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埋头在油灯旁核对今日进出,门口屋檐下的铃铛一响,她头也不抬:“抱歉,已经闭店了。”
“小娘子,我不是来抓药的。”
声音有些熟悉,嵇令颐一抬头,这才发现来的是销骨刹的那个龟公。她现在在靖安城已经被传成一点对方脑门就能百病不侵的神女了,于是最先来照顾她生意的自然是这些生意红火毫不受天灾人祸影响的红楼,那些花娘要抓一些药都是由龟公出面,一来一去还成了熟客。
“不是来抓药的?”嵇令颐放下笔,把门打开请他进来。
那龟公却搓了搓手,冲她嘿嘿嘿笑了下,然后交给她一个小盒子,说他任务完成了,伸手问她要剩下的酬金。
嵇令颐一脸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一锭银元宝,这可是先前那异邦人说好的!”那龟公以为她要赖账,急得脸都红了,争执道,“小娘子,我为了帮你保管这东西,可没少花心思。”
嵇令颐听到那名字一凛,还没检查东西就将银子给了他,见那龟公心满意足地往回走才彻底关上大门,回到灯下拆看。
里头是一张药方,用的是西域的回鹘文,她曾在与西域人贸易时见过,别的不认识,对应的药材文字倒还熟悉。
她通读下来,脸上不由地露出了笑容……大概看看,似乎是解寒毒的方子,可以一试。
翻过来,却换了汉文,上面写着:“兑现承诺,解毒方子呈上,只是用不用在你。”
她脸上的笑容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捏着纸张的指尖都颤抖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认错,相逢相处十年,她只需一个字就能判断出来——
那是叶汀舟的笔迹。
第100章
“你等等!”
嵇令颐几乎是立刻就冲出了药铺往外跑, 可穿过小弄堂那龟公已经没了身影。
她咬了下牙,回去将药方压入药斗隔层,匆匆熄了灯任由账本摊在桌上, 紧赶着锁了门就往外走。
因为药铺就在宅子背后, 这两相对望的距离她平日里也从不让暗卫跟着, 有事爬到树上喊一声都能听见, 权当偷偷给他们放风。
于是此时她心中急迫,牵了马后什么人都没带, 径直往销骨刹赶。
街上马蹄声响起, 到底是才开始恢复生息, 往日热闹的街上这个时辰已经鲜有人烟,嵇令颐不敢在路上纵马狂奔,控制着速度前去。
“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贴近身后她才将将发觉那锃亮冰冷的一点, 手上扬鞭的动作已起, 她大惊之下收不住,索性狠狠心重重一鞭扬在马匹臀部。
马儿吃痛长啸, 撒开蹄子嘚嘚往前狂奔, 溅起阵阵沙雾, 对方大概是没想到她不急停躲避反而加速行进,那弓弩擦身而过。
没有射中她,可也没有落空。
一箭穿透马儿后腿, “噗嗤”入肉的声音如同惊雷滚下,嵇令颐慌忙伏低身子死死抱住马脖子, 可急行的节奏猝然打断,马儿后膝跪地拖行, 她还是因惯性被掀了出去。
好在砸在地上前她还竭尽全力抱着马脖子抓着鬃毛,不至于被高高扬起后重重摔下,她连着马一起跌倒在地后顾不得手臂上被擦伤后火辣辣的疼痛,立刻站起身直冲街边对角还亮着灯的酒肆跑去,口中接连大喊“走水了!”
她怕身后暗箭再起,跑时如蛇形般绕来绕去,可那酒肆似乎也要打烊了,几声走水了没有叫出人,只有窗边影子动摇,好像是要探出身来看一看。
几箭贴着脚步不中,那索命的刺客飞身提刀而下,冷风拂过后脑勺,她距离那酒肆却还有好几丈远,嵇令颐扭头扬手冲人眼睛撒了一把药粉,恶狠狠地叫嚣了一句:“沾到一点就瞎!”
那刺客悚然一惊,大约没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随身携带这种东西,身形急转避开后那刀锋擦着她的头顶而过。
嵇令颐奋力再跑,只见有一马车转过街角疾驰而来,帷幔晃动,两侧高悬湘竹素纱灯笼,当即大喊了一句:“蔺清昼救命!”
酒肆二楼的窗户终于推开了,店家探头往下叫着“哪儿?哪儿走水了?!”,对面一声有力的马嘶声,马车踏风而至,熏风将帘子吹动,一双手掀开络纱遮挡的窗笭,嵇令颐想也不想直直往马车前奔去,那刺客唯恐身份暴露,收刀后连发弩箭,只听到一声闷哼才脚尖一点腾空上了屋顶,再一点地就没了影子。
蔺清昼听出了她的声音,才刚蹲起身撩开窗笭命人停下,眼前一花,嵇令颐已然钻进来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惊魂未定。
他被撞得跟着往后一退,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两人一同跌坐在车厢内柔软厚实的密绒花鸟地毯,半晌都没有起身。
他听到她剧烈跳动的心跳,每一下都透过衣裳震颤在他的胸膛,才几息之间惊觉自己的心似乎跳动得比她还要响亮,耳膜里汩汩如一把小锤击打,让人战栗发抖,更怕她听见。
“你……”他嗓音有不自然的颤音,脑中混沌一片,忽而触摸到身前渗透外袍的粘稠湿润感。
“你带人了吗?小心他去而复返。”嵇令颐率先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安全后疼痛感重新占据上风,她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撇过头检查自己被射中的小腿。
“有人,去追了,但怕是要跟丢。”蔺清昼紧张地观察着她洇出血色的裙裾,脸色发白。
是连弩,短小精悍的弓弩威力极大,整个头完全没入肉中。
这不看还不要紧,一看立刻觉得锥心痛楚,嵇令颐刚试图站起来又立刻坐了回去,眼眶都泛了红。
她吸了吸鼻子,咬着牙将裙子撩起来,雪白笔直的小腿上血丝如蛛网般爬着向下流,牵扯时不慎碰了一下箭身,牵出她一声难忍的哼。
蔺清昼看起来比她更要方寸大乱,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满心满眼都是身前的人,哪还顾得上什么追人。
他取出自己的手帕由下往上一点点轻轻按压,力道柔得好像在触碰一朵易碎的枝头花。
“还好,没毒。”她声咽气堵,眼前雾气朦胧,还要打趣道,“大概是想着对付我这种货色无需用毒,一箭穿心就够了吧。”
“结果阴沟里翻船了。”她笑了一下,很快又痛得皱紧了眉。
“别说话了。”蔺清昼听不得什么一箭穿心的话,倾身跪伏在地上贴着毯子将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稳稳地将人抱起来放在坐榻上。
“你带金创药了吗?我送你回去吧。”他扶着她的小腿,那跟箭横亘在眼前,颇为吓人。
“没有,刚才都撒人脸上了。”嵇令颐将腿收拢一些,下了大决心似的,“你帮我拔了吧,我还要去销骨刹,有急事。”
蔺清昼手上一顿,太阳穴鼓鼓跳起来。
她不可能受得住。
他面上露出不赞成的表情,嵇令颐将裙裾边撕了一条下来,歪歪扭扭的,绕过伤口上方后示意了他一下。
“是谁要杀你?”他虚虚握住那柄杆。
嵇令颐摇摇头。
他见状心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晰,便更愧疚,迟疑道:“我有一事要告知你,你先前说的太子一事……不,也是我的猜测,可是……他拿走了一幅画,那副画跟你有些关系……”
两匹骏马忽而一动,帏幔猛地被掀起,砸出叮叮当当一串清脆响声,来人身高腿长,提着剑一步就迈了进来。
两人同时一顿,往外看去。
在赵忱临近乎拆骨剥皮的眼神中,外头齐响起“属下失职,请主公责罚”,平日里暗中护卫的几个暗卫跪了一行。
“我我……不是,是我没叫上他们,不干他们的事。”嵇令颐结结巴巴地冲他解释。
赵忱临的胸膛起伏不定,情绪大起大落,方才见到那匹倒在血泊之中他几乎目眦欲裂,如坠冰窖,提气纵跃的力气一瞬间消失殆尽,几乎要跪倒在地。
他现在眼前还朦朦胧胧地浮着一层红雾,看人看物却格外清晰,每一帧仿佛都慢放了。
他瞧见她一张一合的樱唇,瞧见她急着求情时微微瞪大的眼睛,挂着一点湿漉漉的水色。
往下,蔺清昼双手虚扶着她的小腿,裙裾撩至膝盖——
他这才回过神,上前两步拂开蔺清昼的手,反手将剑收回剑鞘发出“哒”的一声响,转头问:“什么画与她有关?”
蔺清昼当着他的面,如何能说得出口?
他嘴唇翕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顶着赵忱临骇人的气息模棱两可道:“太子怕是要将她的身份公开,拿着她的肖像画去见陛下。”
这一句话说出口,几人皆是心思活络之人,立刻捋清了来龙去脉,嵇令颐恍然大悟:“因为我长得与殷氏相似,所以要以绝后患,杀我的是嘉贵妃?三皇子?还是四公主?”
赵忱临想到些什么,拧着眉定定看他,目光深沉若万仞寒山:“你怎么知道?你见过那副画?”
蔺清昼张了张嘴,气息眨眼便乱了。
“那副画不会是出自笔底春风的蔺相之手吧。”赵忱临忽而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鸦雀无声。
赵忱临扯了下嘴角,笑容越发讽刺:“我以为该向蔺相致谢,毕竟也算是救了我夫人一命,可到头来今夜暗杀原是拜您所赐。”
“好了别说了!”嵇令颐扯了下赵忱临的袖子打圆场,“我还在流血呢。”
这一句话立刻将赵忱临的注意力全部收回,他分得清主次,迅速放弃在此刻发作的念头,整了整她的裙摆抱起她便往外走。
“我让闻人嗣过来……是不是很痛?你大晚上去哪儿,不带人也不说一声,让我好找。”他絮絮叨叨地念起来,背脊上还有未干的冷汗,一阵后怕。
“我去销骨刹。”嵇令颐急着将此事告知他,眼里都带着笑,“你知道吗,叶汀舟还活着!”
赵忱临的脚步倏地一滞。
她没发觉,还揪着他的衣襟挨近他兴奋道:“他给我留信了,不知那居袭士与他有什么渊源,托龟公将寒毒药方和信一同带给了我,我要去见见他。”
“怎么会?”他喉结一滚,听到那名字就犹如针刺,“你今夜才去找人就遇刺,可别是个陷阱,那高驰亲口承认杀了叶汀舟,一箭穿心——”
“什么?你之前怎么不早说!”嵇令颐却突然激动了起来,她喃喃道,“可叶汀舟天生心脏在右!”
“我认得出他的字,不会有错……啊,蔺清昼今日去查了文书路引,居袭士的路引是汉水谷地那儿申发的,会不会出事时正巧两人都在蜀地,居袭士医术造诣深厚救回一命?”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忍不住动了下腿,又是倒吸一口冷气,“是真是假,找那龟公一问不就清楚了。”
赵忱临面色扭曲一瞬,一双黑瞳幽光凛冽,无波无澜。
他收紧手臂,将身前的人牢牢圈紧,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宅子方向走。
他清楚地记得叶汀舟中箭时已是奄奄一息,两人曾对视过一眼。彼时叶汀舟冲他伸了下手臂求救,他走近后却未施以援手,反而取走了挂在腰间的嵇令颐的身世玉佩。
而后轻描淡写地让暗卫给了他一剑,正中心口。
“那龟公长什么样?”赵忱临突然开口,声音如同飘在空中的无根萍。
嵇令颐连忙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番。
他笑起来,唇角勾起一个晦暗的弧度,安抚道:“好,你乖乖在家包扎休息,我替你去问一问那龟公。”
第101章
嵇令颐被他强硬地带回了宅子里, 等到闻人嗣夜里急匆匆赶到还不够,一定要坚持看着她拔箭包扎。
可是嵇令颐抻着脖子等不住,他便叫了衡盏先去找人, 自己则固执己见地坐在她床沿, 伸出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包入手心。
她在等人时先服用了麻沸散, 不过一会儿整个人便只能软绵绵地靠在床背上, 赵忱临与她相处太久,也对一些外伤知其一二, 一言不发地在一旁打下手, 好像她这点伤一刻也等不住似的。
闻人嗣到时, 赵忱临已经将她的伤口都擦洗干净,还帮她换下了衣物,只着柔软的中衣外披一件宽大锦袍。
拔箭很顺利,上药、包扎,嵇令颐习惯了这些场景, 落到自己头上初始只是痛, 可是吃了药也就没什么了。三人中反而是受伤最频繁的赵忱临一直紧拧着眉,几次忍不住烦躁地开口让闻人嗣动作轻点, 又质疑他医术不过关, 直吵得大晚上赶工的闻医官脸色发青, 几欲翻脸。
拔箭那一瞬间赵忱临还蓦地停住了呼吸,和她一脸空白的神情恰好相撞。
“没事了。”她讪讪说,还动了动被捏在手心的手指, 往他掌心挠了挠。
闻人嗣吃了一肚子气,在一旁跟着阴阳怪气了几句, 见自己多年好友直勾勾地盯着包扎成蝉蛹的小腿,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的低气压, 知趣地闭上了嘴,转而说了几句“无甚大碍”、“好好休养少走路”之类的话,起身告辞。
赵忱临根本没打算送他,无情无义地说了一句:“明日再来。”
闻人嗣恨恨地一甩袖,走了。
房中只剩两人,嵇令颐仰着一张巴掌小脸巴巴地瞧他,掩在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宽大锦袍中显得更加单薄,她见赵忱临一直在她身边转丝毫没有要出门的样子,不由地小声催促了句:“你还出去吗?”
赵忱临不置可否地在她身边坐下,将她头上珠钗一一细致取下收好,恰逢药已熬好,又督着她把汤药喝了,见她一口饮尽迫不及待的模样,才收了碗准备出门。
“早些回来。”她眼睛都亮了,往床边探出身,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注意安全。”
赵忱临将床幔一一放下,闻言垂眼瞥了她一眼,两人在一起这么久,白日里分头各忙各的,要从她嘴里听到一句“早些回来”实在难得。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这四个字仿佛无边深海中远眺的一盏灯,能救赎他,也能映照出他浸泡在海水中半垂的影子,伶仃且扭曲着。