了过去。
*
锡县从一座死城变得有活人气不过十日,倒不是光指拉来此处等死的黎民百姓终于喝到一口三四个月前就从朝廷拨下来的汤药,还因为锡县南边那一圈荒郊野岭突然被王都来的禁军团团围住,连一只蚂蚁都钻不出去。
三皇子程歧并未出面,可仿佛在锡县上空长了两只眼睛,几次向朝廷报点,皆分毫不差。太子本能再挣扎一番,可是第一批私兵被缴获时他仍昏迷不醒,近臣亲信唯有汤栾还坚|挺着,极力将私兵一事与太子撇得干干净净。
从未听说欺上瞒下豢养私兵还能被谅解的,天子雷霆大怒,将上回太子被囚东宫时为其说好话的几位站队臣子寻了个错处发落了一番,这顿杀鸡儆猴的举措直接将这回还想为太子辩解一二的人的嘴全堵了回去。
树倒猢狲散,这只是一个开头,随后数不清的折子突然如雪花般递了上去,那素来以两袖清风为名的朱计宗虽明面上住在靖安城犄角旮旯一座小宅子里,实则却在别的州郡拥有不下十个琉璃厂古玩铺子,地契上的名字皆是他妻族内人,更与几个香火旺盛的寺庙往来密切。
这一查,发现朱计宗最初就是太子引荐才步步高升,那银两通过古玩玉器、名家字画高价买卖,或是经由官员去寺庙“润笔”赚取高昂润笔费,再见不得人的赃款也洗干净了。
罪名越加越多,桩桩件件都指向太子筹谋已久,结党私营,天子连续服用了几粒大泽丸后总算喘过了气,当即废了太子。
外面纷纷扰扰,嵇令颐忙得脚不沾地,锡县原就有官府成立的“安济坊”,只不过一直徒有虚名,她便借用了那块地配好药包一一分发,还令人搬了块大石,在上面将药名、剂量、价格和熬煮法子一一刻好,为了传教科普更为了在乱世中平抑私人药铺的价格。
民间说,那安济坊的名字应该改一改,改成安嵇坊。
嵇令颐留下了刘盂,让他按部就班处理后续,自己则匆匆往靖安城赶。
她到靖安城,疫病方子全数公开,朱计宗被新官上任的冯苇替代,安葬和发放药品的事井井有条了起来,费用由官府承担,应养尽养,应治尽治。
闻人嗣拿着她的方子,见事态已尘埃落定才预备解毒,嵇令颐到时蔺清昼虽还静处于房中隔离,可身子早已无大碍,冯苇是他的门生,上任前曾来拜访。
太子在几乎失去一切后,终于痊愈,立刻马不停蹄地被禁军带去王都。
嵇令颐为他解的毒,彼时御医早已悉数获罪,嵇令颐说这病是疫病,太子不语,她说这方子是闻人嗣的功劳,太子漠然。
他被带走时,孑然一身,只是去蔺清昼那儿带走了一幅画,并在离行前终于回望了她一眼,浮起一个虚无缥缈的笑。
他说:“好妹妹。”
然后笑容扩大,清瘦了不少的脸上颧骨凸起,有些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